決斗。
瘟神夭厲與天女辰星,沉月岩上,各據一方。
可此次,卻不像上回在幻村,打個你傷我殘,戰況激烈。
相反的,天人之戰,靜靜對峙,他的瘟息,她的羽紗,一黑一白,在煙嵐雲岫間交錯糾纏,可雙方身勢皆未動。
翎花在另一端的牆邊緊盯,心快躍到咽喉間,擔憂得說不出話,哪里還記得躲藏偷覷,跑到梅無盡身旁干著急,十指糾絞成結,手心全是汗。
梅無盡也無暇數落她,定楮觀看牆面光鏡動靜。
風起、雲涌,周身凌亂席卷,兩人不動如山,手里皆有劍。
風聲太大,听不清夭厲與辰星短暫說了什麼,只見雙方面容皆淡,眸光深邃,像泓冷泉,氳著霜氣。
夭厲眉心暗霾涌生,朦朧了眉眼鋒利,掌中瘟息長劍狠厲肅殺,砍向辰星,雪白紗劍還擊,黑與白,劍光迸裂,再相互纏咬。
辰星動作利落,似行雲流水,更似天女舞姿,舉手生花,抬足躍星,可攻勢毫不輕柔;夭厲神情淺淡,容姿如光,未現猙獰,依舊冰清俊逸,偏偏瘟劍走勢招招斃命。
蠻橫纏斗並未持久,夭厲發現辰星頸間一物閃耀,螢光生輝,他瞳心一沉。
「避毒珠?你膽敢主動尋我,難道……只因你得到了避毒珠?」他先是笑,後則瘟氣更熾,由每寸皮膚溢出,猛烈翻騰︰「我夭厲,竟然被小覷至此。」
他動手奪下那物,狀似戲玩端詳,避毒珠不敵他指間黑息灌注,瞬間破裂,灰飛煙滅。
為一顆避毒珠,辰星勃然大怒,清麗面龐的冷靜潰散,怒火燒上眉宇,熊熊燃亮一抹怒忿。
那是她心上之人為她尋來之物,能否避毒她不在意,接獲珠子時,她有多欣喜……此刻,便有多憤怒!
可她不是沖動提劍殺來,反之,她目光帶火,溶化美眸中向來的孤高冰冷,人卻反常靜立原地,因打斗而微散的發絲,隨風曳動,拂過面容的山風,本還由她後方吹至,突然風向一變,將她發絲後撩,彷佛受她所控。
不只風,滿山的煙嵐,草木特有的清香,山巔的雲絲……就連夭厲周身的瘟息,一絲一縷,全往辰星方向凝聚。
「師尊……那天女,要對師尊做什麼?!」另一端,翎花瞧見黑色闇息被吸走,由師尊身上流溢而去,心中焦急。
怎知師尊非但未阻止、不反抗,淡淡抬眸,注視指掌間被帶走的瘟息煙絲,神色些微詫異,又很快了然。
「她居然在吸取夭厲的瘟毒?!她不要命了嗎?!」梅無盡也看出端倪,卻不解其意。
夭厲掌心一震,釋出更多黑霾,快速朝辰星竄去,消失在她掌間。
夭厲既不驚慌,也不憤怒,面容平靜,喚出巨大蛇形瘟息,盤踞半個蒼穹。
濃黑煙蛇蠕動,張大嘴,狠狠撲咬辰星,她嬌小身形瞬間被吞噬,完全瞧不見。
翎花屏息,光鏡中傳出有其它男人的聲音,心急咆哮,吶喊辰星之名。
那般巨大可怕的煙蛇,濃黑顏色逐漸變淡,遭裹其中的雪白身影隱約可見,她攤開雙掌,依舊挺立,絲毫不受瘟息所傷,不到片刻,煙蛇竟被吸收得一干二淨。
夭厲釋放第二波攻勢,不給喘息時間,第二條黑霾煙蛇更加龐大可怕,緊隨而至,辰星不慌不亂,來多少,收多少。
「難道她是隕星?」梅無盡似乎也明了了。
