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京城的酒樓飯館早在幾天前已經紛紛歇業,但聞香下馬里的伙計一個個忙得熱火朝天,即使加上新年期間的臨時伙計們,也沒人找得到空檔稍微歇歇腿。
終于,聞香下馬的大門關上,大伙兒趕緊搶把椅子坐下,搶不到椅子的隨便尋塊地兒也好。
為了感激大家幫忙,小茱做了十大鍋大腸面線,分別送到各家聞香下馬犒賞員工,讓大家先墊墊肚子再回去吃年夜飯。
沒人吃過這麼夠味兒的料理,一碗接著一碗,轉眼功夫,滿滿的大腸面線全沒了影兒。
鋪子終于打烊,各家掌櫃囑咐伙計明日早點過來後,便拿著帳冊到府里同小茱匯報今天的狀況。
不出意料,還是有人風聞那些新鮮年菜,即使沒有預訂或優惠,還是到鋪子里當場點購。
連除夕都能做出這番成績,那麼守過歲後人人都要外出訪親視友,不管是招待人或被招待,來聞香下馬點幾道京城人人談論的年菜回去豐富宴席或當伴手禮,都相當合適。
何況小茱花了大把心思在商品包裝上頭,讓一道普通的菜色有了尊貴感。
「謝謝大家,大家都辛苦了,東家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剛從醫館回來的梓燁靜靜佇立在門外,听著她的聲音,眉毛微微揚起。這丫頭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兩世歷練,她再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小可憐。
小可憐?不對,這個詞兒不適合她,即使在上輩子那麼惡劣的環境下她都沒想過放棄,她緊緊抓住每個力爭上游的機會,讓自己過得不同凡響。
縱身躍起,他坐到屋頂上,皎月當空,鵝毛似的薄雪墜落地面,他盤著腿、雙手橫胸,傾听屋里的動靜,他已經偷听出心得。
這些日子,她忙,他也是馬不停蹄,兩人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說說話。
他尚未正式當官,卻已經暗地替皇上辦了不少事情,拿到了閻氏攏絡的舉子名單,對各地軍隊中閻氏人馬的監控也正在進行,阿蘇的商隊中也有大批從大燕暗暗運進京城的兵器。
前世,恭親王將在五年後發難,但依照皇帝手中的密報和閻氏提早若干年的舉動,沒人敢打包票變亂不會提早。
丘大總管接在小茱後面說幾句場面話,「這些日子多虧大家齊心,聞香下馬生意才能這麼好,希望大家再接再厲。」他掃視眾人一眼,又問︰「有沒有什麼意見或問題?」
劉定國遲疑片刻,在眾掌櫃的目光中站起身。
這段日子里他忙得夠嗆,廚子們只要負責燒菜,伙計們負責送菜、招呼客人,做的全是平日里做慣了的,但身為管事的他運氣可沒有這麼好,光是要求屠夫、漁夫、農夫供應這麼多食材,他必須到處求爺爺告女乃女乃。
幸好今年冬天雪下得夠大,各家聞香下馬的地窖也事先挖大三五倍,要不怎能應付這麼龐大的訂單以及臨時上門的顧客?
他忙得整個人了一大圈,臉頰都凹陷了,看起來老了三分,他卯足心力幫小茱,結果她卻做出這麼奇怪的決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劉定國問道︰「依今天的生意看來,接下來這十幾日,生意應該只會更好。」
「是。」丘大總管同意他的看法。
「既然如此,忙都忙不過來了,我不懂為什麼還要弄個詩詞大賽?」
這次的年菜菜單供應只到大年初五,之後沒有事先預訂的顧客只能點選鋪子里本來就有的菜色,當中小茱又加上幾道特別的料理,像大家今兒個吃的大腸面線就是其中之一。
大伙兒都明白小茱這麼做是為了在新年後要推出的小吃鋪路,她心大,希望加上事先的預購單,這個過年能為鋪子掙得上萬兩,但就算是這樣,也不需要拉那些酸儒來湊熱鬧啊!
丘大總管看向小茱,主意是她出的,自然得由她來給個說法。
小茱站起身,微微笑道︰「這次舉辦詩詞大賽理由有一丁第一,我選擇東大街這間聞香下馬,是因為它的地點不是最好,卻是最寬敞、裝潢最雅致,可是生意一直拉不上來,所以我想利用一些噱頭抬高它的聲勢,如果透過這次的詩詞大賽能讓這間鋪子成為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便成功了一半。
「第二,春闈在即,京城里已有不少各地的學子聚集,當中不乏家中貧困者,趁著過年,咱們熱熱鬧鬧招待他們一頓,還給他們打響名號的機會,倘若他日中第,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這天底下,錦上添花不足夸,雪中送炭才會教人永銘在心,咱們就當一回貴人們的恩人,豈不是很好?」
當然,她沒有說出最重要的理由——幫你們家主子建立名聲!
