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著眼,段松波听著雨聲撞在岩壁的聲響,特意沉澱自己的心。
坐在身側的古辰芳,與自己蓋著同一件裘衣,寒意仍在,卻比先前溫暖許多。
落難至此,恐怕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先前與人不斷交手,忙碌的奔波著,感覺就像夢一場。
跟他的人生一樣,像是很短暫的夢境,里頭有許多他不喜歡,感到厭煩的事。然而做夢,就是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該在何時結束,所以有人喜歡有人感到討厭,而他就是後者。
段松波沒有睜開眼,但他仍舊知道有人一直看著自己,那種視線,沒辦法讓人忽略。
她有問題要問,但是他不知道她想問什麼。被這樣盯著,真是不自在,難道她不知道嗎?
「有事?」最後,他開口了。
「昨晚,你喊了一個名字,你知道嗎?」
「嗯。」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真是好笑,他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中。
也因此,把她錯當成別人了。
「莞兒,她去哪里了?」她不敢說,昨夜他的語氣听起來真的很可憐,甚至帶點祈求的口吻。
「死了。」段松波言簡意駭。
古辰芳愣住了,她不是故意耍開他的瘡疤,從沒想過他會回答得干脆利落。
「還有其他問題嗎?」她總是盛氣凌人的模樣,出手打起人來也相當毫不留情,好在她並不嗜血,要不他真會以為她是個女魔頭。
後來才曉得,她只是不喜歡吃虧,正義感又特別的強,大概是環境的關系,她與其她姑娘家是截然承同。
「沒、沒有。」可惡,她就算真的很想知道,也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啊,干嘛雞婆嘴碎又愛問?
「你不問我她是誰?怎麼死的?」她明明就一臉的好奇,很想一探究竟。
「你……可以不必對我說,我只是……只是覺得那個人對你很重要。」
「我很久沒有夢見她了,我以為自己不會再夢到她!」段松波其實也很意外。「說不定,我昨晚應該死了。」
古辰芳嘴角抽了幾下,這種不吉利的話,不適合在此刻說。「烏鴉嘴!」
「不是有人說嗎,在病危的時候,會看到過往的故人。」
「或許吧,但也有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呀。」用這種說法,她覺得會好些。
「其實,我早該死了。」結果他沒有,還活在這世間那麼多年。
「有一度,我過著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其實跟死了沒有兩樣。」
或許死了,對他而言才是真正的解月兌。
「因為莞兒的緣故?」
段松波淡淡地笑,「很可笑吧。」
她搖搖頭,「只是我不懂罷了。」大師兄是,而他也是,古辰芳沒辦法理解。
「若我說金碧王朝根本沒有所謂的蘭陵將軍,你信嗎?」
「什麼意思?」他的話,讓她更加困惑了。
「如果沒有莞兒,就沒有蘭陵將軍。」段松波看著她,毫不掩飾地顯露出自己自私的那一面,「所謂的蘭陵將軍,僅是為一個女人而誕生的。」
古辰芳感到錯愕,他居然是為個女人才站在沙場上,徹底熄滅斷他最後一絲的期待。
「那天下黎民百姓呢?」
「從來都不在我眼中。」段松波據實以答,面對她怔了半晌的表情,他無法解讀,好似在她哏中,他看見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深深地傷害到她。「金碧王朝的蘭陵將軍,是假的。」
「因為莞兒死了,所以你逃開了,對嗎?」她听見自己的話聲有些顫抖,原來她真的曾經是這樣的崇拜過他。
「她希望我做個英雄,所以我實現她的心願,但是最後她還是離開我了。」I
「難道,你不知道這天底下,有多少人把蘭陵將軍視為真正的英雄,並且成為心靈的寄托,發自內心的尊敬與崇拜?」
「我知道。」
可是他寧可選擇辜負全天下的人,讓那些活在烽火連綿的百姓們,失去心中的支柱。古辰芳不敢置信,他為了一個紅顏背棄整座王朝。
「我不在乎。」他不想要做誰的英雄,只想成為莞兒的,但是她離開了,他的努力便失去意義。
听到崇拜的英雄,說出如此懦弱的話,古辰芳真是哭笑不得,她有種被人狠狠甩一記耳光的感受,根本痛得說不出話來。
「以前,我為了她而活,後來我不知道該怎麼活?」直到遇見鳳非,他勉強振作起來,心中卻沒有目標。「金碧王朝奪走我最重視的人,它不該利用我,卻又想要奪走我重視的一切。」
「莞兒的死,跟朝廷有關?」
「她是文蘭公主,皇帝賜予封號的平民公主。」說起這段過往,段松波以為自己會很激動,但是他沒有,僅是平心靜氣地談論著,就像是在說今日的天氣般,那樣的雲淡風清。「他的父親,賣女求官。」
文蘭公主的過去,古辰芳耳聞過,從官家千,小姐一躍成嬌貴的萬金之軀,這樣的富貴不是喜從天降,而是飛來橫禍。
「她死在和親的路上,據說,是病死的。」段松波冷冷地笑,「而且死在夷人的手里。」因為朝廷的文弱,「公主的死,居然被只手遮天、倒黑為白。不論我怎說,朝廷就是不願出兵。」
好歹,他也能為她報一箭之仇,但是礙子蠻夷的勢力,先帝遲遲不肯答應,就算他有蘭陵將軍的稱號,朝廷仍舊懦弱地不敢有所舉動,對外也一律說公主是病死在路上。
他看著尸首不全的愛人,封在玉棺里下葬,這是王朝唯一能為她做的事,甚至是做給他看。
段松波永運都不會忘記那一日,淒涼的雨日、哀戚的光景。
一條正值芳華如花綻放的青春生命,輕易地斷送在官場上,死在權力的漩禍中。甚至,沒有太多人記得金碧王朝里,曾經有過這麼樣一個短命的公主。
「我以為,世人會遺忘她。」就像他們也開始遺忘曾經有過一個威風凜凜的蘭陵將軍一樣。「沒想到,你還記得。」
「是朝廷對不起你。」
「朝廷對不起的,不是我,是莞兒。」
「但是,百姓們沒有對不起你。」古辰芳為莞兒痛心,但也為他可惜。「可你卻拋棄了我們。」
「這輩子,我為很多人付出。」直到後來,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以後,不會再有了。」
古辰芳不知道自己此刻面對他,是何種的表情,她有一種受傷至極的痛苦感受,從前支撐著自身的信念,似乎也逐一瓦解崩潰。
「為什麼,我會遇見你呢?」她咬著唇,為他的自私感到無奈,更有因為得知真相,而心灰意冷的感受。「讓同一個人,成為我的理想,最後也成為我的幻象。」
她的美夢,也全面崩潰了!