「什麼隕星?那天女之前沒有這麼厲害呀!她與師尊打,傷得很重,幾乎快站不起來,不敵師尊的瘟息——」師尊屈于弱勢,翎花不知有多心慌,恨不能插翅飛到師尊那邊去。
「傳說天外靈石擁有收納瘟毒之力,並自行解去毒性……戰斗天女辰星……辰墾……看來沒有錯,武羅居然真的找著了。」梅無盡先替她解答,爾後喃喃低語。
「所以,她要把師尊的瘟息全都吸收干淨嗎?到時師尊會怎麼樣?!」人皆有私心,這種時候她只擔心師尊,而鏡中喊著「辰星」的那男人,同樣僅在乎自己愛人。
「夭厲應該也已察覺,他正在試,試她能吞容多少。」梅無盡道。
翎花看見師尊緩緩露出微笑,他面容本就儒雅似玉,釋去繚繞周遭的暗瘟,彷佛撥雲見日,更清亮數分,眉心中原有的陰霾淡去,襯得那雙黑眸燦明如星。
襲向辰星的黑濃瘟息,盡數流入辰星掌心,平靜如冰的絕麗芙顏,不見半絲痛苦,可是,佇立的雙足,竟發生變化。
冰晶的光輝,在日芒映照下反射炫亮,耀眼熠熠,銀亮瓖邊,包覆著辰星的腿部,冰晶凝聚速度不減,迅速蔓延到腰際、胸口——
一名男子撲抱而來,狂亂嘶狂,牢牢抱緊她,卻阻不了辰星為自愈而恢復靈石原形的事實。
夭厲斂去最後一成瘟息,不強加諸于她,他心里清楚,天外靈石已達極限,再多一分一毫,她便會如同避毒珠,承受不住,應聲碎盡。
翎花听不見師尊與旁人的交談內容,也無心去理,只覺得師尊臉龐好溫慈,淺笑中,竟是那般如釋重負的明亮,天人面容,恬靜得與世無爭。
那是他本該擁有的模樣,淡然、清淺、無欲無求、無怨無恨。
而此刻,夭厲轉向光鏡處,與翎花對視。
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看她,還是僅僅放遠了目光,可他彎唇的模樣,讓她心口炙熱生暖,雙唇無意識地輕聲細喃︰師尊,快些回來……
夭厲在光鏡前揚袖遠去,身影消失。
翎花知道,下一瞬間,師尊就會回到這兒——果不其然,墨裳身影仿若由光鏡中躍出,直接抵達她面前,翎花想也未想,朝那方狠狠撲抱而去。
霉運讓她失算,頭頂撞擊師尊下鄂,以她淚眼汪汪的慘叫作結。
「武羅這著棋,確實驚險,拿太多東西下注,事前也沒先提,將大家全蒙在鼓里,活該被辰星天女的使獸連毆好幾拳,打也不能還手。」
梅無盡與夭厲坐在老松樹下,溫酒同飲。
燃香裊裊,一盤石棋,勝負未分,梅無盡下完一步,端起酒杯沾唇,邊說道。
夭厲拾棋落下︰「那顆靈石,恢復原形,等解完毒再化人形,恐怕又是數年。」那只龍子,要品嘗不知多久的守盼了。
「至少可以確定她性命無虞,只是沉睡,總有一日會醒,你別替他們擔心,倒是你,失了九成力量,一點也不惋惜?」梅無盡打趣問。
「求之不得。」夭厲淡淡彎唇。
梅無盡手掌搭過來︰「還真的能踫,不用再隔著法術護體咧。」一連拍了夭厲肩膀數下。
「一成的瘟息,我能輕易收斂。」小事一椿。
現在,終于不會再觸模不得東西。
無論花草樹木、人或動物,只要他刻意斂息,萬物都能踫,不再因他而凋零死去。
他有何可惜?