大家更無法理解了,她所謂的熱熱烈烈招待他們一頓,敢情是舉辦詩詞大賽不但要給獎勵,還要免費招待吃喝?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卯足精力掙銀子,怎麼還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送?就算要送,也等賭約結束後啊。
「值得嗎?讓人白吃白喝不打緊,第一名還要給百兩銀子當獎金,童姑娘是否忘記我們正在和汪管事打賭?」劉定國問出所有管事都想問卻不好意思問的問題。
小茱笑著回答,「這次的比賽咱們雖然提供他們吃喝,但他們給的卻是文采。」
「文采?」眾管事們異口同聲問。
「比賽規則中,凡進鋪子里的食客都得送上一首或數首詩詞,我們已經商請京中大儒為這些詩詞做點評,第一名的詩詞會連同作者的名字一並寫在鋪子里的牆面上,但第二名到……第五十名吧,不管有沒有得獎,他們的詩稿都在咱們手里,等搜集齊全就可以集結成冊,印制成書,若這五十名當中有幾個考上進士,這本詩集定會賣得不錯,萬一運氣更好些里頭出了個狀元、榜眼、探花……猜猜,打著他們的名號,咱們的詩集可以賺多少銀子?那可也是算在聞香下馬的收入里,不是嗎?」
听完小茱的解釋,十數雙眼楮頓時發亮。
是啊!那樣的詩稿隨便也能賣個三、五兩,如果撞上一個狀元、榜眼、探花,要命了,全國各地賣個幾萬冊都不是件難事兒啊!
小茱笑得賊眉賊眼,有皇帝老爺當後盾,只要梓燁能考上進士,憑著救命大恩,狀元若不是他,難道還能是隔壁鄰居嗎?這筆銀子她賺定了!
這件事,丘大總管是知情的,但他沒想這麼多,只想著此事是為著幫主子爺制造名聲,沒想到這丫頭不是普通的賊精,自己的皮再不繃緊一點,大總管的位置很快就會被她給搶走,唉、唉、唉……怎麼她跟自家兒子就這麼沒緣分呢?
小茱在連連驚嘆聲中,用滿嘴甜甜的吉祥話送走了各位管事,這時候的她可愛天真又活潑,壓根不像個心思狡詐的奸商。
丘大總管和劉定國相偕步出,劉定國低語,「我看,這次老汪要輸慘了。」
「那還用說。」丘大總管自傲地抬抬下巴,這丫頭可是他相中的。
「你說,如果我撮合童姑娘和老汪的大兒子……」
劉定國這是好心,想讓老汪捐棄成見,實心實意和童小茱合作,但話還沒說完就讓丘大總管給捂住了嘴,他像作賊似的左右前後四下張望一番後,低聲說︰「千萬別做這種事,除非你打算被發配到邊關。」
「嗄?為什麼?」劉定國一頭霧水,有這麼嚴重嗎?這是好事一樁啊!
看他傻楞楞的模樣,丘大總管樂笑了,拍拍他的肩,說得實誠,「听我的準沒錯!」吃一塹、長一智,很好。
梓燁對著丘大總管的背影豎起大拇指,等兩人走遠後,他從屋頂掠身飛下,還站在門邊的小茱嚇一大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額頭就被敲了一記。
「還以為你想幫我,原來是滿腦子算計。」
吼,還以為他是坐高空捷運回家呢,原來是在屋頂上偷听,她捂著額頭,斜眼笑問︰「什麼算計?幫你制造名氣當然是首要的,但如果做一件事能有額外收獲豈不更好?」這叫做一兼二顧,模蜆啊兼洗褲。
「你!」他剛抬手指向她,她急忙往後退兩步,更認真的護住自己的額頭,不過她弄錯了,他不是要打她,只是想嘲笑她,「越來越像奸商。」
小茱朝他吐吐舌頭,回嘴道︰「人啊,還是奸一點好,太老實忠厚只會被欺負。」
「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如果是孫紅紅呢,替不替她出氣?或者他會說「她是孫大娘的女兒,她們于我有恩」,然後就把話題帶開?小茱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那張好看到讓人流口水的臉龐,一邊想著,應該是後者吧,男人為女人出氣這種神話故事她不相信,更何況她不喜歡為難別人,更不喜歡自己的嫉妒表現得太明顯,就算追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怎麼能確定那是真心還是敷衍?
