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後派人暗暗查訪京城哪個人家有命格夠硬又有濟世慈心的女子的時候,慕容夜正陪著柳盼享受著難得的甜蜜時光,慕容夜縱橫沙場多年,以往沉迷排兵布陣、弓馬武勇,現在與柳盼去釣魚,一坐兩個時辰都不覺得不耐煩,偶爾相視一笑還能激起心頭點點漣漪。
他還時常帶著柳盼游山玩水,將京郊附近的景致都賞遍了,原來心愛之人陪在身邊,就算路邊一棵平常無奇的松樹也是別樣的風景,山間一只跳躍的松鼠也是靈動可愛的,就連護國寺的老和尚閉嘴裝高深莫測,也顯得順眼許多。
有時候慕容夜也會陪著柳盼去醫館。
柳盼在大堂坐診,身後放著一架巨大的落地屏風,隔絕外人的視線,屏風後面放著羅漢榻,慕容夜就在榻上一邊看著閑書消磨時光,一邊听著她替人看診時的溫柔低語。
雖有竊听之嫌,但他听的不是病人的隱私,而是听柳盼條理清晰的替病人分析病癥成因,並多次折服于她的能耐和細心。
這一天醫館的病人較多,柳盼抽空繞到屏風後方,歉然的小聲道︰「王爺悶不悶,要不要帶人去街上逛逛?」
慕容夜搖搖頭,頗有幾分吃味的道︰「我怎麼听著你對待病人的態度比對我還要溫柔體貼。」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她面前不由自主便開始你啊我的,連本王的自稱都不知不覺間說得少了。
她掩唇而笑。「王爺有點出息好不好,會來我這醫館看診的女子皆有不得已的苦衷,又因久病而敏感自卑,若是我像對待王爺那樣對待她們,還不把人都給嚇跑了,再說了,王爺心志堅毅,皮糙肉厚耐摔打,哪里在乎一點冷言冷語。」她先用言語調侃了他一番,接著坐到他身邊,親了他額頭一下,安撫道︰「乖,等我忙完就來陪你。」
不過一個輕吻,他便覺得心頭那點不滿被安撫了,他一邊自嘲于自己的好哄,一邊暗自驚訝這毫無緣由的感情。
慕容夜在外面搞的這些小動作,皇後遠在深宮不曾察覺,但昭帝早已瞧出了端倪。
這一天下了朝,昭帝便把人召來御書房。「朕听說你最近小動作不斷,是不是應該跟朕說一聲?」
慕容夜早有此意,他處心積慮是防著母後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可不是為了防著父皇的。
「父皇明察秋毫,果然什麼事都瞞不住您。兒臣前往江南時,踫巧救了一名女子,相處日深,鐘情于她,想要娶她為妃。」
為了次子的婚事,昭帝的耳朵都快被皇後叨念得起繭子了,如今听得次子親口承認有了中意的女子,可眉目半點不見波動,昭帝知道定然還有下文。「然後呢?」果然,話一出口,向來神勇無敵的次子便露出幾分乞求的神色。
「此事還要求父皇代為周旋,兒臣中意的女子……是鹽商家的庶女。」
其實慕容夜繞著彎子搞這麼多名堂,一是因為他與柳盼的身分有落差,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此事大大犯了母後的忌諱。
說起來這也是一樁舊事了,皇後出自官宦人家,乃是原配唯一所出,然而親爹寵愛妾室,妾室肚子也爭氣,先後生下兩女一男,她的庶妹比她只小了一個月,從小很得親爹寵愛,就連她這個嫡女也要避其鋒芒,直等她成為皇後、生下太子,在宮內站穩腳跟之後,妾室收斂許多,親娘的日子才好過。
因此皇後深恨妾室庶女,就連昭帝這些年也遷就著她,從不曾在宮里寵幸別的女人,宮中嬪妃不過是擺設,才讓皇後這口氣順了過來。
慕容夜非常清楚母後的心思,不說母後為他挑了那麼多名門閨秀全是高門嫡女,就算是為他選側妃,恐怕也不會挑庶女,若是知曉他舍名門閨秀而就鹽商庶女,母後肯定接受不了,說不得還會認為柳盼手段過人,妄想攀上高枝才會誘惑他。
昭帝只是猜測別有內情,萬萬沒想到真相如此,當下表情一沉,斥道︰「你做事越來越沒分寸了,朕派你去兩淮整頓鹽務,可不是讓你去挑妃子的,更別說還是個鹽商之女,難道她是那些官員進獻給你的?」次子戍邊多年,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每天面對一票莽漢,也怨不得他見到個鹽商之女就動了心,不由得又稍微放軟了語氣,「就算你中意她,納進府里就行了,何必要惹得你母後不開心。」