「恭喜。」梅無盡誠心道賀,夭厲舉杯,作勢相敬。
「也恭喜你,從第二名晉升第一名。」
梅無盡听懂了,嘴角垮下,甚至微微抽搐。
劣神榜……瘟神若除名,第二位直接頂替上來。
梅無盡抿嘴︰「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壞他難得的好心情。
好,這壺不能提,夭厲改提別壺︰「說來奇怪……我怎麼覺得,有人好像在躲我?」是錯覺嗎?
「你終于發現啦?」有沒有這麼遲鈍?都幾天過去了,自家徒兒見到他就跑,每跑必摔跤,家里天天听得見哎喲哎喲的慘叫聲,居然現在才注意?
天女辰星不會連智力也吸取得走吧?
「為什麼?」夭厲是發自真心,不恥下問。
還以為自己的歸來,除了下巴遭撞的那個撲抱之外,應該更受歡迎才是。
可是,翎花在躲他,明目張膽的躲,小心翼翼的躲,粉飾太平的躲。
梅無盡雙肩輕聳︰「大概……怕你看到那張破布臉吧,她好似以為,你氣她弄壞了心上人的面容,不讓我治愈它,是你對她的懲罰。」
夭厲微訝,沒料到翎花自行腦補至此,明明是她……
未待梅無盡續言,留下一盤未完殘棋,夭厲已起身離開。
「翎花。」要找人不難,喊一聲,要不了多久,在一陣乒乒乓乓、哎喲、好痛——之後,翎花揉著手肘,飛奔到他面前,听他差遣。
腦袋瓜始終低垂,本就矮他許多的身形,這一壓低,完全瞧不見面容,全用發漩面對他。
很想直接在此跟她說個清楚明白,但隔牆不僅有耳,耳朵還超機靈,要說也絕不在那楣神地盤上說!回去再處理她!
「我們在此打擾太久,準備回去了。」多住的這幾日,為的也是讓梅無盡最後再確認,她已經無恙。
「是。那我去收拾包袱,順道和大夫及他徒兒辭別。」
「不用,走。』夭厲扣上她手腕,璇身便走。
霉運正當頭,翎花毫無意外在中途跌跤,剛跌傷了右手肘,這次,非得連左手肘也磕出大片瘀青——
夭厲輕易拎住她的膀子,免去她這一跤。
「既知霉運纏身,走路就該謹慎些。」清淺的嗓,自她頭頂飄下,听不出是責備還是關心,翎花只能乖乖點頭應「好」,可是明明是他拖著她走的嘛。
偏偏人一倒霉,喝水嗆到、呼吸梗到、走路左腳都能踩上右腳,任憑翎花再小心,也戰不過楣神威力。
她才站穩身,走沒三步,又被自己絆到——夭厲及時撈起。
輕嘆,真是多說無益,直接抱起來帶走更安心。
無論哪種抱法,全難以遮掩她傷疤累累的臉,兩人靠太近,別說是疤,連膚上寒毛都瞧得清楚,一切無所遁形。
翎花假裝忽視師尊盯在臉頰上的目光,依舊壓低螓首,希望垂綴而下的發絲能遮蓋更多,微小動作,沒能逃過夭厲的眼。
身處景致一變,已遠離梅無盡石屋,返回夭厲住居。
他沒有立刻放下她,長腿繼續邁開,穿過石橋,經過一片幻影牡丹花海,直直步入她的房,不將她擺坐在椅上,而是鏡台前那張小凳。
鏡台的那面鏡很大,大到同時映照兩人身影,翎花既不敢看他,更不敢看自己,可她心里知道,師尊特地把她抱到鏡前,意圖很明顯,是要責備她毀壞臉孔一事。
被罵她甘願,也無從辯駿,只是她想解釋,更想道歉︰「……對不起師尊,我不是故意毀掉朝露的臉,而是當時……山賊說,要送我與翟猛作伴,我好怕死了之後,依舊逃月兌不掉翟猛糾纏,我知道,他只是因為朝露的容貌而動心,我才想……若沒有了容顏,他一定不會多看我一眼……我是真的怕,做了鬼還得躲他……」翎花垂首,雙手在膝上握成拳兒。
理由雖薄弱,那時,她無計可施。
尋找師尊的那三年里,翟猛的死纏爛打,真的讓她很害怕……