女人不要為難女人,更別為難自己。
她一笑,回道︰「行,真被欺負了,第一個告訴你。」
他也笑。「一定。」
「餓嗎?」小茱試探的問。
「餓了。」
「吃年夜飯吧?我也餓了。」小茱笑得輕快,因為他把「肚子」留給自己,而非親人,這樣就夠了。
「好,讓李嬸去備飯。」
「不必,我已經做好了。」
梓燁微詫,听劉管事所言,今天十家鋪子的出菜量至少是平常的三倍以上,所有人都忙得足不點地,她這個始作俑者更不可能清閑,居然還有功夫為他做飯?
望見他的表情,小茱不由得失笑。「別抱太大的期待,因為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怕做好了飯菜涼了,所以我準備了火鍋。」
沒等他反應過來,她便進了廚房,不多久,幾個下人合力把熱呼呼的鍋子抬上桌。
眾人下去後,兩人面對面坐著,小茱夾起切得極薄的肉片往熱湯里涮幾下,蘸上醬料,夾進他的碗中。
梓燁毫不客氣,端起碗,呼嚕嚕地三兩下就把肉給吃得干干淨淨。
小茱瞄他一眼,手邊繼續涮肉,嘴巴卻問︰「可見是真餓,在醫館那里沒吃一點嗎?」
好,她承認,她的小心眼發作了。
在楊家他是個隱形人,和桌面上那條「年年有魚」一樣純屬擺設,他說過真正的年夜飯是在大年初五,他會趕回藥靈谷和司徒爺爺、孫大娘、紅紅和阿蘇一起吃,不過今年的情況不太一樣,京城的醫館新開張,司徒爺爺要留守,而紅紅離開藥靈谷後在藥鋪子幫忙,所以換孫大娘和阿蘇相偕進京,一家子換個地兒、換個時間,吃頓真正的年夜飯。
司徒爺爺邀請過小茱,她拒絕了,理由很漂亮,她必須和聞香下馬的掌櫃們開會,但她真正的想法是不想面對。
第六感告訴她,即使第四回重來,她一樣不會得償所願,這種感覺很糟,所以她選擇不看不听、不感覺,選擇避開他所有親人。
比起他的親人,她更願意談談藥鋪。
藥鋪並不賺錢,卻賺足了名聲,在司徒爺爺的炒作下,鐵心在京里已經有了神醫名號,連齊錚都請鐵心進府看病。
齊錚是眼下在朝堂上唯一敢與閻立幗對峙的大臣,只是他年紀大,精神體力漸漸不濟,兩年下來勢力逐漸式微,迫得皇帝不得不積極培養其他文官,試著頂替他的位置,然而這並不容易,尤其在閻立幗的虎視眈眈之下。
齊錚患的是糖尿病,這種病在中醫醫的是脾髒,但真正能夠根治的是飲食與生活習慣。
小茱提出二十一世紀對糖尿病的見解,這不與鐵心的醫術抵觸,所以他讓齊錚試了,這一試,齊錚人變得精神,也不再日漸消瘦,又能在朝堂上大聲說話,因此鐵心成了活神仙。
「吃過一點,但我想回來陪你。」陪她吃年夜飯,也陪她守歲。
小茱笑了,有點小小勝利的優越感。
于是她殷勤了,給他暖酒、替他涮肉,把他服侍得像個真正的大爺。
梓燁來者不拒,凡是她送過來的,就算是他最不喜歡吃的菇類也照單全收。
一段時間後,他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也喝出幾分醉意。
小茱拉起他的手問︰「出去走走?」
在下雪的除夕夜里?這不是好建議,但他同意了。
兩人兩手緊緊牽在一起,他帶著她走往庭院,雪已經停了,但白天下得很大,才短短幾個時辰就積起一尺高的雪,下人把雪鏟在小徑邊,堆起一座座小雪山。
小茱喜歡雪,在台灣這是希罕物,突地,她松開他的手,把兩只手臂張得開開的,朝雪堆跑了幾步,跳起來,正面飛撲!
