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妖異血紅,像朵怒綻的艷麗牡丹王,恣意妖嬈,刺痛夭厲的眼眸。
黑漩以他為中心,失控擴散,所到之處一片焦殘,吞噬周遭生靈,山賊們連嚷嚷問「是誰敢闖進寨子里」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在闇息中淒厲慘叫、痛苦掙扎,面容扭曲,終至全然無聲。
草木枯,活物死,滿寨死寂荒蕪。
夭厲一步一步走向她,她身子軟倒,歪斜靠在鋪有虎皮的大椅間,椅首上的虎頭張大口,狀似凶猛咆哮,欲將她撕吃入月復,她那樣小小的、無力的,湮沒在虎皮大毯內。
鮮血淋灕的臉孔,無數猙獰傷疤,幾乎要感覺不到的生息,以及插在心口上,亮晃晃的刀。
小傷。
在神的面前,這樣的傷勢,法術一施,無論多少傷口,皆能簡單治愈,只要沒斷氣,便死不了。
可是,獨獨他例外。
他是一個沒有救人能力的神。
他擁有力量,強大而鷙猛,霸道而無敵手……卻只能毀滅。
他的力量,摧折萬物,易如反掌,可最渺小的治愈法術,他卻永遠學習不來。
他不敢輕易踫觸她,黑色漩渦也僅到她足前數寸停止,怕此刻虛弱至極的她,承受不住。
怕一絲一縷的瘟息,都會造成比刀傷更嚴重的傷害。
怕自己……會殺了她。
「……師……尊……」她眸光迷離,好似看著走近的他,更彷佛,落在遙遙遠方,聲音細若蚊蚋,好小,好微弱,沾滿血的釵子,還緊緊握在她掌心,絲毫沒有松放。
眼角滾出豆大顆淚水,淌過血流不止的臉腮,濡了血,眼淚變成鮮紅色,沒入發簪,喃喃地說︰「……我想……變回翎、翎花……我怕……怕這樣……到了黃泉,爹……娘……哥哥姊姊……認不得我……」最後幾字,弱嗓破碎,擠不出聲,徒留氣音。
她說得越輕,他的心就越沉,不,不只沉,還有一種……刺痛。
太熟悉,熟悉到他以為自己已遺忘,永生不會再嘗到的滋味。
「我不會讓你死!」他救不得她,還有其它人能救!
夭厲策動全身術力,咬牙將瘟息強硬縛鎖體內,不容它泄出半分,斷去的手足失去煙狀,僅剩空蕩衣袖飄飄,周身溢散圍繞的黑色霧絲也消失殆盡。
與天所賦予的能力相抗,他必須付出代價——瘟息爭相撕扯著要沖出來,沖撞氣穴,甚至震傷數處仙脈,喉間涌上腥甜,他不以為意。
切斷她胸口那柄刀把,不敢冒然拔出沒入身軀的部分,他不能替她止血療傷,只能盡速以一臂托抱她,為她尋求生機。
她的血,濕濡著他,順沿墨裳滴下,先是溫熱,轉為冰涼,要掏空她一般,無止無盡、無聲無息地流淌,一點一滴,都在失去。
貼枕在肩窩的臉,支離破碎,除了血肉模糊,已無法看出原有面容,口鼻逸出的淺淺溫息,逐漸歇止,即便近在他頸膚間,也微弱到快要感受不著。
他救不了朝露,眼睜睜見她在眼前凋萎,就算他是神,就算力量無窮,那美麗花仙依然枯竭死去,化為點點虛無的香氣,收緊十指也無法抓牢。
而現今,翎花也要在他手上離去,他的力量,仍舊可恨的無用。
夭厲騁馳飛騰,不敢停頓,體內瘟息翻攪作亂,叫囂著解放,可他不允,翎花也受不住。
斂去瘟神之力,連瞬間挪移都做不到,他這瘟神,當得何其可笑、何其窩囊!