夭厲即便瘟息大減,入魔傾向已無,听聞她囁嚅道來的那些,仍感胸臆一抹忿火,隱隱燃燒——自然是對山賊、對翟猛,而非她。
光看道道傷痕深淺,便不難想象,是多深刻的恐懼,迫使她用了那麼大的氣力,割膚劃肉,毀肌傷顏,下手如此之狠。
「你以為我生氣了?」
「……」不然呢?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呀……
「沒替你恢復容貌,是因為你哭著說,你想變回翎花,害怕帶著這張容顏死去,你家人會不認得你。」
「……有、有這回事?我什麼時候說的?」
這確實是她一直擺在心里的懼怕,可她不敢說,只能藏著。
「那時,我不敢在你身上施術,怕瀕死的你,承受不住半點瘟息,只吩咐梅無盡治療傷口,待你痊愈之後,再替你恢復面容。」
鏡里,夭厲板正她臉龐,兩人凝視著鏡面,他傾身靠近,長發垂落到她鬢邊,與她的青絲共疊。
長指滑過她面腮的疤,輕觸它的猙獰盤踞,指月復溫暖而溫柔,撓得翎花雙頰泛紅,五指緩慢在她膚上挪移,淡淡的墨絲,由他指尖渲染開來。
鏡中容顏盡毀的女子,被揭去丑陋疤痕,光潔肌膚取而代之。
而當他五指由她鼻尖挪離,再至唇心,再抵左腮,翎花以為會看見朝露花顏重現,怎知,卻是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面容……
她,不及朝露美麗出塵,沒有畫黛彎蛾的柳眉,沒有風華絕靈的眼波,鼻子小小的,唇也小小的,頰上幾顆淡淡雀斑點綴,渾圓大眼黑白分明,正困惑地與鏡外的自己對視。
那是她的模樣,十八歲的薛翎花,真正的模樣。
雖非絕色,但清秀可人,有著愛笑的靈活雙眼。
「不讓梅無盡動手,因為他只見過你幼時一面,不知道你長成什麼樣,他僅識得朝露,所以我必須自己來,我,才記得你的模樣。」
一直都記得,不曾因為朝露仙顏覆蓋,便忘了那孩子原有的樣子。
天樂村山澗旁,朝他奔來的娃兒;破廟里,挨入他懷內熟睡的娃兒;站在武館前,說「我想保護我師尊」的娃兒;哭著說,想要一方安寧無憂,再也沒有排斥歧視傷害的娃兒……
她的面容聲音,連費心回想都不用,鏤刻于記憶一角,在他察覺之前,已然深烙。
以為鏡中女子會笑,全然沒想到兩行淚泉,嘩啦落下。
「……這是要趕我走?我不能再當朝露的替身?……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她一邊問,一邊哭,嗓音都哽咽了。
翎花並沒有忘記,她留在他身邊,唯一的理由,也是那日他破例允許的原因。
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所以,這是師尊不願留她的意思了……還她原有容貌,準備將她掃地出門……
「……」夭厲無言。
剛挪走的長指,重新回到她臉腮,惡狠狠地,往左右兩邊一擰一拉,把問出那些蠢話的嘴,硬生生扯開,咧成一個慘兮兮弧線。
「唔唔痛——」翎花含糊哀號,鏡面上的師尊正眯眸,瞪她,手勁可一點也沒松軟,再將她扭擠成包子臉,雙唇被迫噘成章魚嘴。
這、這是什麼惡趣味呀……
翎花還是一直掉淚,這回卻是因為遭擰壓得好痛。
師尊施完暴,看見她的慘樣,竟然還笑了出來,鏡里一人溫慈餃笑,一人受虐扭曲,形成對比。
「沒說要趕你走,你想留下,便留下。」他放松了手勁,還她臉蛋自由,那顆小包子臉恢復原有的秀麗,不再被拉開又濟壓、擠壓又拉開。
