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靳懿威與範敏兒成親了。
由于婚事辦得倉促,一切從簡,入夜之後,靳府大門紅燈籠高高掛,幾乎空曠的廳堂勉強擺上桌椅,掛上喜幛,貼些雙喜字,營造喜氣洋洋的氛圍,但甭說來的賓客有限,許多親戚朋友都不想在此時沾染上靳家,深怕遭到池魚之殃,因此並未前來,禮金、賀禮也自動免了,讓靳府眼巴巴的想再搶些財物的幾房人都臉色凝重。
一場婚宴不見熱鬧,倒是死氣沉沉,一身綾羅綢緞的新人在拜堂成親時寥寥無幾的掌聲下,被送入洞房。
整間新房貼滿紅色雙喜字,一桌子的花生、桂圓、紅棗、蓮子,龍鳳蠟燭照亮了臥房,襯得滿室紅光。
不一會,她的紅蓋頭被掀起,映入眼簾的是穿著一身紅通通新郎服的靳懿威。她沒想到他這麼適合紅色,整個人看來更加俊雅出色,只可惜俊臉不見半絲喜氣,黑眸只有熟悉的冷峻。
不同于她對他的驚艷,他早已猜到鳳冠霞帔的她會是如何的天仙絕色,尤其白里透紅的肌膚在燭火的映照下宛如清透的琉璃,晶瑩純淨,微微顫動的長睫毛落下一排斜影,更添風情,美得教人銷魂,但再美,也只是他要應付某些人的工具而已。
這一趟下江南,在外人眼中是他的希望之旅,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一趟是暗影孳生的開始,險惡難測,或許會以死收場。
他深邃的黑眸直直凝睇著坐在新床上的範敏兒,這一趟多她一人,是福是禍,他交給老天定奪,是她硬湊上來要當他的妻,若遇死劫也是她自找的,怪不了他。
明明有著旖旎喜氣的氛圍,偏偏新郎官自行喝了一杯交杯酒後,就將另一杯交到新娘手中,「喝吧。」靳懿威的聲音很冷。
範敏兒的心原本撲通撲通狂跳,這會兒反而平靜下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願意娶她,但她知道他可能不會跟她成為一對真夫妻,這是一種極強烈的直覺,她就是知道。
新房靜悄悄的,她一邊喝著酒一邊耐著性子任他打量,雖然已拜堂成親了,但她之于他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江南還很遙遠,她可一點都不想再被他推出門外。
沒過多久,就見靳懿威動手月兌下外袍,同時跟她說︰「妳也將鳳冠霞帔月兌了。」
她瞠目結舌,不會吧,她以為他不會跟她洞房的!
「妳把陪嫁丫鬟喊進來伺侯更衣,我們待會兒就要離開,動作快一點。」
她反應過來,倏地起身,「靳公——夫君是打算新婚夜就下江南?」
他將新郎喜袍丟到一旁,回頭看她一眼,「還是妳想洞房完再走?」
她粉臉漲紅,連忙搖頭,「不是,只是我們走之前,不用去向長輩們奉杯茶嗎?」
「套句妳曾說過的話,咱們不過是庶出子女,又選在這非常時期成親,婚事辦得如此草率寒酸,雖有邀宴,不見客來,妳道如何?」他走到另一邊,拿起蘇二已經備好的一套袍服,徑自套上。
她連忙將沉重的珠翠鳳冠拿下,放到床上,「靳家人在惱你吧,外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他們本想與你一起下江南,靠著你吃香喝辣,也能親眼看著靳家東山再起,沒想到你拒絕了,還選在這時候娶妻。
「這是要花錢的事啊,他們能閃多遠便多遠,閃不遠就一切從簡,用心思是不可能的,反正未來能否再見上一面都不知道呢,」她微微聳肩,「有些時候,親人遠比沒有血緣的朋友還無情。」
他蹙眉看她一眼,倒沒想到她看得那麼透澈,但凝視她的黑眸仍是一片冷然,口氣也淡淡的,「妳還不換衣服?」
她這才看到他已經穿好衣服了,一身圓領瓖金線黑袍,很適合他,可惜還是繃著一張俊顏。她點點頭,頓了頓又道︰「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究竟是說了什麼,還是用了什麼手段,我的家人才不得不點頭讓我嫁?」
「目的有達成就好,不是嗎?」
「好奇啊,我爹應該不是那麼好應付的人。」她很自在的解下霞帔,讓他咽下原本要叫丫鬟進來伺候她的話。
見她執意要問,他才回答道︰「也不難應付,我直言听到妳極可能成為溥堂的側妃,溥堂既是皇親國戚,有件事便不好這般蒙混過去,與其讓他事後找範家跟我算賬,倒不如誠實告知,妳我在婚前已有逾矩的行為。」
她倏地瞪大了眼楮。