頸間拂過的最後一點鼻息停止,夭厲背脊竄上冰涼寒意,一時心急,扯喉狂喊那個有能力救人的家伙——
「梅無盡!」
***
梅無盡——昨兒個自家門板才被夭厲一腳踹開,為他徒兒診脈的那位大夫——听見老友難得一聞的失控嘶吼,自是千里尋來,絲毫沒有耽擱。
一抵達現場,看見老友雙訾盡裂,與周身瘟息相抗,而懷里血淋淋的小徒兒已經斷氣,不遠處,還有只鬼差探頭探腦,等待勾魂,卻礙于夭厲,不敢上前招惹。
梅無盡自是先打發勾魂使者,把小徒兒魂魄留下,于是他來到鬼差身後,搭搭鬼差的肩,同他說︰「回去跟你們家大人稟報一聲,這娃兒,你們帶不走的。」
鬼差一頭全是汗,面容為難,支支吾吾,心想︰您哪位呀……
「也不好空手回去,喏,這你帶著,送給你們家大人,當作賠禮,乖,快走快走。」梅無盡傍他一個巴掌大小木匣,笑容燦爛無敵,可謂慈眉善目。
鬼差看看情況,確實無法由瘟神手中搶魂,只好返回復命,向梅無盡揖身告退。
單純的鬼差很快就知道,方才搭在自個兒肩上的這一位,是如何的大名鼎鼎、如何的惡名昭彰……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解決完小表差,梅無盡才趨前,在夭厲面前蹲下,一眼將翎花狀況審視完畢︰「小傷,冷靜一點,我能救她,但你確定要由我來救?後果你不顧了?」
「快。」夭厲只吐出一字,滿嘴的血,隨此字滑出唇角。
「放心,凡人眼中的重傷,對我們而言,不過區區小事,頭顱掉了我還能接回去,一柄刀罷了,你要是怕見血或舍不,眼楮閉起來,一會兒就好。」
梅無盡挨了瞪,乖乖閉嘴不調侃,認真處理那柄刀。
比起「接回斷頭」,拔刀真的像拔刺,咻的一聲,那柄刀就落地了,一掌再輕巧抹過,刀傷窟窿也簡單消去。
這便是神的能耐。
再喂她一顆丹藥,施渡些術力,徒兒小命這不就保住了。
不過梅無盡清楚,這般輕易的仙術,夭厲是沒有。
能讓夭厲救治的家伙,得先有命對抗他的瘟息,偏偏那是如此巨大橫鑾之力,別說是凡人,就連神,都不一定挺得住。
再度感覺翎花吁出的淺息,溫熱且輕緩,規律而努力,重新傳來。
夭厲才得以安心,松了一口氣。
「臉蛋怎麼劃花成這德性?誰下的手?真狠。我幫她恢復——」梅無盡右手正要去抹,夭厲卻阻止他,大掌掩在她面前,梅無盡挑眉︰「朝露的容貌我記得,包準半絲不差,不會壞事。」
夭厲仍是搖頭,示意不用他動手。
「她這樣……沒事了?」夭厲問的是性命。
「失血過多,補補就好。」也是小事一件。
「你把她帶回去照顧。」
「她的情況確實該與你隔離,她太虛弱,恐怕擋不住你的力量,而你,再強行壓制,仙脈真的會給震斷,還是盡快釋放瘟息出來,于你于她都好。」梅無盡站在老友立場,很真誠提議。
「替她臉上傷口止血,其余的,我之後再替她復原。」夭厲眉心一片沉黑,煙絲泄出了些。
「行了,別再壓抑,人我帶走了,省得你顧忌。」梅無盡接手抱過翎花,飛快在夭厲面前消失,再遲半步,連他都糟糕了!
