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律師的律師常識真是令人訝異。」小溫先生自言自語著,換作所內任何一個律師,肯定二話不說立馬打包搬回三十二樓,誰還會去管什麼學生不學生的。要知道這些學生不一定每個最後都會成為律師,有心帶後輩大可登錄所內導師系統,去指導已經確認考上律師執照的青年才俊成為自己的助力,那才有投資的價值。看著她,他不禁好奇問道︰「我听李助理說你剛進事務所時說過,希望能接觸更多企業大案。現在還這麼想嗎?」
戴詩佳暫未回答。當年是听從老爸的安排進入事務所的,老爸是打刑案出身的律師,為了自家事務所將來的多元發展,將她放在所長身邊目的是多見見世面,希望能多接觸企業大案,這不是謊話。
然而調來社會責任部之後,雖然經過一段調適期,如今她投入的心力遠遠超過預期,有別于進入英盛後的戰戰兢兢,她第一次感到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她一直以為只有教劍時才會有的成就感與快樂,竟然也能在法律工作中找到。
戴詩佳垂了垂眼,毫無預警地又想起徐光磊。
上星期的早餐會活動她失控了,她不知道那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更別提是不是真的狠心把徐光磊丟在路邊,她哭得像世界末日般傷心,老弟說她是恐慌癥發作了,這些她都很模糊,可惡的是兩年前關于徐光磊的記憶彷佛是以高清模式儲存。從在早餐會重逢後,除去她一直逃避的分手過程,回憶里關于徐光磊的全都是快樂的事。
從前有一回跟小必深夜喝酒聊天,小必想幫她一起罵前男友,整夜里她把認識到交往的點點滴滴鉅細靡遺地說了一遍,竟然沒能讓最會同仇敵愾又直爽的小必罵出一個髒字。小必說她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模式,只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打轉,關鍵的領域不會讓人觸踫︰好比一個完美主義者因為想將最珍貴的、不受打擾的時間留去思考、處理最重要的事,于是先著手處理瑣碎的雜事,偏偏雜事一再冒出,于是最重要的那件事永遠都在待辦清單上頭,被觀望著。
如果……只是如果,她能正視分手一事,認真面對那段將她傷得極深的回憶,躲起來大哭一場也好,叫上小必去把徐光磊揍一頓也好,是不是就算完成對這段感情的哀悼,並且準備好從分手初段班畢業了?
坐在對面的下屬心神不寧,小溫先生只手撐在臉頰,將平時用在分辨客戶說真話假話的推理能力觀察她。以他對戴律師的粗淺了解,選部門的事該怎麼做,她必須按照她爸的意思︰至于她臉上極少出現的活力全失,大約是由上周的威士忌之夜之後開始的,八九不離十跟那位徐先生有關。影響她的兩件事其實本質是類似的。「你知道你欠缺什麼嗎?」
戴詩佳看著他。或許是錯覺,可有那麼一刻她以為這位上司說的不是公事。「你欠缺的是離開舒適圈的勇氣。」按照前人的指示行事當然是安全選項,然而人生有趣的難道不是尋找答案的旅程嗎?自以為是人生導師的話太惡心了說不出口,只能點到為止。
小溫先生搔搔頭,大概因為童秘書比他資深又總是獨立作業,所以直到戴律師加入,他才真的有作為上司的實感︰憑良心說是不錯的體驗。
等等,這麼說來,去年的合伙人會議里有人指出某些部門主管頭餃是裝飾用的……所以老哥把戴律師調過來不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照應兄弟?
嘖,他從來沒要求要在英盛出頭天啊,所內閑話他也當成連載小說自娛,老哥真是多此一舉!人才的運用、授權的美感、運籌帷幄時快意,這些權力的游戲所長自己跟其他主管玩不就好了,拖他下水作啥?
可被老哥這麼一弄,他又忽然覺得部門有戴律師才完整……可惡!這不是把他推下海跟戴律師一起兩難嗎?作上司的有必要連下屬的心理層面都照顧嗎?小溫先生又嘖了聲,翻開一份資料夾,抽出當中的一張拍在桌上。「這是部門異動同意書,如果決定回去所長室,周五下班前簽給我,下周三所長要回紐約總部一趟,你就跟著去。可如果社會責任部里還有你想做的事,我跟童秘書非常樂見你留下來……咦對了,迎新會都還沒辦呢……到時候看狀況吧,要跟歡送會一起辦也不是不行……」
戴詩佳接過同意書,注意到上頭兩位主管簽名下方的日期押的正是幾個月前她從所長室調到社會責任部那天。原來真如小溫先生所說,她只是暫時被調離那個案子而已呀……她蒙著頭自怨自艾,看不見所長跟小溫先生的用心。
還有多少事她也是犯同樣的錯,埋頭苦干卻忽略周遭人釋出的善意,變成一意孤行的死腦筋?