他等著她冒火,畢竟這事關女子最在乎的清譽,沒想到她竟然笑了——「難怪他們一個個都一副氣到想殺了我的表情,這是大失血啊,偷雞不著蝕把米。」
要知道,靳懿威退婚後,先前下的聘禮範家全退了,但接下來還有溥堂這只肥羊啊,婚事只要說定,一堆聘禮就又會送往範家,沒想到靳懿威這一說,她不嫁給他也不成,偏偏靳府落沒,各房爭財,沒人肯出錢下聘,且靳懿威兩袖清風,範留松想藉由她讓範家權勢及財富更上一層樓的希望全數幻滅,又怎麼會給她好臉色看。
「妳不生氣?」他對她的反應倒真出乎意料。
「為什麼要生氣?」她嫣然一笑,「就說你不了解我吧,其實我在那個家待得也不怎麼快樂,跟著你下江南,展開另一場生活,光想就很舒心呢。」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叫丫頭們進來幫妳,我去看蘇二馬車備妥沒。」
她欣然點頭。
不一會兒,雁子跟玉荷進房來服侍她梳洗換裝,知道此時要出發,心道︰主子這婚結得已夠克難,現在連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也跟著沒了。
「主子不覺得辛苦?才剛成親,也沒能休息就要馬上下江南。」雁子忍不住替範敏兒抱屈,雖然主子以前對她跟玉荷都不好,但這段日子是真的好啊,她不想見主子這般委屈。
「出嫁從夫。」範敏兒看著玉荷替自己梳了個婦人髻,笑意盈盈,「倒是連累了妳們,父母都在京城,卻要跟我走那麼遠,不過妳們放心,一到江南,我一定會為妳們做最好的安排。」她有信心,江南是她的地盤,賺錢更是她的強項啊,有錢好辦事。
玉荷跟雁子互看一眼,過去那個對她們總是不假辭色又難伺候的嬌嬌女真的不見了。
此時範敏兒又說了讓兩個丫鬟傻眼的話——
「把這套嫁衣連同鳳冠也打包帶走?」
範敏兒一身粉女敕裙裝,美麗動人,「當然,娘家給的最值錢的就是這套嫁衣跟鳳冠,這套嫁衣的繡功一流,鳳冠上各式珠寶鈿花,價極不菲,拿去典當,肯定是一筆豐厚的財富。」
「典當?!」兩個丫鬟驚呼出聲。
「嫁衣只能穿一回,留著做啥?」範敏兒笑著點頭,瞧瞧這新房雖然寬敞,但除了床與桌椅外,僅有一個衣櫃,有些牆上、角落都可以看出曾有擺放東西的痕跡,可見前一陣子靳家人搶搬東西,連這里也沒放過,但能怎麼辦?
靳懿威是個庶子,冷峻孤傲,絕對不屑加入搶錢的行列,而她身上也沒多少銀兩,值錢的發釵珠寶在今天出閣時,月姨娘又毫不客氣的派人拿走,說那原本就是自己給的,如今她真的口袋空空。
不一會兒,靳懿威回來了,身後多了蘇二。
範敏兒上次在迎賓大客棧就曾見過他,于是她親切的朝他一笑。
蘇二的臉瞬間漲紅,「呃——夫人好。」
「走吧。」靳懿威示意範敏兒跟著他走。
成親不過一個多時辰,但靳府已是靜悄悄,很多地方連燈也沒點,整座府邸帶了點陰森感,但範敏兒不在乎,她想的是——
「既然要走了,我還是去見一下公婆吧,免得日後有機會相遇卻不相識。」
「除了幾名奉命留下打掃守著宅子的奴僕外,靳家人全走光了。」靳懿威淡淡的丟了這句話,繼續闊步往前走。
範敏兒腳步一停,呆了,接著又往前走。想想也是,這座宅子還有什麼可搬的?靳家人的顏面早丟光了,肯留到今日,圖的也是來客的禮金及禮品,沒客人,什麼好處也沒有,留下來有啥意義?
靳懿威以為她會說什麼,但她只是靜靜的走在他身後,後方兩個丫鬟利落的提著大包小包,一行人步出靳府大門,幾名奴僕在門口目送,神情哀慟,靳家真的人去樓空,沒了。
大門外停了兩輛外表樸實的馬車,一行人以主僕之分,分乘兩輛,隨即上路。
靳懿威與範敏兒共乘一輛,馬車內相當寬敞,幾個軟墊、一張磁石桌子,桌上竟然放著幾份熱騰騰的飯菜。由于碗盤全是鐵制的,十分沉重,因此即使馬車在行進間也不會搖晃。
如此看來,他們夜宿馬車或在車內用餐的次數顯然不會太少,範敏兒心想。
他說︰「吃吧,另一輛車上也有晚膳。」
她用力點點頭,努力的壓抑著頻頻要往上勾起的唇瓣,腦海浮現的是——
要我說,能嫁給靳大人多好,一個自律又善待百姓的人,肯定也會是好丈夫。
從小事看性子,範敏兒心情愉快,想來往後的日子應當不錯。
靳懿威靜靜的用餐,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充塞在胸臆間。
入夜的官道,兩輛馬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