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周佩華的腳步停在屋前。
荷香遲疑地喚了一聲,「夫人?」
周佩華捏緊手里的帕子,道︰「去把這些日子的邸報拿來給我。」她不能繼續消沉,她必須給自己找點兒事做好分散注意力。
「哎,我這就去。」不管如何,只要小姐想振作精神就都好。
周佩華掀簾進屋,但她沒有進到內室,而是進了西次間,這兒算是間小書房,平日她看書習字都在這兒,偶爾煮茶品茗弈棋,消遣時光。
自打雷飛雲不見人影,她也好幾日沒有進來這里了。
窗台上的那盆水仙郁郁蔥蔥,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氣浮動。
周佩華坐到書案後方,隨手翻開了桌上的一本字帖,開始臨摹。
從前院取了邸報回來的荷香,悄悄將邸報放到桌角,沒有打擾小姐練字。
對嘛,這樣子才像是她家小姐。
以前在周家那樣艱難,小姐都能讓自己過得很自在,沒道理現在過得還能差了。
練完一張大字的周佩華放下毛筆,拿過邸報開始翻看。
時間隨著沙漏中的細沙落下,一點一滴過去。
看著看著,周佩華似乎抓住了什麼,凝眉細思。
三皇子宣王遭眨謫,直接發配邊疆戍守?
今上年邁,自太子病筆,便益發多疑,諸皇子各方勢力在朝堂角逐,一著不慎,只怕就落個不好下場。
在邸報上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時,她突地睜大了眼——父親怎麼會投效到四皇子那里去?
她的心思轉了轉,以雷飛雲目前的地位,正是各方勢力極力想要拉攏的,這應該是四皇子朝他這鎮國公兼平北大將軍拋出的誘餌,父親卻著急地主動靠了上去,給一些人造成了一種雷飛雲親近四皇子的假象。
周佩華勾起冷笑,在家中對她不聞不問,卻對她如今的身分衍生出的利益緊抓不放,可真是她的好爹爹!
她闔上邸報,起身面窗而立,久久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荷香因為擔心也不敢離開,就站在一邊陪著。
她能感覺到小姐的心情很不好,可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終于,周佩華開口了,「荷香。」
「夫人?」荷香簡直都有些激動,小姐終于說話了。
周佩華慢吞吞地道︰「去給我下碗面吧,我餓了。」
「好,婢子馬上就去。」
听著荷香的腳步聲離開,以及外間簾子落下的聲響,周佩華輕嘆了一口氣,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邸報,這才出了西次間,回到東次間的房里,月兌了繡鞋唯到炕榻上,順手拿過針線筐,在繡了幾針的青色腰帶上繼續扎針。
過了一會兒,荷香端著湯細面進來,就看到小姐沉靜做繡活兒的身影,心里悄悄松了口氣。「夫人,面好了。」
周佩華放下手中的活兒計。
荷香將面擺到炕桌上,又將三、四樣小菜擺上,「夫人這幾日胃口不好,婢子在面里擱了辣子提味,夫人嘗嘗可合意?」
周佩華笑了笑,拿起筷子夾起幾根面條,吹涼,送入口中,嘴角揚起,「酸辣酸辣的,很是可口。」
「夫人喜歡就好。」
一碗細面下肚,周佩華出了一身汗,接過荷香遞來的濕布巾擦了擦臉,眉眼也跟著舒展開來。
白日的時候真要打發時間也容易,可是一入了夜,洗漱之後,換了里衣安歇,周佩華就覺得被衾有些寒涼,少了那個大暖爐在身邊,整個房間好似也變得空曠寂寞。
她咬著唇抱緊被子,眼眶有些發酸。
她不想丟了心,可在不知不覺中還是將心落在了那混蛋男子的身上,他一字不留便突然消失,她問不得、說不得,怎一個煎熬了得?