梓燁被她的舉動嚇著,急忙跑過去把人拎起來,卻見她臉頰紅撲撲的,咯咯笑個不停,他無奈的掐了她的女敕臉一把,指尖都是冰的。
「快起來,會凍著。」
她不肯,向後躺回「冰山」上,並伸手將他拉下來,兩人就這樣一起躺在雪堆上。她指向天空。「你看!」
今天是除夕,天際見不到明月的蹤影,但一片黑壓壓的天空,讓千萬顆小星星看起來更清晰,像在黑布上撒滿鑽石,閃亮得讓人別不開眼。
梓燁怕她冷,卻舍不得阻止她的快樂,手臂一伸,把她拉進自己懷里。
這一刻,他有些心急,急著鏟除恭親王和閻氏,急著結束這一切,因為……側過臉,他看著她和星星一樣閃亮的雙眼,他想要平平安安地把她娶進門。
窩進他懷里,小茱覺得身子暖了,心也暖了,比起前三世的迫不得已,選擇這個男人似乎更正確一些。
只是……真的能夠一路順利嗎?三世的膽顫心驚讓她不敢確定,因為她始終記得,懷抱希望是件危險的事。
環住他的腰,她听著他有節奏的心跳聲,扯開話題,「不知道爹娘和姊姊、妹妹在做什麼?」
「吃年夜飯、守歲,和我們做的一樣,想家了?」梓燁不舍的問。
小茱點頭。前幾世她幾乎是穿越不久便遇上父母雙亡、姊妹分離,和家人的感情淺淡,她所有的記憶都是和拼命有關,直到這一世她學會珍惜當下,才與家人建立起感情。
「過完年,我讓陸明送你回柳州一趟?」
她笑著抬頭,用額頭輕輕磨蹭著他的下巴,他的胡髭有點冒出來,磨得她刺刺癢癢。
「打賭還沒結束呢,何況過完年你馬上要參加春闈,緊接著是殿試,事情一荏接著一荏的,我在這個時候離開,不是尋事嗎?」
都心知肚明,待大年初八詩詞大賽會一開始,楊梓燁這個名字將會傳播開來,閻夫人很快就會發現躺在小院里的殘疾男子並非梓燁,到時要應付的恐怕是一波波的追殺,丘大總管也已經在京里備妥幾處宅子,預備狡兔三窟。
但縱使躲得過閻夫人,閻相爺可不是吃素的,他在京城勢力何其大,光是要平安參加會試就不容易,梓燁身邊需要足夠的保護人手,她不會這麼白目。
「如果你想回去,尋點小事又如何?」
她搖搖頭,堅持道︰「等五月吧,回去給姊姊送嫁。」
「好,到時我陪你。」
「別說大話,若恭親王提早行事,若這輩子他是勝利一方……」話一出口,小茱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猛搖頭,卻不知道要怎麼補救。
怎麼搞的,她怎麼會講出這種話,她瘋了嗎?大過年的多不吉利,難道……難道這是她潛意識里的……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梓燁見她一臉懊惱,不禁搖頭苦笑,是啊,他不是沒想過這樣的結果,但他必須做出選擇。
過了半晌,他問︰「小茱,想不想看我舞劍?」
呼……小茱松了口氣,方才那話題算是揭過了吧?她急忙回道︰「想。」
話音都還沒完全落下,他立刻勾起她的腰騰空飛去,他讓她在屋頂上坐穩了,一縱一躍間,他取來一柄劍,開始在地上舞劍。
一揮、一勾、一劃,力與美的組合,好看到讓她別不開眼,但最美的是他的臉,他總是抬起頭對她笑著,笑得認真專注,笑得她怦然心動。
她有了粉紅泡泡的感受,這就是戀愛吧,熱戀中的男女都會像她這樣頭昏昏、腦沉沉,滿肚子灌進糖水,連閉上眼楮都覺得甜。
漸漸地,她看不見他的動作了,視線滿滿的都是他的笑顏。
梓燁停下動作,指著地上笑道︰「你看。」
小茱不解的順著他的手望過去,屋檐下的燈籠照亮了那行字——
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是從多久以前就開始派人守護童家的啊,怎麼連她跟姊妹們鼓吹的信念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從那麼早、那麼早以前就喜歡上她了?從那麼早、那麼早以前就想把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著?被人喜歡的感覺真的好幸福、好奇妙……
「小茱。」梓燁輕喊一聲。
「什麼事?」
他用劍指著地上,認真誠摯的目光在她臉上膠著。「我允你!」
童小茱不敢置信又受寵若驚,一顆心因為他的保證悸動不已。
小茱廣發英雄帖。
大年初八這天,窮得吃不起預購年菜的學子們來了,自信好勝的文人來了,好奇貪鮮的名士也出現,所有人都想看看這段時日在京城里話題不斷的聞香下馬到底想干什麼?