慕容夜知道父皇想岔了,苦笑著將他與柳盼相識的經過說了出來,包括她跳河逃命,又救了他一命,他無意中听到她點評溫氏與他的關系,讓他原本郁結的心思豁然開朗,還有她如何以驚人的醫術救了鹽幫幫主的妻兒、如何救治東台鎮的灶戶,最重要的是,她對于鹽務的精闢見解,啟發了他改革鹽法的決心等等。
呂光等官員稟報兩淮鹽務整頓只是浮于表面,對于其中內情一概不知,所以昭帝並不曉得還有這麼樣的過程,起初他听得次子看中鹽商庶女,先入為主認為對方是個狐媚的江南女子,沒想到竟是這般有膽識、醫術了得、見解不凡,不由得多了幾分興味。
溫氏之事讓昭帝對他難免有愧,在親事上不想再勉強他,只希望他能有一門美滿姻緣,偏偏他看中的女子出身低,實在不妥,但是听了他這番話,昭帝才知這個女子能得兒子青睞,不是沒有道理的。
想來也是,他的兒子是執掌大軍的國之柱石,又豈是尋常女子可以魅惑的。
「那……幾時讓父皇瞧瞧你中意的女子?」
慕容夜苦笑道︰「還望父皇見諒,總要父皇母後先答應了這門親事,兒臣才能帶她前來,當初她並不願意來京城,是兒臣把人擄了來的。」
昭帝更感興趣了,追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慕容夜便將他與柳盼爭吵,她離家出走後的事兒和盤托出。「她不比尋常女子,非要依靠父母或者男人而活,就憑她那一身醫術,去到哪里都餓不死,而且她自己也樂在其中。當初就是因為身分懸殊,她才執意要離開兒臣,並不是她非要嫁給兒臣,而是……而是兒臣離不開她啊!」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昭帝哈哈大笑,笑完了又覺得心里不是滋味,出了一個溫氏看不上他兒子就算了,連鹽商庶女也對睿王妃的位置毫不在意,這麼看來,次子的婚事多有坎坷倒是真的了,難道當真是因為他殺孽太重?
大楚上至皇族下至平民都信佛,昭帝也相當推崇佛法,雖然護國寺住持並未說什麼,但做父母的一旦面對和兒女有關的事情,無事也要思量三回,更何況次子的婚事已經黃了一次,昭帝自然希望他往後都順順利利的。
慕容夜見父皇有所動搖,立刻再接再厲,列數娶了柳盼的好處,費了半日唇舌,口水都要說干了,才換來父皇表態。
「听你這麼說,這個柳氏倒是個極為難得的奇女子,想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等玲瓏心竅的女子能教你踫上,也是緣分所至,父皇就不為難你了,至于你母後那里……還需要你自己去想辦法。」
「父皇這是打定主意要瞧兒子的笑話了?」
昭帝呵呵直樂。「放心,若真需要父皇出手的時候,父皇也不會只看熱鬧不說話的。」
有了父皇的保證,慕容夜大為放心,只要爭取到父皇的支持,由父皇在母後面前敲邊鼓,這件事大有成功的希望。
慕容夜近來因為母後急著為自己選妃,時不時拉著他討論誰家的女兒好,弄得他極少往後宮去,就怕再被母後揪住嘮叨一番,不過今時不同于往日,有了父皇這座穩當的靠山,他大步往後宮去向母後請安,甚至還問起母後又看中了幾個人選,再毫不嘴軟的挑了一番刺,打消了母後想要與其中一家聯姻的打算,這才輕輕松松出了宮。
柳盼對宮中之事一無所知,專心經營回春堂。
她近日替不少婦人看過診,名聲漸漸在城西傳了開來,由于回春堂只看婦科,與附近的醫館競爭不算大,背後又有睿王找人撐腰,官面上通達,地痞無賴就算知道回春堂是由年輕女大夫坐堂,但得了官面上傳出的口風,倒也不敢去惹事。
大楚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女子開醫館的,柳盼算是先驅,再加上京城有不少醫藥世家,那些同行听聞城西出了一名擅婦科的女大夫,自己不便上門較量,便暗自遺了家中女眷前往診脈。
