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夜最終同意了柳盼跟著肖正清前往鹽場治病,不過為了不讓肖正清起疑,再加上他也想去看看情況,他刻意說道︰「我信任肖兄的能為,只是有點擔心盼兒,能不能我也跟著去一趟?」
肖正清哪有拒絕的道理。
等他陪著柳盼去前院書房開需要帶的藥材之時,慕容夜才頗有興味的道︰「柳盼這個小騙子真有這麼古道熱腸?」
裘天洛忍著翻白眼的沖動,頗為公允的回道︰「柳姑娘雖然未以真實姓名身世相告,但想來她也許有什麼苦衷,而且這些日子我觀她醫術精湛,為人也有分寸,又有慈悲心,願意跟肖正清走一趟也不奇怪。」
阿漢立刻熱烈附和,「柳姑娘心地很好。」他話音一落,立即收到王爺射來的譴責目光,但他還是硬著頭皮續道︰「也許……也許是她的嫡母逼得她沒辦法在顧家生活下去吧。」
听兩人明顯是在為柳盼說話,慕容夜氣不打一處來。「做鹽商家的千金小姐,可是比當個拋頭露面的江湖郎中要好上太多,就算嫡母苛刻,可顧正元生意能做出一番名堂,想來也不是眼瞎心盲之輩。」
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他怎麼樣都沒辦法把柳盼往好的地方去想,只是他每每想要將她往壞處想,她又總是做出讓他感到驚奇的舉動,像是替肖夫人剖月復產子,救了母子兩條人命,全然不顧要是失敗了,該如何承受肖正清的怒火。
再比如前往鹽城救命,他方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根本沒有思考就答應要幫忙,難道她天真的以為鹽城是什麼好地方?
多少閨閣千金視世俗名聲大過天,終生都在方寸間生活,至多是從娘家院子移至夫家後院,偶爾去寺里拜佛,或者往各府宴飲,相夫教子終老一生,按理說,出身于鹽商之家的柳盼不應該有例外,但是她身上矛盾的地方卻越來越多。
與她相處得越久,慕容夜越能察覺出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也就越來越有興致探究成因。
前往鹽城的路上,柳盼再次展現了她有多吃苦耐勞,以及超強的動手能力。
很多時候慕容夜都以為她會開口求助,可是他發現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完全不需要他人伺候,就連他打發過去幫忙的阿漢也好幾次沮喪的回來稟報「柳姑娘在船艙里碾藥和藥丸子」,也就是說,完全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這幾乎成了柳盼一路上除了吃飯睡覺唯一的活動。
肖正清準備了很多藥材,柳盼又與之討論過鹽丁的生活以及常見的病痛,決定先做好些藥丸子,等到終于到達東台鎮,她已經準備了不少分量的藥丸子。
肖正清來自于鹽城轄下的東台鎮,他與鹽城當地官員似乎交好,來往巡邏的兵士見到他們的船靠岸,船丁往下運藥材,領隊池浩便上前來與肖正清打招呼,接過肖正清塞過去的荷包寒暄幾句後,又帶著手下的兵士往別處去了。
自雙足踏上東台鎮的地界,跟著肖正清前來的幾人都斂神屏氣一般,一改之前說笑的態度,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壓在他們的心上。
鹽城不似尋常城鎮,到處都是巡邏的駐兵,沿岸的灶戶們皆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神情帶著長久過多勞動的麻木與冷漠,見到陌生人連眼珠都不曾轉動一下,似乎這世上再無能讓他們有興趣的事情,那些忙活著的身影似乎只是一具具會動的軀殼,只有在見到肖正清時,他們才會難得露出喜悅的神情,眾人蜂擁而上,將肖正清團團圍在當中。
慕容夜、柳盼等人很快便被灶戶擠到了人群之外。
肖正清與圍上來的灶戶打招呼,又指揮身體健壯些的鹽丁道︰「你們幾個去船上把運來的糧食往各家分一分。」
一幫鹽丁呼啦啦散了,興高采烈往船上去扛東西了。
現在,柳盼相信肖正清真的來自于鹽城,而且看著他一臉真誠笑意與頭發花白的灶戶打招呼、敘著別離之情,她有點不敢想下去了,他原來是屬于哪一類的灶戶,前朝舊臣後裔?
還是本地祖輩執役的鹽丁?