最近倒霉慣了,翎花不相信自己會有幸運,可是師尊就在她耳畔這麼說著,口吻里,竟听得出縱容。
「……就算沒有頂著朝露的臉?」她小聲確認。
「你就算頂著朝露的臉,又何曾像過她?」他不是嘲諷,僅僅陳述。
除了她受朝露殘存思念所影響,意識被它侵佔,導致行為帶有朝露殘影,其余時間,她與朝露根本毫不相同,他想錯認都難。
面容一樣,個性不同,眼神不同,笑容不同,翎花與朝露,混雜不在一塊。
「這些年來,陪在我身旁的人是誰,我一清二楚,曾假裝想錯認,但心里畢竟清明,替身兩字,不過自欺欺人。」透過鏡面,夭厲與她相望,一字一句,要月兌口坦承,原來一點也不困難。
他不得不正視事實,心上之花已凋,不知不覺化成春泥,曾幾何時,悄悄萌出一株小綠芽,填入了空虛心口。
那株綠芽太小、太女敕,也不知是花是草,偏偏無論是花是草,他都忍不住想呵護長大。
翎花又哭了,卻不為疼痛,而是心里化開的喜悅,太多,太滿,爭相溢出眼眶,模糊鏡面映照的兩人模樣。
可是瞧不清又何妨,正如師尊所言,心里清明,已然足夠。
「師尊,我要留下,留在你身邊,一直一直與你在一起……」宛若兒時的任性回歸,她總是被寵著,想要什麼,只要說了,師尊沒有不允的。
他淡淡頷首,微笑,神情彷佛當年縱容說著「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的師尊。
「好。」
入魔之後的種種行徑,總歸是要付出代價。
「瘟神夭厲,明知身負瘟息,卻失慈善,任性妄為,擅入人世,造成多條性命枉斷,逆天之罪不容輕縱,判孤絕岩下面壁思過五百年,不得減期。」
武羅一前來,宣告夭厲所需面臨的因果。
夭厲正與自己對弈,听見懲處,眉連微揚也沒有。
武羅念畢神戒天講後,浮現半空中的神之文字逐漸消失,他瞟了一眼老友的淡漠態度,坐于石桌另端,觀看棋局。
武羅不擅棋藝,插不上手,也不懂哪方輸贏。
「這樣吧,再加兩百年,換翎花此世歲盡之後,才執行處罰,自行前往孤絕岩受刑,絕不推拖。」夭厲擱置完一子,揚睫望向武羅。
「居然還想談條件?」
「只是答應了她,不想食言。」
答應她說的,要留下,一直一直與他作伴。
他既應了「好」,她的這一世,便將得償所願。
武羅說︰「我去文判那問過了,薛翎花,此世歲壽七十四,拿兩百年換五十六,不聰明。」自梅無盡救回她,薛翎花命數遽變,本該十八枉死,卻得以活到壽終,生死簿重新更替時,文判亦頗為吃驚,喃喃說著「怎麼又來了……」。
「兩百不夠,再加兩百,隨你們高興,直到你們認為足夠。」他不會有第二句羅嗦。
「……千百年換陪她一世?」
「反正沒了她,五百年與五千年,有何差別。」夭厲眸清面淡,回想漫長歲壽,真正成為記憶的,前有朝露,後是翎花,至于其它,全是一樣的空白。
千百年換她一世,護著她走完,而他,貪婪擁有五十余年回憶,之後再去孤絕岩領罰,他心甘情願。
「你的意思,我會替你轉達,至于允不允,我再通知你。」畢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加上夭厲吐出的代價,遠超過他所求,倒並非毫無寬宥可能。
「辰星天女情況如何?」此事,夭厲是記掛于心的。
「那條龍子扛著她,打算走遍天涯海角,一邊等她蘇醒,一邊帶她游玩,不浪費時間。」如此大量瘟息,短時間內很難解盡,一切靜待靈石本能自愈。
夭厲輕頷,也算是稍稍釋懷。
武羅走後,夭厲仍舊專注棋局,靜論閑然,彷佛剛才宣罪之事,不過鄰人的串門子閑聊。