而同時,夭厲渾身闇霧洶涌竄出,密密包里他,每根發,每寸肌,都湮沒在霧里,一時之間,衣袖與墨發皆隨之囂舞,飛得狂亂。
瘟息無傷己身,甚至,為他舒緩受創的仙脈,它與他,同生共死,無法分割。
當澎湃闇霧漸止,風勢減緩,夭厲周遭遍地凋殘焚燼,寸草不留,淨是死寂。
這就是他的宿命。
除瘟之外,一無所有。
翎花昏迷了許久,作了一場夢。
夢里,有師尊,有爹娘兄姊,有雞腿,有熱飯,有紫藤花,有胖白,有高爺爺朱師父李大娘及許多鄰人……
美好的夢,她舍不得清醒,想一輩子留在那兒,留在師尊溫潤如玉的笑靨中,挨著他撒嬌。這兒沒有痛苦,沒有天女,沒有花仙,沒有翟猛,全部只有她想擁有的。
她在夢中釣魚,打果子,幫師尊做飯,看師尊下棋,與胖白玩你丟我撿的游戲,替高爺爺提水澆菜,高爺爺送她一鍋野菇湯。
她開開心心,笑個不停,端著湯,要回去孝敬師尊,卻在回屋的小徑上,被人擋下來。
一個不該出現在她夢中的女子。
「醒醒。」大夫的面癱徒兒,佇于路間,面容好平好淡,對她說了兩字。
不對!夢里該出現誰,不該出現誰,全由她決定才是,快消失!翎花心底一想,小徑間的身影瞬間無蹤。
這才對嘛,大夫的徒兒擺進夢里多怪呀。翎花重新餃笑,嘴哼曲兒,繼續端湯返家,纏著喂食師尊。
喝完野菇湯,她將碗拿去水井邊洗,一道陰影籠罩她,翎花抬頭,又看見面癱徒兒。
「醒醒。」依舊是同樣兩字,這一回,徒兒伸手抓她,翎花掙扎,可徒兒手勁強大,一拉一扯一進一退,徒兒突然不耐嘖聲,動手把她推進身後水井——
呀——
翎花身子重重一震,雙眸睜大。
眼前光景刺眼,她忍不住抬臂檔光,側著臉,視線不經意瞟見左右周遭,看到面癱徒兒坐在床畔,正努力搗藥,咄咄咄直響。
「醒了,喝藥。」面癱徒兒努向一旁小石桌的湯碗,藥還冒著熱氣。
「我……我怎麼會在這?」久未開口,翎花聲音啞得嚇人。
「師尊,救你回來,睡七日。」面癱徒兒說話向來簡潔,管你听不听得懂。
「是我師尊……」
面癱徒兒睞她一眼,繼續低頭搗藥,糾正她︰「我師尊,救你。」那個「我」字,倒是加重許多許多。
翎花呆了呆,無法聯想大夫為何出現于山寨,及時救下她,帶回治療?
後頭記憶太凌亂,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又有哪些是她太過渴望而生的錯覺。
「喝藥。」面癱徒兒提醒。
翎花就算有滿肚子疑惑想問,仍是乖巧听話,將藥飲盡。
頭一口,被燙著舌,疼得淚花亂轉;第二口嗆到,苦藥險些錯入氣管,難受地直咳嗽;第三口,居然是噎到!被一片沒濾起的藥渣鯁住,差點窒息……
她歸咎于自己甫清醒,才連連出差錯,倒沒有想太多。
此時,梅無盡入房來探視翎花,見她已清醒坐起,並無詫異。
「臉色還有些白,再吃幾顆血櫻桃補補。」他手里正端著,拈一顆往她嘴里塞,當然沒忘了也給自家徒兒塞一粒。
「大夫……是你救了我?」翎花咽下果肉,才問。
「是呀。」這功勞,他攬得理直氣壯。
刀是他拔的,血窟窿是他抹平的,腳傷是他治的,臉上一道道劃傷更是他愈合的,誰敢說不是他救的?
「……你怎會恰巧經過山賊寨?」
「我知道你真正想問什麼,我不是恰巧去,是你家師尊把我吼過去,你那時斷了氣,鬼差守在旁邊等著拘你,你師尊不得不哭著求我救你——」
「……」兩徒兒皆投以質疑眼光。這謊,說得也太不打草稿。
「好啦,他沒哭,也沒求,就是吐了一字『快』——」真不想承認這鳥事,對,他既沒被求也沒利誘,那時干麼這麼好說話?!
罷了,他不想逞一時之樂,反遭瘟息追殺。
「……我師尊呢?」翎花問。
「他現在不能見你,體弱之人,最沾不得瘟毒,弄個不好,病上加病。」結果刀傷沒死,反而被瘟毒給弄死。
「我不怕我師尊的瘟……」
「對,我也不懂你為什麼會不怕,你的出世,大概是用來補償他的吧……天底下,總該有個能擁抱他的人存在。不過,那是頭好壯壯的你,你眼下這情況,還是養妥了再說,我想夭厲亦不願冒險。」梅無盡朝她一笑。
手里那盤血櫻桃紅似寶石,外皮裹著光,鮮艷欲滴,他往她面前送,她搖頭表示不要。
「吃這個對你有益,補你流失的血液,早日養好身體,夭厲也會早日來接你回去。」梅無盡此話一出,翎花一連塞兩顆入口,嚼破果皮,鮮甜充沛的汁液盈滿口腔,滋味很好,有股淡淡香氣,一吃便知絕非尋常果物。
「睡了那麼久,餓壞了吧,我讓徒兒去替你熬些清粥。」梅無盡說話時,也動手去拍自家徒兒的肩︰听見沒,叫你呢!熬粥去!