慕容夜與北狄人在草原上搏命的時候,總以為大楚百姓皆過著安康富足的生活,後來一路走運河,見識過了揚州的繁華,越發不能相信鹽城灶戶的悲慘境況。放眼所及無分男女老幼皆是面黃肌瘦、形容枯槁,就算是壯年男子,露出精的膀子,腰間肋骨也歷歷可數,而最讓人痛心的,揚州的繁華很大程度上是仰賴這些灶戶的辛苦勞作,才有了鹽商與官吏的盆滿缽滿,奢靡無度。
肖正清和灶戶說了會兒話後,帶著木賢等人來到葫蘆村紀家,並向他們解釋道︰「我當年跟著紀伯他們一起煎鹽,得他們多方照拂,才有了今日的我。」
紀家兒子媳婦迎了出來,見到肖正清便淚流不止。
紀家兒子哀痛的道︰「肖哥總算來了,您要是再不來就見不著我爹了。」
「這是怎麼回事?捎去的信也未說明白發生了何事,我還當只是生病了,還帶了大夫過來。」肖正清微側過身,向紀家兒子媳婦介紹道︰「這是我妹子跟妹夫,醫術了得。」
紀家兒子以為木賢是大夫,直奔著他去了,焦枯悲戚的臉上滿是希冀。「麻煩大夫了,多謝您能來!」
柳盼好無言,她就長得這麼不被信任?
肖正清尷尬的輕咳一聲。「紀二……我妹子才是大夫,妹夫不懂醫術。」
紀伯的長子十歲時得了急病夭折,次子紀昌便是他膝下最得靠的兒子,比較相熟之人都管他叫紀下。
紀昌沒料到鬧了這麼大一個誤會,不過柳盼嬌嬌弱弱,怎麼看也不像個大夫,倒似富貴人家養在深閨的女兒,他不免有些遲疑。「肖哥,我爹……病得很重。」
肖正清拍拍他的肩。「我這妹子醫術了得,你嫂子難產是她接生的,保住了大人孩子。」
紀昌心道︰看病苞接生那是一回事嗎,哪個接生婆會看病?不過又不好駁了肖正清的面子,只能含糊道︰「就怕……」治不好。
肖正清也不好說柳盼開月復取子這事兒,到底太過駭人,當時若非情況緊急,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他也不會同意柳盼這麼做,要是尋常時候他听到這事兒,只怕會當做奇事笑談。
柳盼跟著紀昌進了屋,撲鼻一股血腥味,但見床上躺著個枯瘦的老人,年約六旬,滿面皺紋昏睡著,她連忙上前切脈,所有人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等她松開了切脈的手,紀昌急切的問道︰「我爹如何了?」
「老爺子是不是受了外力擊傷?身上的傷還是其次,顱內恐有積血,這才是致命的。他昏迷之前,是不是有嘔吐、視物模糊的癥狀?」
紀昌驚奇的瞪大雙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紀家媳婦連連點頭道︰「姑娘說的全中,公爹被鹽場的馬三打了,當時就覺得惡心還吐了,後來人還沒到家就暈了過去。」
肖正清神色一凝,問道︰「馬三是何人?」
紀昌一臉憤慨的回道︰「據說是鹽運使仁大人新納的小妾的弟弟,不怪肖哥不知道,他來東台鎮做鹽場監工也才三、五個月,但為人極是惡毒,稍不順心便拿灶戶撒氣,揚言打死都沒人管,已經打死了不少人,但凡稍有姿色的姑娘小媳婦,只要他看上了就會不擇手段的弄到手……」畢竟還有姑娘家在,他不好說得更詳細。
「鹽場發生這等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肖正清氣憤的道。
紀昌回道︰「大哥雖然在外面日子過得不錯,可也不能跟鹽運使對著干,要是告訴了你,豈不是讓你為難?大家本都想著忍忍就過去了,哪知道馬三會變本加厲。」
肖正清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差點將粗木制成的桌子砸成兩半,他滿面戾氣的道︰「這狗娘養的,等我想個法子收拾了他!」
紀昌緊張的攔阻,「肖哥千萬別!馬三要是在東台鎮出了事兒,到時候所有灶戶恐怕都沒好日子過了。」他苦笑道︰「大家命該如何,也只能忍了。」