清風徐徐,風中夾雜淡雅花香,拂來教人舒心。
不忍大好光陰浪費在棋局對峙,況且,無論他的要求是否得到應允,翎花此世的每一日,自當珍惜。
龍子尚且如此,他夭厲也該學學。
「翎花。」他喊,等待她聞聲而來,亦不忘提醒︰「走慢些,別又磕磕絆絆。」她還得倒霉上五六年吧,不小心些真是不行。
興許是將他的話听進去,翎花來得比平常都慢些,手上還沾了白白面粉,早上听她說要包餃子,想必正在忙活這些。
「師尊……你找我?」
他揩去她鼻尖一點粉白, 面皮 到臉上去了?居然連眼窩下也有。
「明日起,我們也去游山玩水吧,看你想去哪便去哪,邊走邊玩,邊玩邊吃。」他替她拭淨臉,將面粉擦去。
她表情有些遲緩,好似一時反應不來,怔了好半會兒,才咧開笑顏,用力點頭︰「游山玩水?好呀!像好久以前那樣,想去哪便去哪,雖然漫無目的,偶爾得露宿野外,可那時好快樂。
有時為了一只烤雞,從東鎮走到西鎮,還有一回排好久的隊,才吃到最有名的芝麻大餅!光回想起來,嘴里全是它的香味,好想再買十幾二十個,三餐都吃!」
瞧她那副饞相。
被她說得他也憶起了餅的滋味,餅香,芝麻香,和在里頭的蔥末也香,吃了滿嘴芝麻的小娃兒,笑容最香。
那時,還真是一連好幾天的三餐,全是芝麻大餅。
「這一次,我們再去把芝麻大餅吃個撐。」連他都懷念了。
「嗯!」
什麼行李也不用收拾,孑然一身,輕裝打扮,跟神仙出門就是這點方便,兩袖清風穿梭過,探手一掏銀票來。
第一目的地,自然是有芝麻大餅的那座城鎮,連吃它個五天五夜,買到大餅老爹都識得這兩人。
如何能不識得?排隊人龍中,就屬這兩人最醒目。
男的,高儒逸,一身墨裳,卻掩不住玉潤光芒,身旁女娃雖不及他出色,可人甜、笑甜、嘴甜,買過幾回餅,已和大餅老爹聊完祖宗八代。
終于第六日,吃膩了餅,也將縣城逛遍遍,翎花央求他︰「師尊,我們去一趟雷霆堡好不好?我在那兒認識一些朋友,想去看看大家。」
夭厲腦中浮現雷行雲面貌,眉間一緊,刻了道淺痕,卻要自己不許對個毛小子吃味,這才是為人師尊的高度︰「當然好。」
這里離雷霆堡頗遠,走水路也要十來日,反正他們就當玩樂,一路閑晃下去,總能抵達。
于是第二目的地,雷霆堡,確定。
船程是一站一站買,他們坐了一天的船,來到中繼小鎮渡口。
小鎮盛產柑橘,正值產期,滿山青翠間,橘橙點綴,猶似黃寶玉石,他們在此多留了兩日,采橘吃橘,再趕夜舟下去。
翎花睡在簡陋船倉,木板薄,還兩邊通風,船槳劃破河面的聲音,整夜相伴。
這夜,月光皎潔,夭厲收到武羅回音,浮在夜幕間的星子,列成一個「允」字,印入夭厲雙眸,淡淡牽起笑靨。
如此就好,她的這一世,他能相陪到最終。
至于「允」字背後,須增添幾百年罰期,他一點也不在意。
船尾夜風颼颼,拂起墨裳飄揚,在一片夜色中,清傲而立。
腰際突然環上一雙軟荑,背脊傳來貼緊的枕靠,除了翎花,也不會有第二人。
「不是睡了?」他低聲問。
「又餓醒了。」她臉埋進他背後發間,被撓得癢笑。
「我記得你買了一包橘汁金糕上船,吃些再去睡。」
「師尊,我們一邊賞月,一邊吃!」
師尊不餓——這四字,看見她一臉期盼,便也咽下沒說,輕頷答應。
兩人坐在船尾,吃著酸甜的橘汁金糕,搭配無味清水,亦是另種美味。
翎花褪了鞋襪,撩高裙擺,雙腳浸入冰涼河里,頑皮踢著水玩,也不怕夜里川水一片漆黑,會不會躍出什麼食人大魚。
有師尊在,她什麼都不怕,就算現在水底有河妖拉她腳,她也——呀!