面癱徒兒硬是搗完手上的藥,藥缽塞到梅無盡手里,轉身出去。
梅無盡坐在徒兒方才落坐的位置,舀起缽里藥粉,朝翎花喂去,翎花也不問那是何藥,張嘴就吃,對大夫醫術全盤信任。
「真乖。」梅無盡夸獎她。
「謝謝大夫救我。」她遲了些才想起該要致謝,于是誠心認真鞠躬。
「真乖、真乖。」梅無盡此次連說兩遍,眉眼笑得好開懷。
某人師尊求他救命,半聲謝也沒吭過,徒兒多貼心,嗓音又甜又軟,听听,這才像人話嘛!
「不過,你謝我謝太早了。」梅無盡又舀匙到她嘴邊,他這句話引來她困惑抬眸,正欲開口問,一口氣卻吸進了藥粉,嗆得翎花直咳嗽。
好不容易順過氣,翎花有些歉然地說︰「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喝個藥也燙到嗆到,吃個藥粉又……」
「很倒霉?」梅無盡替她接下去說。
「大概是剛清醒,手腳遲鈍……」
「不,你接下來只會更倒霉。」梅無盡唇瓣彎彎,像開玩笑,可翎花覺得他眼神很是認真。
他笑容擴大,眸子更狡黯,黑炯發亮︰「畢竟,由楣神親手替你醫病,總要付出代價的。」
翎花眨眨眼,瞬間明白了。
難怪師尊先前老是不許他直接替她診脈,非纏上線才準——
梅無盡,霉運無盡。
劣神榜上,不受歡迎的第二名,楣神是也。
翎花失聲笑了出來,又驚覺對待救命恩人如此,太不禮貌,頻頻點頭道歉,梅無盡也非心胸狹隘者,見她這模樣,只覺得好玩。
「你還真的不怕我,也是,拜了個瘟神當師尊,我這第二名,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與師尊都是極好的人……」不對,用詞有錯,修正一下︰「極好的神,你們皆有身不由己的異能,卻又那般小心翼翼提防,不去傷害別人,而且你還擁有如此開朗的笑顏,與我想象中的楣神很不一樣,書冊里,總是把楣神畫成一個倒八字眉、滿臉愁苦的模樣。」
「你應該去看看窮神,那才叫一個名不符實,亂七八糟。」梅無盡朗聲笑。
可是比起窮神,翎花最想見的神只,只有一位。
梅無盡瞧著眼前這心思透明的女娃,完全不難看透,眼神飄那麼遠,在想誰還會不清楚嗎?
「你那個師尊呀,是我們幾人中最心軟的,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冷厲、難以靠近,可他確實最心慈,千百年來,才能容下世間最凶惡之毒,但同樣的,他得到的孤寂,遠勝過任何一人。
「像我們還能與人打打鬧鬧,看不服眼就賞誰一些霉運、窮運,可他不行,你有沒有發現,他總是把雙手負在身後,養成習慣了一般,什麼也不去踫……尤其是朝露歿滅那陣子,我都要懷疑他把自己的手給綁死了。
「當然,他入魔之後是開始有些任性妄為了,偏偏我們無權指責他對錯,他被禁錮太久、太久,久到他這樣任性一回,我也覺得何妨。」
翎花認真听畢,心里發酸,不舍之情藏不住,全流露在臉上,梅無盡看著她那張滿是傷疤的臉,居然也不覺丑陋,反倒傻氣可愛。
「他為了不傷你,強行鎖縛瘟息,不容它們溢出半分,情願自傷反噬……希望你,多疼惜他一些。」梅無盡難得好心,多說了幾句,將夭厲為她所做的,也提了。
「我會的!我一定會!」翎花用力再用力,使勁頷首。
「乖孩子。」梅無盡拍拍她腦袋瓜,予以嘉獎。
這一拍,又增加她一年的霉運。
往後日子里,翎花注定要在跌倒摔跤瘀青咬破舌哽到嗆到噎到、晴天踏出門的下一瞬間大雨傾盆,匆匆買完傘,天又放晴、掉了個銅錢正彎腰要撿,身後卻冒出偷兒扒她錢包、閃過了馬車壓水窪濺起的泥水,卻跌進一旁的水溝里……諸如此類,無盡霉運中度過了。