柳盼為人謙和親切,生得又美,說話之間帶著江南女子的婉約秀美,談起病狀成因來也是條理清楚,不僅去看病的這些婦人對她是連連稱贊,當她們將柳盼開的方子拿回去給家里坐堂的男人看,就連老大夫也挑不出錯來。
再加上柳盼自從被慕容夜帶回來之後,不必再偽裝身分,重新梳回少女發式,這些婦人瞧在眼中記在心里,回去便慫恿家里適齡的未婚兒郎。
沒過多少日子,皇後在宮中的宴會停了,回春堂卻已經迎進了四、五個媒人,偏偏慕容夜又不能往醫館門口立塊牌子,寫明大夫已名花有主,只能暗自生著悶氣,直想關了回春堂,將她鎖在深閨,但瞧她做得興興頭頭,他也只能硬生生將這個念頭咽回肚里去。
回春堂後面連著一個不小的院子,支著架子晾曬著藥材,另有睿王府別院的廚娘專管著飲食,自開業之後,柳盼便搬到醫館來住,閑暇時便會去街市走走,順便去藥材鋪子里轉轉,買些少見的藥材回來。
不想那些醫家兒郎年輕氣盛,不是听家中長輩大力稱贊她,對她好奇極了,就是被家中大人比著她罵連個小泵娘都比不上氣不過,想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模樣又有多厲害,可是來到回春堂,看到門前立著一塊「男子止步」的牌子,他們只能蹲守到對面的茶館里。
柳盼哪里知道這些人偷偷模模在做這些事兒,更不知道當她帶著慕容夜配給她的丫鬟出門逛街時,會連帶傾倒了好幾家的兒郎。
沒過多久,之前上門被拒絕的媒婆跑得更勤快了,還又再多添了三家媒婆。
這下不只慕容夜氣得快嘔出血來,就連柳盼也開始覺得困擾。
「大娘,我這里是醫館,您老若無病,還是請回,後面還有病人等著呢。」柳盼雖然困擾,也知道媒婆不能得罪,她還要在這里生活呢。
媒婆將自己肥碩的身子挪到了一邊去,面上堆迭起熱情的笑容。「好姑娘,你忙你的,等你忙完了我再跟你說說楊家兒郎的好,人生大事你可千萬要考慮清楚。」
柳盼雖然與慕容夜重逢,又莫名其妙走到了一起,但是對于未來她還是不敢抱有期望,只是因為她很清楚一時半刻他是不會放手的,而她也舍不得離開,才會這麼含含糊糊的過下去,況且兩人既無婚約,這里又是京城,她也不敢貿然同他人說她已經訂親,免得有無聊人挖八卦,發現她是和睿王要好,豈不是要連累他的名聲。
恰巧這日慕容夜從宮里出來,徑自到了回春堂,他從後門進來,到了前廳,隔著屏風听到這媒婆的話,頓時給氣了個七竅生煙,等送走了所有的病人跟媒婆,柳盼回到後堂去之後,迎接她的便是他的一張冷臉。
「這是怎麼了,誰給王爺氣受了?」
慕容夜算是看明白了,想要讓這丫頭自動自發的認錯難度太大,索性也不跟她玩含蓄。
「除了你,還能有誰給本王氣受?」
伺候的丫鬟見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那麼一點緊張,輕手輕腳的快速退了下去。
若說之前還在揚州時,他生起氣來,柳盼心頭不免要打鼓,還會小小反省下自己,但是自從被他擄回京城,兩人又相處過這些日子之後,她是一點也不怕他了,當即偎坐在他身邊,拉起他腰間玉佩把玩著,漫不經心的道︰「我在外面坐了一天,腰都快斷了,連王爺的面兒都沒見過,你這一來就板著臉,確定不是在外面受了氣跑來遷怒了?」
慕容夜沒想到會被她反咬一口,恨恨的伸出長指戳了她額頭一下。「沒良心的丫頭!我在外面想方設法為你我的親事奔走,你卻在醫館里與媒婆粘粘乎乎,難道說句你已經有婚約在身就這麼難嗎?」真是越想越氣。
柳盼大張著嘴,傻楞楞的瞅著他。「你……我……」與他相處越久,她越舍不得將他讓給其他女人,可是此事又由不得她,因此她是報著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的心情與他相處的,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看重他們之間的感情。
慕容夜都快被她這傻樣子給逗樂了。「不是你和我,難道你還想嫁給別人?」