「師尊!真有人拉我腳!」她驚叫,嚇得縮腳往夭厲身上跳。
船家在前頭劃船,船不大,夜里又特別靜,她這一喊,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湊起熱鬧,揚聲道︰「小姑娘,這河里有妖怪,一年都要翻覆好幾條船,你當心些呀,離水遠點!」
不知船家說真說假,還那麼煞有其事。
有妖無妖,問師尊最清楚,翎花馬上望向師尊,尋求正解,師尊居然也點頭。
「真、真的有妖怪?!」涼意從浸了水的腳,一路竄到她頭皮。
「有人說,曾在河面上看見幾尺寬的巨蟒呢!」船家補箭似地又說,八成覺得小丫頭受驚模樣很有趣,大人總有那麼一些惡趣味在。
翎花本能驚恐再瞥往師尊,師尊依舊笑,依舊認真點頭。
「是……蛇妖?」她口水一噎,咕嚕一聲。
「有師尊在,擔心什麼?」確實有,真的是蛇妖,不過道行極淺,也非船家所言,是船只翻覆的凶手,安分待在此河一百五十年,沒理由擾它修行。
方才纏在她腳上的,不過是水草。
「就是怕嘛……」黑漆漆的河,啥時浮出一顆蛇腦袋也不曉得,越是未知,越是可怕,尤其風風呼呼地吹,河面又更寒冷了些。
她是真的怕,下意識往最信任的方向偎去,人都快塞進師尊懷里發抖。
直到听見師尊喉間逸出輕笑,才察覺,師尊是在尋她開心,嚇唬她罷了,她噘嘴想埋怨,仰首,卻瞧痴了——
月光下,師尊笑顏燦亮,月華裹身,長發間,泛過一圈又一圈的銀澤,船身搖曳,那炫目銀澤,也在師尊周身晃閃。
河面水波粼粼,一片瀲艷,也不及師尊一半好看,尤其,他還眉眼暖地笑著。
他發上的光,誘使她伸手去模,如撲火飛蛾,貪戀那絲璀燦。
撫過絲綢般的發,任它們穿梭指間,滿了一掌細膩。
那泓瓖銀發瀑,向她垂拂而下,絲絲縷縷,包圍她,而襯在發瀑間,師尊那張面容,在她眼前放大,迷炫了她的眼,溫暖氣息貼近,接著,唇便落下,吮住了剛吃過橘汁金糕的小嘴。
柑橘的香味,充滿唇齒,舌尖還沾著糕的甜孜,再來便是師尊的滋味……
比金糕更甜,更教人貪著想吃,一口一口,想咬著,吞食入月復,化為自己的骨血,滋潤心底情愫。
她攀上他肩頸,十指沒入墨發間,將他抱緊。
她忘了害怕,忘了蛇妖,忘了天南地北,獨獨不會忘了這夜,滿天閃爍的星,以及星月見證下,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