于是預計一百五十人的詩詞大賽,來了將近兩百人,幸好小茱準備工作做得足,食材不虞匱乏,人員管控也做得好,場面不見凌亂。
門口長長一排桌子,把整條街給佔滿了,尚未到元宵,附近商家還沒開張,所以沒人抗議,倒是涌進不少看熱鬧的。
來的人先在報到處簽名、領紙,然後選一處桌子,桌上筆墨紙硯一應全。
坐到桌子後面時,立刻會有伙計上前,他們手里拿著簽桶,讓人抽題並且燃香,然後在一炷香的時間之內,必須做好詩詞交上去,才能進聞香下馬用餐。
今兒個來的人,雖對聞香下馬的料理感到好奇,但更重要的是名聲,因此不少人寫完詩詞換了入場木牌後,不急著進鋪子,反倒圍在桌邊欣賞別人的新作。
這次的題目出得古怪,以二十四節氣為題,讓不少人頗傷腦筋,截至目前為止,多數人都是以描景為主。
小茱做了男子打扮,混在服務人員里面。
為維持秩序也為了保護梓燁,阿蘇派了不少手下埋伏在鋪子里外,許是拗不過吧,鐵心來了,紅紅也跟著到,她和阿茱一樣做男裝打扮。
趁著混亂,紅紅走到小茱身邊,巧笑地道︰「小茱妹妹,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小茱正盯著在報名處領取紙張的江啟塵,心頭有說不出的古怪。
三次重生,兩次被迫嫁人,只有江啟塵是她用心計謀來的,她汲汲營營布局,以為江啟塵是自己能夠做的最好選擇,沒想到卻是替自己挑選了一條死路。
人生的選擇很奇妙,永遠不知道這一刻斬釘截鐵的決定,會不會成為下一秒的笑話。
回過神,她看見紅紅,她看似滿臉笑意,眼底卻閃著濃濃的厭惡。
孫紅紅討厭她,她並不感到意外,畢竟身為情敵,孫紅紅的表現合情合理。
等不到小茱的回答,紅紅自顧自的說︰「肯定是好的,除夕夜燁哥哥不肯多待,急著回來陪你,你很高興吧?覺得自己重要了,是嗎?」
小茱轉過頭正視著她,沒開口,卻用表情告訴她,對,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可惜哦,你猜錯了,是阿蘇哥哥讓燁哥哥早點回去的,听說你挺會掙銀子,最近暗衛閣銀子缺得緊,得好好把你哄住才行。不過是一頓飯,我們是一家人,什麼時候吃都無所謂,但是你這只聚寶盆得看緊了,誰教你是外人呢?」
這話確實很打擊人,小茱知道梓燁身負沉重擔子,知道愛情不是他重生一回的目標,也知道對這個時代的男人而言女人往往是附件,可是他允諾她了,他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光是為著不辜負他,她就不能被打倒,所以她拉起笑靨。「記得幫我謝謝阿蘇哥哥,那個晚上燁哥哥把我哄得很開心呢!」丟下話,她轉身離開。
紅紅氣得兩只眼楮都要冒出火來了,這個不知羞恥的賤女人!
鐵心看見這一幕,悄悄走到紅紅身後,低聲道︰「主子說過不許你挑事兒。」要不是她鬧騰不休,主子根本不會同意她過來。
紅紅俏眼一抬,氣憤的反問︰「你認為我很會挑事嗎?」
鐵心被她噎得說不出話,擺出冰臉,靜默。
討厭,對象是他,連吵架都吵不起來!紅紅一跺腳,怒道︰「放心,你不必把我盯得這麼緊,就算我要動手,也不會選在今天。」
鐵心呼地吐氣,這丫頭腦筋不肯轉彎,誰勸都沒用。
遠遠地梓燁走了過來,他身旁還跟著兩名男子。
一個三、四十歲,皮膚黝黑、精神奕奕、堅毅沉穩、英氣逼人,像是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人物,他是護國將軍穆穎;另一個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雙眼楮深邃幽遠、內斂沉靜,教人捉模不清,他一身紫色長衫,雍容貴氣,不怒自威,一看就曉得並非爾等凡人。
視線與梓燁對上,小茱立刻轉身,進櫃台拿出特制簽桶,簽桶里每張簽都一模一樣,專供作弊使用。
等她走出鋪子,梓燁和他帶來的人已經領好紙坐到某張桌子後方,她用眼神示意,兩個和自己打扮相同的童子走到三人前面。
梓燁伸手抽了簽,打開,上頭寫的是「白露」,他裝模作樣一番後,提筆。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才寫完,圍觀的士子便揚聲大贊,這首詩既描景又寫情,如今邊關戰事不斷,多少兄弟分散,多少無定河邊骨,令人聞之心也戚戚。
听見士子贊聲,隨梓燁前來的兩人也寫下詩詞,而後起身走過來觀看,不過一眼,紫衫男子便垂頭抿嘴。
他那淺淺的笑意笑進了梓燁心底,他做對了!