段松波看著在溪里抓魚的古辰芳,這樣的天,她還是肯赤腳下水,挽著袖子泡在水中。
盡避雨勢停了,但礙于他的傷未好,加上武林中太多門派在追擊,他們決定先待在這里讓他把傷療養好,趕在最後一刻報到,或許能夠省事很多。
她捉魚的身手很好,其實她要差到哪里還真是很難,在江湖里打滾活到現在,尤其是一個女孩家,嬌滴滴是沒有辦法生存下去的。
段松波看見她的韜性,不似風中的小白花,倒像草原里的小草,無論四季如何更迭,每到春天就發起新芽,然後綠意盎然地活下去。
這樣的堅韌,實在很難得。
她抓到五六條魚,通通丟在岸上,他熟練地升起火,甚至還煮了魚湯,扔些早上拔的野菜進鍋里,當作佐料提鮮。
野外生存本易,不過兩人齊心,也不是很難的事,加上無人是嬌生慣養的習性,應當說,暫時收掉這樣的心性。
古辰芳走上岸,趕緊烤烤火,退掉身上的寒氣。
他把同樣獵來的野兔折下一腿給她,她搖搖頭,只想要吃魚就好。
「不喜歡?」
「吃不慣。」一見到整只野兔的身形,她哪里有什麼胃口吃下去。
「還是怕它的樣子?」他沒注意到這樣的小細節,恐怕他要自己吃完了。
都有古辰芳烤著手腳,覺得有些冷。「我想吃魚,魚湯好了沒?」
「差不多了。」他把碗遞給她,熱騰騰的魚湯實在很清淡,不過滋味倒是很不錯。
尤其是他們連著兩天喝清水度日,早上采果子裹月復,養了一點力氣,才能打獵捕魚。
「行嗎?」
「人間美味,還是有點味道的湯好,比起喝雨水度日,那種猶如修仙練氣的修行,實在很煎熬。」
古辰芳喝著新鮮的魚湯,吃著烤魚,全身都暖了起來,不由得感到滿足。雖然一切簡便,也沒有什麼雕琢,但對一向粗茶淡飯的她,很能適應。
她到底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想要日子過得很逍遙,很多東西都必須被犧牲與妥協。
看著她這樣也吃得滿足,沒有什麼挑剔,段松波倒也安心。
她的優點,大概就是能夠隨遇而安,說不準比他還強。
「你做了幾個陷阱?」若沒有在江湖打滾過,斷是沒有與她相同的能力
「兩個,晚一點吃飽再去看。」他傷還沒好,卻執意要打獵,古辰芳沒有辦法,先做兩個陷阱,不過還沒捕到,他居然已獵回一只野兔。
真不知道他的傷是真的還是假的?虧她還小心翼翼地伺候他。
「這些是誰教你的?」她的身手真好,段松波很佩服。
「以前是師兄師弟教的,在男人堆里打滾,怎麼可能不會這些。」加上她的個性使然,更是不會屈服。「總不能老是要人照顧。」
「為什令不行?」她終歸是個女孩子,身人保護女人是天經經義的事。
「就是因為是女人,所以才不想陷入自我設限的窠臼里。」古辰芳莞爾。「若是被我爹爹听到,又會說我在說傻話,驚世駭俗了!」
「古前輩會這樣?」
「他多希望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偏她卻還是選擇拿劍,與男人們一同竟逐。「最後還是無法讓他如願,他老嫌我太野。」
「你是心野,性子不野。」
「大師兄也這樣說。」她笑,感覺兩人可以侃侃而談,沒有先前的緊繃氣氛。
可能是那一夜,又或許是他說過的話,古辰芳早已不再當他是心中的英雄,說來有點難受,但她真的開始學著放下。
雖然看著他,不免仍是把他從前的身影給疊上,但是她盡力不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