肖正清正欲與他爭論,柳盼淡淡的插嘴道︰「留一個人幫我,其余的人全都出去,我先處理一下紀伯身上的傷口,再替他扎針。」
房里的無關人等往外撤,慕容夜本有心留下來看她如何扎針,被她一句話就趕了出去——
「爺要留下來幫我嗎?那過來先把紀伯的衣裳給月兌了。」
慕容夜雖然在軍營里磨練過,自理能力尚可,但讓他一個王爺紆尊降貴服侍灶戶,自然滿心排斥,立刻退了出去。
最後是紀昌留了下來,他顯得很是為難。「我爹傷在身上,姑娘……」
她在這個保守的中年漢子面上掃了一眼,自行動手去解紀伯的腰帶,紀昌才上前去搭把手。
月兌去了紀伯的衣物,柳盼這才看見他前胸後背全是鞭痕,一直蜿蜒到了褲腰下面,有的地方已經開始感染了,她隨即又道︰「把褲子也一並月兌了。」
紀昌暗暗吃驚肖正清是從哪里找來的女大夫,不但膽子大得出奇,且無一絲避忌。
她已經開始處理紀伯前胸的鞭傷,眼角余光瞥見紀昌遲遲沒有動作,她聲音極為平靜的道︰「在大夫眼里,無分男女老幼,只有患者。」
聞言,紀昌對她多了幾分佩服,不敢再遲疑,馬上替父親月兌去了褲子。
光是處理紀伯身上的傷口,就花了大半個時辰,等柳盼行完了針,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在院子里等著的肖正清與慕容夜不時朝房內張望,可是根本瞧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麼,只有紀昌媳婦往房里送了幾回熱水,被肖正清問急了,便漲紅著一張臉閃躲著他的目光回道︰「姑娘在處理公爹身上的傷口。」
慕容夜馬上想起柳盼處理自己身上傷口的情景,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很想沖進去將她拉出來指責一番。
又再等了一會兒,柳盼總算出來了,她面色疲憊,語氣平靜的道︰「紀伯醒過來了,大哥可以進去看看,略說兩句話就好,紀伯需要靜養,不能過于勞累。」
等到肖正清跟紀家兒媳婦進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了慕容夜的人,他便將柳盼拉到一邊去,小聲數落,「你一個未嫁的黃花大閨女,怎麼老不知道避諱,老看男人的身體,連個老男人也不放過,這是怎麼回事?!」
柳盼神色復雜的回視著他,反問道︰「紀伯生死未定,雖然是個無關緊要的灶戶,可是面對著東台鎮乃至鹽城灶戶的境況,王爺就只想到了這個?
「王爺不會不知道,大楚立國這都上百年了,當年不肯歸順的前朝舊臣早已經死了,竹頭都化成灰了,就算禍及三代,恐怕那三代人也死光了,如今活著的灶戶也不知道是第幾代了,還過著這樣絕望淒慘的生活,地位不但低人一等,連個大夫都請不來,生了病、受了傷只能等死!反而是那些踩在灶戶血肉尸骨上的官吏鹽商們,口袋里賺進了大把銀子,奢靡無度,難道王爺就沒想過要改變些什麼嗎?」
慕容夜原本已經準備要好好教訓這丫頭一番,他的**她看了也就看了,他也不準備追究,讓她看到不過是早晚,可如今發展到她到處看男人的身體,這就不行了。
結果呢,他要跟她談廉恥、女子應守之理,她卻反過來跟他談大道理,灶戶生存困境,一副慷慨激昂、為民請命的模樣。
「灶戶的事情我會管的,但你不覺得隨便看男人的身體不對嗎?」嘴硬的丫頭,連個錯都不肯認。
柳盼在顧家多年,雖然未曾享受過什麼,卻見識過吳氏母女三人日常生活是如何奢華,一想到她們的好日子都是灶戶用命換來的,頓時心情變得好差好差,對于眼前這個抓不到重點的男人更是少了幾分周旋的耐心。「我身為大夫,看看患者的身體又怎麼了,難道要我閉著眼楮治療?!反倒是王爺你,看到此等境況竟然無動于衷,只說會管,王爺敷衍我不要緊,可是敷衍這些可憐的灶戶實在不應該!」
慕容夜皺起濃眉瞪著她,怎麼,他還沒教訓她,反先被她數落了一頓,敢情這丫頭忘了他才是王爺?