她眨巴著眼楮,努力將涌上來的淚意壓下去,艱難的道︰「你……你知道的,我不會給人做妾的!」情濃之時說這話,她也知道有多煞風景,可是與其事到臨頭再爭吵,不如把丑話先說在前頭。
慕容夜忽然發現一件事,他不惜在母後面前抹黑自己,又逼著護國寺住持閉口,還求到了父皇面前,這些事情他不曾與她商量就算了,竟然也從來不曾知會過她一聲,搞了半天這丫頭還不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娶她為正妃了,他真是蠢得讓人不忍直視。
他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表情是說不出的懊悔。「瞧我給忙得昏了頭,完全忘了要告訴你一聲,我已經稟告父皇要求娶你做王妃,父皇並不反對,只是母後那一關恐怕不好過。」
柳盼也不知道怎麼了,听了這話眼淚便刷地落了下來,她忙扭頭去擦淚,哽咽的道︰「方才教沙子迷了眼,還沒顧得上取出來。」她不曉得該怎麼形容現下的感覺,歡喜那是當然,但心頭卻還是有點酸酸的。
慕容夜扳過她的肩膀,見她目光躲閃,臉頰濕了一片,淚珠兒還不住賓落,不由得一怔,之前的氣惱早消散了,攬了她在懷里輕輕拍撫。「我早應該把心里的打算告訴你的,免得你一直提心吊膽、沒名沒分的跟著我,是我不好……我既然決意要與你相守一生,就應該堂堂正正將你抬進睿王府的大門,而不是讓人輕視你,以你的品貌絕對配得上我,萬不可以世俗的眼光妄自菲薄。」
柳盼伏在他懷里幸福的流淚。「我自然是配得上你的,只是……旁人並不那麼想,若是……若是我有好家世,你的家世低于我,我也定然一早將你搶回家藏起來了。」她待他的心是一樣的,只是她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卻在意他的想法。
他沒想到會听到這樣的回答,頓時大笑出聲,「好!那本王就等著盼兒來搶!」
其實他未向柳盼說明父皇同意這門親事,還有另外的考慮,他當時向父皇求告的時候也說過——
父皇,就算兒臣與皇兄之間毫無芥蒂,憑兒臣立下的戰功,此生做個閑散富貴王爺是跑不了的。就算邊關再起戰事,兒臣也願意披掛上陣,為皇兄守護這大楚天下!以兒臣的身分,根本沒必要走聯姻一途,母後挑出來的哪一個不是高門貴女,就算皇兄信任兒臣,可是若是這中間隔了許多別有用心的人,將來會怎樣兒臣真不敢保證,不若一開始兒臣就娶個毫無背景的王妃,對于兒臣與皇兄來說都好。柳氏有個好處,她家世不顯,又與娘家斷絕了關系,連姓氏都改了,等于六親死絕,連一門窮親戚都沒有,僅這一點就抵得上旁的短處。
這是慕容夜回京之後,在早朝上見識過官員們打嘴皮子後,再自己揣摩出來的,不但可以掃平未來兄弟倆之間的隱患,也能順便向父皇表明他對自己這輩子所要走的路已經有了清晰明了的認識。
昭帝站得高,看得也更長遠,與其說他是被兒子對柳盼的深情打動,還不如說被他的這條理由給打動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做為父親,自然希望兩個兒子的感情能夠長久融洽。
自慕容夜滅了北,挾風雷之勢回京,又以雷霆手段整頓兩淮鹽業,所顯露出來的才干讓昭帝也大為震驚,他不僅上馬能戰,還下馬能治,這就極為難得了。
此等才能,若是安心做個親王,輔佐太子也就算了,只要他有一點點野心,將來兄弟倆能走到哪一步可真不敢說,就算慕容夜沒有別的想法,可他身邊若是添幾個不安分的人,難保不推著他朝前走。
對于一個長期戍邊,從不曾玩過政治的人來說,這是天生靈敏的政治嗅覺,昭帝除了震驚于此,還感慨于他的不忘初心,大權在握也不曾生出別樣的野心,將他著實夸了一頓。
慕容夜得了父皇的夸獎,完全不曾想過要在柳盼面前顯擺一下,他主帥做久了,從來只有下令貫徹執行,沒有凡事都拿出來擺到台面上講的習慣。
「好了、好了,別哭了,乖,以後無論有何事,本王都講給盼兒听,好不好?」
柳盼在他懷里哭得稀里嘩啦,根本無法回話,只能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