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褚防疫城里的一處二進院落里,褚蓮城正躺在內室榻上,深吸了一口燻香器里燃出的香藥味道——這是這幾天由南褚大夫與北墨御醫們在調整了數次配方之後,所研發出來的除疫香。
聞了此香、服了此藥,發病者有八成能夠痊愈。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味治療熱癥的「南草」,唯產于南褚近北部叢林外;而另一味安定心神的「燕絲花」則是北墨山上特有的。也許上天在冥冥之中,也是屬意南褚和北墨合而為一吧。
褚蓮城知道自己每日發熱時間正漸漸變少,她認為自己應當能平安度過疫病;但她知道自己離開人世的時間,也離得不遠了。
每晚夜里咳出的血塊,讓她如何能不做好心理準備呢?
也只能趁著白日精神較好時,盡量讓自己沒有遺憾罷了。如同此時,她雖躺在榻上,但朱萱兒仍替她與在疫城之外的墨青以紙墨傳遞消息。
疫區之外的最近城鎮擠滿了想見你一面的百姓。再者,你在里頭可還有什麼需要?墨青寫道。
疫病漸漸平息,南褚開始有了傳聞,說褚蓮城是上天派來救助他們的使者,所以北墨軍隊才會待人民如此良善,才會願意送藥送糧草來助他們度過難關。
跟他們說明,若是真心希望我好,就努力地安居樂業。我再過數日就會離開疫城,屆時一定親自去看看他們是否過好生活。又,播種的種子到齊了嗎?褚蓮城停筆,低喘了口氣。
「殿下,您別再忙了。墨青將軍怎麼一天到晚拿外頭的事來煩您呢!您以為我不知道您最近都咳了一夜……」的血嗎?朱萱兒哽咽道。
「你切莫多嘴我的病情。還有……」褚蓮城皺眉看著朱萱兒,「我說過多少次,不要再叫我殿下了。若是旁人听到,以為我要造反了,豈不多生事端。」
「我知錯了。」朱萱兒低頭說道。「墨青將軍問我們里頭可還有什麼需要。」
「讓他再多送炭柴進來吧。您怕冷,夜里不燒炭,全身便凍得像冰。您又不讓我留在屋里侍候您……」
「好好好,加炭柴。」最怕朱萱兒開始嘮叨的褚蓮城飛快地落筆。「放心吧,我也不想那麼早死。」
要死,至少得回北墨境內才死,否則黑拓天說他要毀了南褚啊。
雖然,她認為他不會這麼殘忍用南褚來陪葬,但她也真的希望能多活一點時日,因為她還想看著南褚恢復她童年時美好的日子。有了北墨的後援,有了南褚這麼一干好官員,百姓的曰子一定會愈來愈好的。
褚蓮城將紙絹交給朱萱兒,房門才關上,她便滑回榻上。
听見腳步聲離得遠了,褚蓮城立刻以帕絹捂唇,嘔出一大口血。
她吞下一顆萃仙九,愣愣地看著荷包中的最後四顆。
她能撐到她跟南褚百姓說說話,讓他們能接受北墨的統治?,她能回到北墨,再看黑拓天一眼,讓他緊緊地抱著她嗎?
褚蓮城屈身低咳了起來,好希望可以死在黑拓天的懷里。那樣的她雖然會不舍,但她會很安心,因為有他守候著。
但,他怎麼就這麼可憐呢?她走了之後,誰來陪他呢?
他雖貴為天子,可她知道他也有他的孤單,也會有僅僅是想要有人陪著,而不是算計著龍胎或恩寵的夜晚啊。
「老天爺,求您讓我這身子還能再好好地陪他一回吧。」褚蓮城跪在窗邊,低頭對著上蒼祈求。
當柏尚賢抵達南褚時,正是南褚疫情平復,再沒有任何新疫情傳出,北墨軍隊再度人南褚城門的隔日。
當柏尚賢一行進入城門後,只見立于街道兩側的北墨禁衛軍及負責幫忙百姓運送物資及整理環境的士兵們,全都行為端正、儀容莊嚴,不時還會看到南褚百姓送茶水給士兵,以及大嬸們領著姑娘家在帳篷外給士兵縫補衣服的情況。
前來迎接的副將程林則說,全城都是藥草味,是因為這兩天都還在用藥水清洗街道,防止疫情由動物傳染。
柏尚賢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褚蓮城的用心。既然南褚皇室不能善待百姓,那麼她寧願是黑拓天來好好對待他們。
他在旅途中就曾听過北墨有名士兵因為調戲婦女而被軍法論斬。治軍如此,士兵焉能不有紀律。
「特使,一路辛苦了。」墨青一身輕便戎裝地站在官府前迎接他,拱手為禮。
「墨青將軍守護南褚,辛苦了。」柏尚賢在僕役的扶持下,下了馬車,對著墨青拱手為禮。
「替皇上安撫天下,是我的職責,不辛苦。」
柏尚賢讓左右都退下後,從袖中取出一卷銘黃絲軸說道︰「我帶來皇上旨意。」
「墨青接旨。」墨青跪地。
「北墨軍隊此次平息疫情有功,士兵們多加一年軍餉,凡有官階之將領依其戰功行賞。墨青不畏生死,領導有方,賜為靖遠伯,封地雲縣。」
「墨青謝恩。」墨青雙手接過聖旨。