這些年恭親王雖待在京中,但邊關守將全是他的人馬,三不五時向朝廷要兵、要糧,以增加自己的實力,擔心朝廷收回兵符,更是不斷引發大小戰事,好讓朝廷不敢輕舉妄動,讓百姓深信,若無恭親王兵馬駐守邊關,國家早已被鐵蹄掃蕩。
這事,是梓燁膽大心細發現端倪,否則至今朝廷仍被蒙在谷里。
皇帝暗中派遣數名臣官至邊境探查,不但查出若干實情,也查出不少證據,只是要以此定罪恭親王,還得靠百姓的大力幫忙,畢竟恭親王保家衛國的英雄形象深植在百姓心中,要撼動並不容易。
因此近日里京中開始有人傳揚「恭親王與蠻夷聯兵、意圖謀奪大齊江山」的謠言,目前知道的人尚且不多。
皇帝正在耐心等待民心變動,朝廷便可以逼著恭親王自清,自請入獄、接受調查。
他肯自清最好,不肯自清便會落實罪名,若能逼得他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造反,雖險,卻能將戰事縮到最小。
如今,謠言尚未傳遍,梓燁便作此詩,勾引百姓仇戰之心,待謠言盛傳,百姓知道手足兄弟被迫上戰場,不是為著保家衛國,而是因為恭親王對皇位的野心,在這種情況下,英雄很快會被輿論攻擊成狗熊了吧?
皇帝在心中暗自贊許,好家伙,救命之恩尚未還清,如今又無時無刻處處得他襄助,梓燁是大功臣吶!
也來參加詩詞大賽的江啟塵一看到楊梓燁便驚嚇不已,楊梓燁不是燒壞了一條腿、不是毀去了容顏嗎?楊梓軒明明說過,不對,他也曾經親自探望過,為什麼楊梓燁現在會毫發無傷地出現這里?難道那處宅子里的不是楊梓燁?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對付楊梓軒?
天!他攀錯人了嗎?當初爹爹判斷,楊家兩兄弟楊梓燁會是繼承家業的那一個,他刻意結交,人家卻不冷不熱地敷衍著,直到梓燁被大火燒了,他才轉而與楊梓軒為友,他以為自己做得很正確,沒想到……
這是不是意味著楊梓軒是落敗的那一方?他應該怎麼辦?改弦易轍?不行,他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不能前功盡棄,更何況他已經與閻相國……閉眼、吸氣,再張開眼楮,沒錯,他已經得到閻相爺的看重,不管是楊梓軒或楊梓燁都已經不重要。
再盯一眼紫衫男子,此人絕非泛泛之輩,楊梓燁與能這種人結交,背後……冷笑,江啟塵悄悄離開現場,他必須把這件事報告閻相爺。
正好,他愁著沒有機會進閻府大門,有這麼的好機會,豈能放過?
江啟塵的舉止全落入小茱眼底,不免感到心慌,今日過後梓燁將會聲名大噪,而麻煩事也會上門,但願鐵心、阿蘇已經做好充分準備。
小茱打起精神在鋪子里外招呼客人,一道道的菜肴輪番上桌,有傳言中的年菜,有許多听都不曾听過的小吃,大家看著滿桌子的豐盛料理,都不曉得要從哪里下筷。
宴飲剛開始,大儒們已經評點出第一名。
不出意料,梓燁奪魁,于是丘大總管順理成章把冠軍請到樓上雅房接待,當然,隨他同來的友人也一並接受招待。
扮演伙計的小茱囑咐劉定國幾句後跟著上樓。
門打開,兩名陌生男子的目光灼灼地朝她望來,讓她前進不對、後退也不宜,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梓燁覺得好笑,她走到哪里都是理直氣壯的,他還沒見她怕過什麼人,沒想到還真遇上能讓她心悚的。「怎麼不進來,站在那里做什麼?」
小茱進屋,才發現丘大總管已經不在,她溫順地走到梓燁身後站著,怎麼也沒膽子和「那個男人」同桌同食。
皇帝見她這副小模樣也覺得有趣,梓燁不是說她天不怕、地不怕嗎,怎麼見到自己就換了個樣兒?莫非……她已經猜出他的身分了?
她是怎麼猜出來的?好吧,他同意梓燁說的,丫頭年紀小小卻聰慧無比,難怪梓燁敢把這麼多鋪子交給她打理。
既然已經被猜出來了,他也沒有藏著掖著的道理,招招手道︰「丫頭,過來。」
要回答「謹遵聖命」嗎?低著頭的小茱撇撇嘴,乖乖走到皇帝跟前。
「听說這些菜肴都是你想出來的?」
「是。」最終,她還是忍不住好奇,趁著回話時抬頭偷看皇帝一眼。
皇帝剛好與她對上視線,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底有好奇、有新鮮,還有質疑。
是質疑沒錯,前世她見過閻立幗,那人不僅僅是老狐狸,還是千年狐狸精,他演出的忠心耿耿大賢臣,可以勇奪奧斯卡,如果不是楊梓軒頭腦簡單、嘴巴漏洞,她怎麼都想不到他會勾結群臣,為恭親王謀奪皇位。
所以這位皇帝大爺是怎麼看穿閻相爺的?