生氣寂寞倒不算什麼,未知才讓她提心吊膽,生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
文先生說是軍務,她不便多問,可讓她不擔心,卻絕不可能。
但周佩華也明白,嫁了雷飛雲,只要他一日身負軍職,邊關戰事不休,如這些日子的擔憂總是避免不了,所以她更不能為此意志消沉,神思不屬。在他不能陪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她必須如常地過日子,不能讓他還要分神為她擔心。
夫妻本就是相互扶持,互為依靠,才能走得更遠。
周佩華在床上翻來覆去幾番折騰,終于慢慢睡去,只眼角猶帶淚痕。
暗夜飛騎,塵染戰袍。
城門開了又闔,幾十騎飛馬而入。
靜夜之中,馬蹄踏落結實地面的聲響清脆而規律,戰馬在將軍行轅前停下,馬上之人飛身下馬,動作整齊而迅捷。
守門衛士低頭行禮。
一行人沉默入內。
收到消息的文思遠急急迎了出去。
很快地,雙方就在外書房踫了頭。
「將軍一路平安?」
昏黃的燭光下,將軍頭盔擱在寬大的書案之上,案後的雷飛雲一身甲冑,滿眼疲憊,形容憔悴,下巴上青色胡碴子冒了一大片。
「受了點兒小傷,無礙。」雷飛雲的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如同被碎石磨礪過一般。
文思遠想了下,道︰「夫人很擔心將軍,卻未多問。」
雷飛雲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抬手揉了揉額際,他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周佩華,他怕看到她的淚眼,怕听到她的埋怨,但他更想念她。
「家中一切讓先生受累了。」
「屬下分內之事。」
雷飛雲猶豫了一下,才壓低聲音道,「此行玉子明插了手。」
文思遠眉心一跳,「他可是以此要脅將軍?」大將軍無詔回京,這可是個大把柄啊!
想那玉子明,也算是年少得志,十四歲名登金榜,官途一路平坦,不足而立之年便已是御史,如今更兼領吏部,又深得帝心,真可謂是權傾朝野。
以文思遠來看,玉子明這人難以簡單以忠、奸分說,他更像是個隨心所欲、以玩弄權術人心為樂的狂人。
當年將軍雖有兩任未婚妻出嫁前身故,但也並非就再娶不到妻子,偏偏不知怎地就傳出來玉子明鐘情于將軍,讓許多人當即就絕了與國公府結親的念頭。
這些年將軍留在邊關,輕易不回京,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跟那家伙打到照面,免得糾纏不清。
雷飛雲皺眉搖頭,「他倒不曾作梗,只不知出于什麼心思還搭了把手,我只擔心他拿捏住此事,不知以後要如何。」
文思遠想了想,道︰「不管如何,將軍無詔入京能有玉子明在其中斡旋,想來應該無礙,況且此事他既插了手,要以此拿捏也討不了什麼好。」只是玉子明行事向來隨心所欲,為人又狡猾奸詐,還是不得不防。
听他這樣說,雷飛雲的心稍微放松下來,「先生這樣說也對。」
文思遠道︰「將軍連日辛苦,還是早些歇息吧。」
雷飛雲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夫妻之事,外人可不好插手,文思遠視而不見,直接告退。
留下雷飛雲一個人在書房里猶豫了許久,最後到底挨不住相思,決定回內院見妻子。
內院中,原本早已睡下的周佩華突然睜開眼楮,有些茫然地看著帳頂,等腦子清醒幾分,這才披衣而起。
輕手輕腳進了屋子,正準備先到淨房沐浴的雷飛雲被她撞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空氣瞬間凝滯。