裘天洛在旁瞧得瞠目結舌,生怕被王爺遷怒,扯著阿漢就往外走。
阿漢沒察覺異樣,興奮的小聲嚷嚷,「柳姑娘說得真好!」太有道理了。
「好你個頭!」裘天洛往他腦袋敲了一記,警告道︰「你沒瞧見王爺的臉色有多難看嗎!」
阿漢全然沒放在心上,只痴痴的道︰「裘哥,我覺得……柳姑娘真好,再沒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敢跟王爺拍板對著干的姑娘,不只勇氣可嘉,而且善良能干,心有七竅,在他眼中都要閃閃發光了。
裘天洛像傻了一般瞧著阿漢,見他的目光還粘在柳盼身上,暗道不好,硬是用力將他拽出紀家大門。「你小子傻啊,看不出來王爺對柳姑娘有所不同嗎?從京城出發的時候,王爺還因為溫氏的事郁郁寡歡,可是自從柳姑娘救了王爺,王爺可再提起過溫氏?可再借酒澆過愁?」
阿漢可沒忘王爺退婚之後自請清查兩淮鹽務,出發之後日日喝酒買醉,心情差到了極點,且多年來跟著王爺,他對王爺的心性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今听裘天洛這麼說,他不免一陣心慌,結結巴巴的解釋道︰「王爺不喝酒那是柳姑娘禁止的,她是大夫,說的話王爺自然肯听,再說……再說柳姑娘也未必願意做妾啊!」以她的身分做王妃又不夠。
裘天洛駭然。「阿漢,難道你要跟王爺爭女人不成?」
阿漢生得俊朗,又是個實心棒槌,認準了的事兒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就像當初他不過七、八歲年紀,被年少的王爺從難民堆救了出來,便發誓要追隨王爺左右,睿王府的人都拿他取樂,總覺得一個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書房前院又不讓他伺候,但他硬是跟著馬夫伺候慕容夜的坐騎,此後牽馬墜蹬,從一個小小馬童做到了近身侍衛,實現了他當年的誓言,要是如今他也這般認定了王爺看上的女人,這可如何是好?
「王爺身分高貴,不見得能看上柳姑娘,就算能看上柳姑娘,將來王府後院里也不差她一個,但是柳姑娘這麼好的人,不應該做人妾室,應該為人正妻。」阿漢說得鏗鏘有力。
裘天洛嘆了口氣,看來這小子是鑽進死胡同出不來了。「你怎麼就非她不可了呢?」前陣子都沒啥征兆啊!
「裘哥,我認為她是那種無論在哪兒都能好好生活的姑娘。我小的時候跟著流民走,很多像她這麼大的姑娘只會老是哭哭啼啼的,就算被人糟蹋也不敢反抗,她可以說是我看過最大膽勇敢的姑娘了,還敢跳河逃命呢!」
裘天洛又敲了他腦門一記。「她那是腦子不好使,怎麼我瞧著你腦子也不好使了?」這兩個腦子不好使的可千萬別湊成一對啊!
至于這廂的柳盼和慕容夜,柳盼自始至終都很平靜,既看不出流過眼淚的樣子,也看不出傷心難過、受過責難的神情,她每隔半個時辰就會去瞧瞧紀伯的情況,後來又被請去其他人家看病。
原來馬三打傷的不只紀伯一人,還有好些人,只是紀伯昏迷不醒,紀昌這才著了急,托人捎信求救,其余受傷的人原本都是死撐著,現在見肖正清帶了大夫跟藥材過來,聞訊皆前來求告。
肖正清還有事情要忙,便讓紀昌媳婦帶著柳盼往各處去看病,直奔波了一天,太陽落山了還無法休息。
柳盼受沒受教訓,裘天洛無從得知,但他很清清楚楚看到自家王爺好似斗敗的公雞,整個白天都跟在肖正清身後去見灶戶,神情帶著兩分沮喪。
裘天洛暗暗揣測,難道王爺在柳姑娘面前吃癟了?