「聖上還讓將軍也順便想個法子,替北墨士兵考慮一下終身大事。畢竟,南褚原本就是女多于男,未婚嫁的女子不少。若是士兵能于此地結婚生子、長駐于此,亦是美事。」柏尚賢說。
墨青聞言,先是一怔,既而哈哈大笑道︰「陛下和褚蓮城的心思還真是如出一轍啊!」
柏尚賢臉上笑意斂了一下。
「褚蓮城也讓我上書跟皇上說南褚女多男少,若是軍隊將長留此地,能否鼓勵他們與南褚女子成家立業。其實就我看來,這場混亂之後,男男女女你來我往,久了不免也有些情愫。若再有個什麼鼓勵方案,興許有上萬士兵願意留下來也說不一定。」墨青哈哈大笑道︰「這事好,我得空就去找褚蓮城商量。」
「她還好嗎?」柏尚賢急問。
「說到這事,您可得替我勸勸那顆石頭腦袋。」墨青雙唇一抿,臉色也沉重了起來。「她算是疫病的最後一個患者,三日前也已離開疫城。然後,她說她明日便要返回北墨,誰勸都不听。」
「能回北墨,表示身子已痊愈了嗎?」柏尚賢皺眉問道。
「疫病已無大礙。」墨青說。
「謝天謝地。」
墨青看著他臉上笑容,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因為等見著了她,尚賢特使自然就知道狀況了。
「我帶你去看看她吧。勸她多休息吧。」墨青說。
「好好好。她怎麼就不多休息呢?明明身子那麼不好。」柏尚賢焦急地往前走了幾步,既而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人現在在哪里。
「她那個性就只急著做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管身體。之前還沒離開隔疫區前,就已經寫了幾篇奏折要我往上呈。」還說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听得他提心吊膽了起來。「幸好,皇上猜到了她的個性;在我第一次替她送出奏折的那日,就已收到皇上的聖旨,讓她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所奏之事,一律不準,她這才沒再上奏。」
「雖無上奏,卻依然在寫,等著日後要面呈皇上,對吧?」柏尚賢接話道。
「唉。」兩個男人同時嘆了口氣。
「您往這邊走吧。」
墨青讓士兵領來他的坐騎,柏尚賢則讓人扶上了馬車,二人于是朝著褚蓮城所在之處而去。
褚蓮城喝完粥、藥,原本還想再繼續寫奏折,可萱兒不許,說她用膳完馬上坐下會積食,她只好披上披風站在窗邊假意看著花圃。
「有什麼事急成這樣,一定要馬上寫呢?」萱兒忍不住叨念著,端著杯盤往屋外走。
褚蓮城淡淡一勾唇,並未應聲。一見萱兒離開,便立刻緩步走回案前。
可才寫了兩個字,一陣腳步聲朝著屋里奔來,她還來不及起身,便看到萱兒沖了進來。
「殿下……」朱萱兒見她冷眼望來,立刻改了口︰「姑娘,尚賢殿下來了!」
「他怎麼來了!快命人迎接他到大廳!」褚蓮城心里一陣喜,立刻起身要往外走,只是這一走得太快,身子突地一陣虛浮。
她扶著牆壁喘氣,腳步緩慢地移往門口;幸而,才走出房間,早她幾步出門的朱萱兒導已喚人備好了軟轎。
褚蓮城坐進軟轎里,一路上就見兩旁新聘人的僕役正忙碌于刷洗,凡與她目光交接者,她便點頭微笑。
僕役們一見到她,先是一愣,可從她所坐軟轎,都猜出了她的病弱。
「殿下。」一個、兩個,繼而所有南褚人全跪下磕頭。
「我不是殿下了,你們全都起來吧。」褚蓮城輕聲說道。
「謝殿下救命之恩……」
「莫再喚我殿下了。還有,這回疫病能平,全靠北墨皇帝送來的醫藥,功不在我。」
「是您讓北墨皇帝帶著醫藥過來的,否則南褚就真的要亡國了……」
「小的是在您回來後才有口飯吃的……」
「我娘的病,是您帶來的大夫治好的……」
「是北墨皇帝仁慈。今後大家就能好好過日子了。」褚蓮對著他們微笑道。
「姑娘,您怎麼就在這里耽擱了呢!」朱萱兒一回頭,見軟轎仍停在原地,忍不住又犯嘀咕了。「今日風大……」
「我沒事,不過是多聊幾句罷了。」褚蓮城轉頭看向僕役們,輕聲說道︰「我有貴客,先去接迎。你們快起來,別再跪著了。」
僕役們起身,目送她離去,接著忍不住七嘴八舌起來。
「我娘說咱們蓮城殿下就是老天派來的使者……」
「不是說不許再叫她殿下了嗎……萬一被北墨听到了,對殿……她不利……我們可千萬不能害她……」
「她……怎麼成這樣?她會不會……」
「不要瞎說,這麼好的人,老天一定會讓她長命百歲的。最好是把那個妖孽褚櫻丹的歲數全給蓮城姑娘……」
朱萱兒听著這些人的話,心里只希望老天爺也能听到他們的心聲,讓蓮城殿下活得長久些。