周佩華的淚毫無預警大滴大滴地滾落,櫻唇輕咬,卻是一聲不發。
雷飛雲頓時手足無措,想伸手幫她拭淚,又及時縮了回來,有些訕訕地道︰「我手髒,一身灰,你別哭了吧……」哭得他心疼,也心慌。
她低著頭,繼續無聲流淚。
他沒辦法,只好走上前擁她入懷,大手輕撫著她的背,柔聲輕哄,「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嘛,別哭了。」
周佩華還是不吭聲。
雷飛雲在心里直嘆氣,他縱橫沙場從不膽怯,可面對妻子的眼淚卻是束手無策。
最後還是周佩華自己收了淚,牽著他的手引他去淨室,卻依然不肯跟他說話。
等到雷飛雲褪盡衣物,露出左肩和右胸帶血的纏布時,她原本收住的淚又涌了出來,但被她很快擦去。
「不痛,真的不痛。」見她難過,他趕緊申明。
周佩華緊緊抿著唇,小心避過傷口替他洗淨身體,而後解了纏布,擦拭過傷口,重新涂了傷藥,仔細包扎好,這才幫他穿上干淨的中衣。
看著剃干淨胡髭,又變得整潔俊朗的丈夫,她總算滿意了。
真不曉得他這些日子干什麼去了,弄得這麼樵悴,還受了傷回來,眼里全是血絲,也不知道幾天沒睡了。
在此期間,雷飛雲一直試圖跟妻子搭話,可無論他說什麼,她就是不開口。
他反握住她的手,跟她回到內室。
床上原本的被窩是周佩華睡的,她一聲不吭,探身從里床又拽過一床被子,就要替某人鋪上。
雷飛雲急忙伸手攔住她,陪著小心道︰「睡一床就好,一床就好。」
她甩開他的手,執意幫他又鋪了一床被子,然後自己爬進里床鑽進自己的被窩,給某人留了個背影。
他重重吐口氣,無奈地模模鼻子,月兌鞋上了床,卻沒有睡自己的被離,硬掀開妻子的被窩鑽了進去,大手霸道地摟著她的腰。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媳婦兒這般生氣,得趕緊哄好了才行。
周佩華原本真的不想再搭理他,但見他如此低姿態,又顧及他身上的傷和臉上難掩的疲憊,終于帶著鼻音開口了,「你一定很累了,還是早些睡吧。」
「華兒,你不生氣了?」
「睡吧。」
「你轉過身來。」他得寸進尺。
周佩華直接回道︰「我現在不想看你。」
雷飛雲頓時語塞,覺得心兒受傷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委屈地道︰「可我想看你啊,我都好多天沒見著你了……」
她冷哼一聲,「將軍也會想我嗎?這麼多天沒消沒息的,又知我心里是不是擔心?」
果然是很生氣啊!
眼珠子轉了轉,雷飛雲嘴突然低喊一聲,「哎喲,傷口疼……」
周佩華心下一驚,急忙轉身,卻被他一把抱住。
「好娘子,不生氣了啊……」
她又氣又惱,伸手在他胳膊上擰了兩下。
雷飛雲倒也不覺得疼,心滿意足地抱著她。
兩個人在被窩里喁喁細語,耳鬢廝磨,多出些與往日不一樣的親昵來。
「你怎敢無旨回京?太冒險了。」听到丈夫的話,周佩華嚇了好大一跳。
雷飛雲一邊模著一座雪峰,一邊微喘著氣道︰「沒事的,我進京前便都做了安排,今夜也是從城外草原趕回的,只要不被抓個正著,我總有推月兌之詞。」
「還是太冒險了。」
他親吻著她的脖頸,「情勢危急,幸好我去了,否則只怕三皇子殿下就算不死在京郊,也得亡在半路。」他因身分特殊,不好在外多加逗留,最後留了人手保護三皇子,自己只帶了幾名親衛星夜兼程趕回。
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君心難測,自古皇位之爭都充滿了鮮血。
她本來沒打算和他親熱,卻又不忍拒絕,只不過當她做好接受他的準備時,他卻不動了,頸邊傳來他輕淺的打呼聲,她低聲失笑,這真是……
她輕撫著他的背,心頭一片寧靜,他平安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