他覺得這個猜測危及自身處境,便假裝對此事無知無覺,只是行動間默默的離王爺遠了三步,省得受到波及。
直到天黑肖正清與慕容夜等人回到紀家,進門卻只見紀昌媳婦,未見到柳盼,肖正清便問起柳盼人在哪兒。
紀昌媳婦回道︰「柳姑娘還在大劉家呢。」
大劉當年還同肖正清一起熬過鹽,只是他祖上乃是前朝舊臣,戶籍管理又嚴,又是拖家帶口的不好跑出去,這些年只能留在鹽場煎熬。
「怎麼,大劉也被馬三打了?」
紀昌媳婦嘆一口氣,不說話了。
紀昌「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馬三這個畜生……二丫去鹽場傍大劉送飯,被馬三糟蹋了,听說是懷了馬三的種,咱們這里,打胎又沒藥,大劉就這麼一個閨女,當然舍不得逼閨女去死,只能鎖在房里,由劉嫂子天天看著,就怕閨女想不開做傻事。」
肖正清在各家走訪了一整天,听了很多馬三的劣行,胸膛里早就揣了個火藥桶,二丫的事無疑是往這桶火藥丟了個引子,當下就爆發了。「這個畜生!老子要殺了他!」
他隱約記得下丫的年紀跟柳盼差不多,性子靦腆害羞,大劉每次回家,都喜歡把女兒抱在膝頭,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裘天洛連忙勸道︰「肖爺,咱們從長計議,我家爺在北邊還有些人脈,總能想辦法治治這個馬三,現在還不是時候。」
肖正清想了想,要是他沖動行事,反倒有可能害這些灶民的生活更加痛苦,這才慢慢冷靜下來,接受了裘天洛的意見。
晚些時候,柳盼被沉默的大劉送了回來。
這個身形高大魁梧的漢子早被長年辛苦勞作給煎熬得不成樣子了,腰背有些佝僂,看樣貌比肖正清老了十歲不止。
柳盼被灶戶請去治病,起先還有紀嫂子陪著,後來到了飯點,考慮到家里今日有貴客,紀嫂子便先行回家煮飯了。
肖正清請了個女大夫替紀伯醫治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眾人都道這個女大夫醫術精湛,紛紛請她幫忙看病。
劉嫂子摟著女兒勸道︰「你乖乖听娘的話,你肖叔請了個女大夫來,年紀跟你一般大,娘厚著臉皮去請她,求她給你抓一副落胎藥,落了肚里這塊髒肉,到時候你還是娘的乖孩子!」
出事之後,女兒一心求死,還是他們夫妻倆哭著求著,女兒才沒有做傻事,後來知道懷孕了,女兒差點沒瘋了。
「我這麼髒,早就應該死了,活著做什麼?!」二丫眼神空洞的回道。
劉嫂子心疼的看著女兒,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接著她听聞隔壁家請了大夫來,丘祿被馬三打傷數日,又被逼著去鹽場煎鹽,沒過幾日便發起高熱,如今人還是胡涂的,她安撫了女兒,親自過去一看,果見一個容貌極好的姑娘正在替丘祿清理背上腐爛的傷口,年紀跟她家二丫相仿,只是神色沉靜從容,不似十幾歲的小泵娘,倒像個經歷世事的大人樣,等處理完了,她又拿出帶來的筆墨開藥方。
丘祿媳婦不由得發愁。「姑娘開了藥方也沒用,東台鎮沒有藥鋪,最近禁令嚴明,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官府不讓出行的。」
灶戶出行須得向官府申請,且不能三五成群結伴同行。
柳盼溫言安撫道︰「嫂子別憂慮,藥材我大哥已經拉過來了,只是我今兒看過的人多,怕自己搞混了。嫂子將這方子收好,回頭拿到紀家去,我給你按方抓藥,到時候你只管拿回來煎便是了,至于藥錢……這事兒去問我大哥就好,藥材是他的。」
丘祿媳婦又為難的搓搓手。「家里沒有余錢,診金……不知道姑娘可收東西?」
「嫂子不必為難,診金我大哥會給。」柳盼其實根本沒想過要收診金,但又擔心直說了會讓這些灶戶覺得欠她人情,心里有壓力,只好把肖正清端出來。
劉嫂子一听,感念肖正清為人仗義,又覺得這小大夫為人溫和可親,便請了她往家里去。
丘祿媳婦也知道劉家的境況,接了藥方子便送了她們出門,目露同情之色。
劉嫂子半路上便將女兒的情況吞吞吐吐的說了,到底心里忐忑,怕這小大夫看不起她家閨女。
然而柳盼並無一絲嫌棄之色,關起門來與二丫談了一個時辰,又答應替二丫抓一副落胎藥,輔以金針,好助她落胎。
等到大劉回來的時候,二丫正坐在廚房里吃飯。
自出事之後,女兒已經有兩個多月不曾出房門了,大劉頓時一楞,心頭泛著疼,卻又不敢多說什麼,生怕喚起女兒的傷心事。
還是劉嫂子向他介紹,「這是肖哥請來的大夫,醫術可好了。」為著什麼請大夫,夫妻倆心知肚明。
大劉看了看正在埋頭扒飯的女兒,用眼神詢問妻子女兒的情況。
劉嫂子露出個半是心酸半是欣慰的笑容,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