小溫先生很想威脅利誘戴律師不要回去所長室,但逼得太過豈不是跟逼著女兒到事務所上班的戴大律師沒兩樣了?他想清楚了,如果她留在部門,他希望是一個順從內心的選擇。
「無論如何,決定權在你。」
兩年前——
在相約的陽光公園陸橋上,戴詩佳稍稍伸展有些酸軟的雙腿。
抬頭,天已經暗了,橋上幾盞燈點亮,橋下的一片花海卻已沒入黑暗中。「咦?」
幾滴水滴點在頰上,下起了毛毛雨。她沒帶傘呢……
戴詩佳朝公車經過的馬路那頭探頭,望得脖子都長了,還是只有幾個夜間慢跑的路人經過。
終于,她忍不住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又重撥了一次,還是沒人接听,她在進入語音信箱前收了線。
是不是跟葉子誠的談話還持續著?她應該更有耐心等待的……戴詩佳將手機收起。
八點,八點半,八點四十五……毛毛雨漸密,她頭發有些濕了,搓著雙手時才發覺冷。但這沒什麼,剛開始交往時的那次約會,徐光磊也等過她很久,況且今天不是特別節日。「……阿磊。」
每一次都錯看出現在橋另一頭的人是他,直到那抹黑影緩緩走來,停在面前,戴詩佳才確認這次真的是他。
「阿磊,你來了。」戴詩佳連忙松開搓著的手,關心問︰「子誠還好嗎?聊了什麼聊了這麼久……該不會是上次跟老婆吵架的橋上的燈在他身後,他的表情在陰影下。
「還是我們先去吃飯好了,坐下再說,雨也越下越大了。」戴詩佳以為他的沉默與葉子誠有關,雖然先前大家一起去吃過飯,葉氏夫妻的爭執內容她略知一二,但如果徐光磊不想談論朋友的隱私,她不會問太多。「你也沒帶傘吧,呵呵,真是的,明明早上天氣超好的,誰會想到一個下午就變天了呢。」
說著,她伸手想撥開他沾濕的前發,踫觸的前一刻徐光磊別開臉,退了一步。光線照亮側臉,她才看出他一臉陰沉。「怎麼了……」
「你今天去了哪里?」
那聲音里沒有一點溫度,開口一陣子才問出一句話,像包含了很多思考。戴詩佳心虛著,「怎麼忽然——」
而他很快便失去耐心,道︰「下午我去了升段考試的會場,正好家文上台領初段證書,他的綜合分數是所有升一段的劍士中最高的,你知道嗎?」
「呃,我——」
「評監、主考、幾個館長一致認為他的劍道型最好,平實里帶穩健,沒有分毫多余的動作,眼神、氣勢、中段、稽古皆是難得一見的好。你猜他準備這一刻準備那麼久,得到那麼多人肯定的時刻最想讓誰見證?」
「他還以為你至少最後會趕來,不肯卸面、不肯收護具。」
戴詩佳說不出話。這些她不會知道,雖然她對家文有絕對的信心,但畢竟沒有親眼看見,當然無法得知他臨場表現究竟多麼令人引以為傲。徐光磊去了會場,替她親身感受了這一切,他分享所見,可為什麼听在耳里有如嚴厲的指控?她也很懊惱啊!
「考試結束後,我跟他們一起回道館做耐力訓練,館長說這是慶功,也是告誡他們不能因此松懈下來。」
他跟他們一起回道館?……難怪……難怪沒有人接手機,練習時私物都是鎖在置物櫃里,當然不可能有人接。戴詩佳瞪著他。「初段只是入門」,考前館長天天掛在嘴邊的,她怎麼就沒想到他們會回道館呢?
可……她還是瞪著他一直回避對視的雙眼。
他去會場、去道館為什麼不跟她說一聲?算算時間,剛才自己在這邊干等的時候,他都在道場看學生訓練?
為什麼?
為什麼她感覺他要說的根本不是缺席升段考試的事?「阿磊……」戴詩佳見他暫時沒再說下去,從實道來︰「我今天有去會場,可是只到門口,事務所就打電話來了,說有緊急的案子要我進去一趟。是一個所長親自出馬的美國的案子,平時不是我負責,可是負責的另一位同事趕不來,而我之前有參與過幾次視訊會議,也做過背景資料準備,所以比較清楚進度……」她可以繼續描述這個案子有多緊急、有多重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說成解救此案危機的關鍵人物、她做的檔案與手冊有如智者的錦囊,但這些只是再度重申她將工作放到了第一位。
而徐光磊已經不耐地閉閉眼。
對了……她根本不用解釋去了哪里,如果他剛剛是從道館來的,應該早就從館長那邊知道這些了。
她真的真的也很懊惱呀,她也很希望自己能想到兩全其美的方法來處理這種分身乏術的情況呀,問題是她不夠聰明!戴詩佳看著徐光磊冷硬的表情,頓時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