話說到一半,面癱徒兒也端來熱粥,翎花吃了不少,還是梅無盡制止,說她剛昏迷清醒,腸胃哪經得起吃撐,翎花才哀怨放下碗。
鼻端總嗅著一股油膩膩的味兒,原來是由她發間飄出,畢竟昏睡許久,自是未曾清洗干淨,于是翎花開口討了想沐浴。
她身上已無傷口,虛弱只因失血過多,踫水不是問題,梅無盡讓徒兒攙她去澡池,也細心叮囑她體虛,不宜久泡。
翎花洗了發,淨了身,泡進暖泉里,水波漪漪,舒爽暢快,低頭看向本該有刀傷的胸口,上頭完好無瑕,她心里覺得好神奇。
面癱徒兒在澡室外頭數數,時間一到便喚她,多泡一會兒都不準。
翎花擦拭長發,換妥衣裳,一身暖和水氣,回到房內,坐在鏡前要整理儀表,一抬眸——乍見鏡中自己,翎花嚇了一跳,可又飛快冷靜下來,伸手踫觸凹凸不平的臉上傷疤,一條一條皆長過女子指掌,由額際至下頷,毫無秩序,道道凌亂,交錯穿插,彷佛娃兒初習畫作,畫得恁般潦草可怕。
它們完全不似新傷,倒像陳年舊疤,既不痛,也不見紅腫。
她被刺傷的刀傷已消失,為何反倒她用發釵自毀的劃傷無法治愈?
翎花並非惋惜朝露之顏,只是好奇,遂在之後遇見梅無盡時,提出疑問。
「你師尊不讓我救,只交代止止血,我也沒問。」他回道。
翎花對受傷後的事並無印象,自然也不記得自己曾囈語了些什麼。
于是,她猜想,是不是自己隨意劃壞朝露面容,惹師尊不快?
畢竟是他心上最緊要的女子,即便是偽顏,他也是重視的吧,舍不得傷了踫了,卻被她往死里劃成這樣……
說不定,師尊當時冷哼道︰「給你一張天仙容貌不珍惜,還任意毀之,那麼,你就頂著破相丑顏,過一輩子吧!」
她那時真的是怕,怕連死……都逃不過翟猛。
看著鏡里容顏,翎花苦笑作結,暫時什麼也別想,把身體養壯,盡快痊愈,早日與師尊相見才實際……
接下來的時日,翎花努力養傷,乖乖喝藥,勤勞吃飯,捧著血櫻桃當零嘴吃。
她本就是個少病少痛的活潑娃兒,休養幾日,精氣神便恢復大半,反倒是霉運正當頭,硫撞出來的瘀傷有增無減,一會兒是腰,一會兒是腿,連端菜都能跌倒撞桌,額際留下一大塊烏青。
這些,她沒有埋怨半句,讓她唉聲嘆氣的,是師尊完全無消無息,別說是來接她,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大夫,你之前說的話,是不是騙我的?師尊是不是根本沒打算來找我,你怕我失望,不肯乖乖養傷,才扯了善意言……」說著,牙關咬到了唇,淡淡腥咸味漫在嘴里,諸事不順的她,已是家常便飯。
翎花真的不得不這般想,她病了,說怕瘟息不利于她,所以不來,她信了,可她病好了,卻依舊看不到師尊,沒有只字片語,沒有任何行蹤交代。
「你那個師尊我也弄不懂他,等等我用千里傳音把他罵回來。」連梅無盡也覺得為人師表,丟著徒兒不理不問,半夜沒悄悄前來偷看,更未曾聯絡他這名大夫,關心徒兒情況,確實嚴重失職,有欠教訓。
「請別這麼做,我隨口問問而已……」一听到要罵夭厲,翎花當然舍不得。
「我沒騙你,大概是他擔心你太虛弱,想多給你一些時間養養,才藏著不露面,他這叫……謹慎。」唉,居然還得替老友講好話哄徒兒。
「嗯……」翎花接受梅無盡的說辭,向梅無盡行完禮,便退出雅廳,繼續不知何日才能休止的等待。
可連梅無盡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人不敢來,露臉方式有成千上萬種,用水鏡光鏡空鏡、用傳音、用隔空現形,還怕見不到人嗎?