朱萱兒追上褚蓮城軟轎,在大廳門前扶她下轎。
褚蓮城在朱萱兒攙扶下進了屋。
柏尚賢從榻上起身,朝她走了幾步。
「尚賢兄,你的腳看來極好啊。」褚蓮城站到他面前,笑彎了眉眼。
柏尚賢看著眼前只剩一副骨架撐著的褚蓮城,眼眶不由得一紅。
「你……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你氣色已恢復,便來取笑于我。」褚蓮城只是笑著。
「你不好好照顧自己,將來要如何好好陪著南褚人民。」柏尚賢心里難受,只覺她像是隨時要昏厥過去一般。
「怎麼現今人人都知我罩門在何處。」褚蓮城笑著看了萱兒一眼,萱兒立刻扶她落坐。
柏尚賢緩慢向前,在僕役的扶持下落坐。
待得屋內只剩二人之後,褚蓮城傾身看著對座的他。
「你怎麼來南褚了?」
「我擔心你的身子,向皇上領了職事護送聖旨過來的。墨青將軍原本是跟我一塊過來的,後來好像是天牢里有事,找了他過去,便沒和我一起過來。」柏尚賢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孔,忍不住搖頭。「你……千萬不可再任性了。該休息時便休息,如此才能做更多的事啊。」
「尚賢兄,謝謝你來了這趟。因為我這身子最多也就再十天半個月了。」她苦笑道。
「什麼?!」
柏尚賢一驚,立刻抓住她的手;這又是另外一驚,因為她雖穿著狐裘斗篷,手卻凍得像冰。
「你……」他哽咽地想開口,卻已心痛到無法說。
「我已有心理準備了,所以才會急著想趕回北墨。」褚蓮城輕拍著他的手背。
「不可能的。你明明就還能坐在這里跟我說話,不會只有十天半個月的……」
「我每清醒一個時辰,便要昏睡一個時辰,若硬撐得久一些,便會頭昏眼花到連眼前有什麼都看不清楚,連氣都喘不過來。」
「御醫怎麼說?」
「御醫和南褚的大夫都要我好生靜養,切莫多想。」她苦笑道。
「我們即刻成親。」柏尚賢牢牢握著她的手,緊盯著她的眼。
「尚賢兄,」她凝望著他,「你的情義,我一輩子不忘——」
「你說過只要我能站起來,你便會和我成親的。」他再次打斷她的話,面容因為大聲說話而開始脹紅。
「若我今日還有半年壽命,我必願嫁你。可若我如今嫁予你,只是讓你平白多了一個亡妻。它日你若要迎娶名門千金,總是會有人忌諱這事……」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她伸手拂去他臉上的淚。「我希望我的兄長能得到良妻為伴,讓我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安心。」
柏尚賢將她的手壓在頰邊,一時哽咽到無法言語,半天之後才又開口道︰「你只當我是兄長,對嗎?這也是你當初不願意嫁給北墨皇帝,而要嫁予我的原因,對嗎?因為他乃一國之君,你不想連累他,對嗎?」
褚蓮城沒有閃避他的注視,只是紅著眼眶說道︰「兄長果然知我。」
「他知道你現在的病情嗎?」
「我怕皇上一時沖動,便請御醫及墨青將軍千萬別提此事,只說我疫病已愈,身子尚虛弱即可。但他心里又豈會沒有數?」誰都知道死亡必然會來到,只不過是不願意去面對罷了。「你該告訴他的。」
「何必呢?」她苦笑地搖頭。
「至少不要有遺憾。」
「所以,我才趕著回去見他一面。我明日起程回北墨。」
「不可!」柏尚賢握住了她的肩,搖頭連連。「你這身子如何趕路!」
「無所謂。已經憔悴成這樣了,再趕路又有何妨。最好是當他瞧見我面色枯槁時,便是斷念之際。」
柏尚賢胸口一陣驟痛,臉色也不由得慘白了起來。還以為她對自己或許還有些男女之情,可她這般為北墨君王著想,又能有幾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呢?
罷了罷了,情愛之事如何能強求,他既在乎她,便希望她能圓滿所願。
「為兄陪你一同回去。」他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多謝尚賢兄。」
二人又說了一會話之後,柏尚賢其實還有話想說,可一看到她臉上雖有興致,臉色唇色卻已然慘白,身子也在顫抖,甚至得靠著牆才能勉強坐著,他便催著她快點回房休息。
褚蓮城也不推辭,回房讓萱兒盥洗一番之後,就連自己是怎麼回到榻上睡著的都不知情,當然也就不知道萱兒被柏尚賢喚出去問話,然後柏尚賢去找了墨青,讓墨青發出一封密函給北墨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