「手藝不輸御廚,怎麼樣,有沒有意思進宮?」
皇帝只是說笑,梓燁臉色卻是一臉鐵青,急忙想替小茱拒絕,然而皇帝用眼神示意,不讓梓燁說話,他就是想看看小丫頭的膽量,是不是真有梓燁講的那麼大。
小茱沒膽和皇帝同桌吃飯是怕消化不良,但替自己的未來爭取還是有膽的。「民女沒有這份才干也沒有能力,還是別進宮污了貴人的眼。」
她的回答讓梓燁頓時松了口氣。
皇帝看見了梓燁的反應,微哂,他就這麼在乎小丫頭?是上心了?
「朕不愛听推拖之言,你是沒才干能力還是不願意?」他的目光定在小茱臉上,讓她想躲也躲不了。
「呼……」小茱吐了口大氣,眼珠子順勢往上翻,一臉的無奈,這個皇帝有這麼缺人才嗎?
她的表情讓皇帝想笑,卻硬生生憋住,敢在皇帝跟前喘大氣的,她是第一個。
「回皇上,小茱不願意,比起做菜,我更喜歡數銀子,所以……皇上別為難我了吧。」
噗地,皇帝大笑出聲,「你叫小豬?朕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瘦的豬。」
小茱咬牙,她的名字確實取得很搞笑,但在村里沒被同儕笑,在江秀才的學堂里沒被惡少年笑,倒是進京城被位高權重的男人嘲笑,她更無奈了。「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和柵欄里的牲畜不同字。」
「你念的是詩?前後還有嗎?」皇帝見獵心喜,沒想到這丫頭能出口成章。
她先是一楞,接著咬咬唇,最後屈服在皇帝「朕很想听」的目光下,她一字一句慢慢念,「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唉,不是她熱愛抄襲,而是有千百個不得已啊,試問︰天底下有幾個平民百姓敢拒絕皇帝?
皇帝很捧場,撫掌稱頌,「好詩!沒想到滿嘴銅臭的小丫頭居然是個才女?」
小茱莫可奈何。「隱世高人都是這樣的,沒事不會到處炫技。」
皇帝呵呵大笑,連護國將軍也被她逗得笑出淚水。「小小丫頭也敢說自己是隱世高人,哪里來的自信?」
她回道︰「旁的優點沒有,自信確實比旁人多出幾分,約莫是與生來的。」
此話又讓兩位貴客笑聲不止。
好不容易稍微收斂笑意,皇帝道︰「有意思,朕第一次踫到這麼有意思的丫頭,你再認真想想,真不想隨朕進宮?這可是天底下女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小茱臉皮在笑,可是肉和骨頭都繃得死緊。「機會難得,皇上還是贈與有緣人吧。」
「依朕所見,你便是朕的有緣人。」
她嘆口氣,臉上的無奈擺明再擺明。「蒲公英在野地才能長得又高又大,要是長在皇宮內院,要不了兩天就會連根被拔,在皇上眼里,丫頭的命不算啥,可在丫頭眼里,我的命比什麼都大,所以、于是、那個……皇上別強人所難了吧。」
童小茱的委屈看得皇帝再次放聲朗笑,這丫頭還真是有什麼就敢說什麼,可惜朋友妻不可戲,弟弟看上的女人,哥哥再喜歡也得割舍,皇帝拍拍梓燁的肩道︰「你可得幫朕把這株蒲公英給養好。」
梓燁瞄了小茱一眼,回道︰「臣遵旨。」
他們的對話讓小茱紅了臉頰,微笑低頭,終于出現少女的嬌羞。
梓燁怕她臉皮薄,連忙轉移話題,「小茱,名單拿上來了嗎?」
一听到他提起正事,她的神色也正經起來。「拿來了。」她從袖袋里掏出名單,是方才的兩百首詩詞中被評為佳作的前五十首。
梓燁當然是頭名,他作的詩已經貼在牆上供人傳誦,要不了多久他的名聲就會漸漸在京城里傳開來,接下來就得讓汪管事那邊安排了,安排名妓攔轎求詩,安排她們以詩為歌,讓梓燁的名氣在上流社會中傳揚。
到時,自會有好事者去調查他的鄉試成績、家庭背景,會有不少的宴會邀約、名儒相見,然後危險自此拉開序幕。
梓燁把名單遞給皇帝,皇帝逐一看過,輕哂。「閻立幗果然好眼光,他瞧上眼的有十來個出現在名單中。」
穆穎也道︰「閻立幗相人的功力滿朝上下有誰可以與之媲美?」若不是這等能耐,朝堂上也不會有近一半的官員控制在他手下。