偏偏夭厲當真音訊全無,他都要懷疑老友惡意拋棄徒兒,留爛攤子給他收拾。
雖然翎花不讓他罵,梅無盡也非听話之人,對著廳側空牆一抹,牆面凝出大片光影,先是模糊迷蒙,逐漸益發清晰,映照出絕嶺之巔,凜冽囂狂的風勢,以及駐足峭岩上,一手輕負身後的頎長身影。
廣闊天際湛藍,遠山碧綠似玉,夭厲的發與衣裳,仍舊濃似深墨,突兀融于山水中,形成絕景間的一滴落墨。
沉月岩,梅無處識得此處。
老友這副天人仙姿,梅無盡向來無感,沒空閑欣賞,劈頭就責問︰
「你是怎麼回事?徒兒丟給我養,自己倒真有閑情,跑去游山玩水?!你好意思呀!」
翎花出了廳,發現遺漏了東西在桌上,于是匆匆折返,听見梅無盡的聲音時,本欲快步退出去,不打擾他,然而回話之人的嗓,令她腳步一頓,悄悄藏身門外偷听。
是師尊!
「她如何了?」夭厲長發被風吹得散亂,除發絲之外,臉頰拂過的,更多是濃闇瘟息。
翎花終于看見師尊了!克制不住貪心多瞧,眼都忍著不眨。
「自然是沒事,等著你回來接她,我看她恢復極好,應該已不懼怕瘟息,你可以來看她了,省得她成天神情落寞,像被棄下的幼犬,耳朵尾巴全垂頭喪氣的。」如果她有尾巴的話。
「好,我等會兒就去。」夭厲淡道,然而听見梅無盡對她的描述,唇角不自覺勾了勾。
右臂平舉,掌心竄出瘟息長劍,鋪天蓋地的黑霧,幾乎佔據牆面光景。
「老友,你在干麼?!」見到瘟息長劍,梅無盡馬上知道不對勁,老友並不喜武,喚出它是想做什麼——
夭厲掃來一眼,眸光冷涼,不帶笑意,可語調輕緩平淺,彷佛閑話家常︰「決斗。」
幕後花絮︰小木匣
小鬼差伏跪在地,一面磕首請罪,一面必恭必敬呈上木匣,道來當日勾魂失敗的種種始末。
「小的不識得那人,但猜想他身份不一般,非仙即妖,小的打不過他,只能逃回來稟報……」回程途中,還怪事連連,摔了幾十跤不說,跌斷三顆鬼牙,吃了滿嘴土,匆匆奔回冥城,竟腳滑摔下奈何橋,險些溺斃忘川……
黑霧中伸出手形,小木匣咻地騰空飛入,左右翻看,尋找開啟機關之處。
「是個模樣怎生之人?」文判問。
小鬼差努力描述那日所見音容,道那人咧嘴朗笑,樣貌端正,煞是好看,一襲青白長袍瀟灑,聲嗓輕快悅耳,呀,最最特殊是他額心一顆小黑痣,見多了仙人們多為漂亮朱砂色澤,倒顯得那小小黑點,很是醒目獨到。
聞言,文判刷開紙扇掩面,身形瞬閃數百尺遠,只剩下一小道影子飄在哪兒,紙扇招搖清風,更像使勁扇開什麼髒東西似的。
同時,小木匣開鎖聲咋響,里頭空無一物,黑霧內卻傳來嗆咳聲,一次劇烈過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腸寸斷,也咳出一陣怒吼︰「梅無盡你個臭霉神!你居然敢送我霉運!還是這種神等級——」
然後,很痛快淋灕咬到舌,慘叫作結。
另出遠端,梅無盡打完噴嚏,揉揉鼻,對面癱徒兒說︰「你剛在心里偷罵我?」
面癱徒兒依舊面癱,只賞了他一記白眼,眼神在說︰誰有這般無聊。
梅無盡徑自咧笑︰「樹敵太多,分不清是哪個受害者叫罵,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