皇帝放下名單,輕啜清茶,到時候閻立幗定會大力推薦這幾個人的卷子吧。「這些人,朕是該用還是不該用?」
「用。」梓燁笑著又道︰「不用,怎能表現出皇上對閻相國的信任?」
聞言,皇帝和穆穎都點點頭。
「說得好,都用,朕倒要看看這幾個人誰一穿上官袍立刻倒向閻立幗。」
梓燁盯著名單,輕淺笑著。「閻相國若是知道自己成了篩子,替皇上篩出忠貞愛國之士,不知道表情會有多精彩。」
皇帝指指名單,問︰「江啟塵也是柳州人,梓燁可認得?」
梓燁與小茱對視一眼後回道︰「認得,在同一個私塾中授過業。」
「看來小茱也認得,說說,這是個怎麼樣的家伙?」
「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小人。」小茱毫不考慮。
「那麼這個江啟塵可得好好盯緊,他肯定會受閻立幗所用。」
「拭目以待。」
接下來,三個男人開始討論京城布局、邊關將領取代、恭親王罪證……那些事盤根錯節,一環影響一環,對小茱而言有點困難,如果念政治系的三哥在場,肯定听得津津有味。
她安靜地在旁伺候,听著听著,想起遠在二十一世紀的親人。
她死了,最疼她的父親會不會很傷心?母親肯定一邊想她一邊罵︰「這個笨蛋,連過馬路都會把自己給弄死。」
大哥還是成天在一堆器官里面尋找樂趣?二哥還是喜歡遨游在數字的世界里?三哥還是從早到晚研究哪一國是恐布組織的對象?
說到她家二哥啊……霍地,小茱腦袋里閃過一個男人,一個好帥、好高、好養眼,質感不輸大哥、俊美不輸二哥、斯文不輸三哥,尤其一笑便傾國傾城,傾倒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生的男人……
在記憶中模糊的面容此刻突然變得清晰,她覺得胸口好像被重物壓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她猛地轉頭,定定望著楊梓燁。
是他?居然是他!
何喬安……那個讓小小童知道自己上台大的意義,那個讓她覺得緣定三生、注定要在台大結緣的男人,居然是他,楊梓燁?!
一道白光閃過,畫面倏地翻出,貨車司機正帶著微笑說——
千萬別忘記。
別忘記什麼?她忘了什麼?楊梓燁嗎?她為什麼要記得他?為什麼……劇烈疼痛撞擊著她的頭,一下一下,仿佛要把她的腦漿榨出來似的。
她重來又重來的原因是梓燁嗎?她反復經歷同一段歷史的原因是他嗎?為什麼?他和她之間有什麼淵源,為什麼她不能忘記……
她拼命想要記起,腦中卻像藏著一把暗鎖,鎖著她開啟不了的記憶。
她越頑強倔強頭越痛,她疼得汗水涔涔,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就在她墜入深淵的那一刻,她听見梓燁的聲音——
「小茱……」
在她即將墜地的瞬間,梓燁把人抱進懷里,心急莫名,怎麼會這樣?生病了嗎?中毒了嗎?天……紅紅!他不該讓紅紅來的,鐵心在哪里?鐵心呢?
他慌了、亂了,他的心被木杵捶成一團爛泥,看著小茱慘白的小臉,他忘記跟前的人是皇帝和護國大將軍,抱起小茱直接往門外沖。
穆穎楞住了,梓燁怎麼會失了禮數?他尷尬咳兩聲,在皇帝面前替他們緩頰,「小丫頭大概是累壞了,這兩個孩子……真性情。」
皇帝怎麼會怪罪他的真情流露。「可不是,比起那些想從朕身上獲得利益的,這樣的人,難能可貴。」
「皇上,如果我認那丫頭做義女,如何?」
皇帝想了想,不由得笑開了,穆老果真很欣賞梓燁,連這個都替他想到了,護國大將軍的愛女嫁給一品大官,誰敢說不相稱?便是閻氏想從中作梗,恐怕也得忌憚小茱的「娘家人」。
「行,朕的義弟和穆大將軍的女兒,往後咱們結了親戚。」
「到時得請皇上頒一道賜婚聖旨,臣沒有女兒,這場婚事得辦得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