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也難免會想,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我的人生會大不一樣吧。這個世界上要用兩只手、兩條腿才能完成的事還是很多的。可是,因為有了這樣大難不死的經歷,也讓我有機會嘗試了許多一直想嘗試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比如不考慮就業或者其他現實的回報,去德國念自己喜歡的科系,做自己喜歡的研究。」他笑起來,「我慶幸自己喜歡的不是體育而是哲學,總算不太糟,我還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
听完他的話,朝露知道,他已經從一時的小情緒里掙月兌出來了。
「不過,你也真是厲害。」
「什麼?」朝露不解。
許是站得久了,褚雲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的衣櫃靠了靠。
朝露看出他有些累了,說道︰「去客廳坐一會兒好嗎?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給你整理房間。」
褚雲衡點頭,向前一伸手杖,帶動身子向門的方向一轉,朝露緊隨其後慢慢走到客廳,直到褚雲衡來到餐桌前,她才搶到他的前頭拉開椅子。
褚雲衡等她拉開另一把椅子跟著他坐下後才說︰「我想說的是,你的觀察力很強,一些最細微的事都逃不過你的眼楮,剛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讓人討厭。」
「至少我不討厭。」
「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過,不久以前我還是個櫃台,做櫃台的最常透過一件事建立對人的第一印象。」
他臉上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櫃台桌子上,都會有一枝公用的台筆是不是?」
「台筆?」
「就是有個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帶著一根電話線一樣的繩子的那種筆。」
「啊,原來那叫台筆啊。」他恍然大悟。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問褚雲衡如何驅動輪椅的事,他說一般人不清楚有單手驅動的輪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學著他當時的語氣道︰「一般人不知道各種筆的具體叫法也很正常。」
褚雲衡輕輕笑了笑,「那麼,那枝筆到底怎樣呢?」
「在我面前使用這枝筆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後能把筆插回底座的人恐怕還沒幾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無論對方是何等高的職位、身分,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對那人的印象就差了。」
「有些道理。」褚雲衡頗認同的點頭,「由此看得出來,你對人對事的標準其實相當高。」
「我對自己的標準也很高。」說完,不知為何有點擔心他會認為自己是那種對人嚴格對自己寬大的人,忍不住問道︰「你呢?」
褚雲衡一臉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認對人對事的容忍度相當高,但我想你一定能了解,包容與欣賞完全是兩碼事。」
朝露被這句話擊中了,恍惚間她听到一顆石子墜入幽潭的聲音,「咕咚」一聲,帶著清脆的回音。
他看著她,又繼續道︰「至于說到我對自己的標準,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起碼要做到讓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說︰「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對自己的要求不會低。」
褚雲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時候,我是很能對自己下狠手的。」
「我信。」
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但什麼也沒說,還是朝露發現他的視線,問他是否有其他安排,並且站起身,說自己會趕緊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準備一篇論文。」他帶著抱歉的語氣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間里,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先整理我的臥室。」
「換完床單被罩,擦一下灰塵就可以了嗎?」
「可以了,我不是生來就有潔癖,只是那場車禍之後,我的呼吸系統變得有些敏感,所以才會對房間的衛生要求比較苛刻,抱歉麻煩你了。」
「不麻煩。」
還記得上次飲沉香茶時,他說過自己的腸胃不太好,想必長期昏迷的那幾年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她本來就不覺得一點小小的潔癖有什麼所謂,更何況現在听到他這麼說,反而令她不好意思起來。
他站起身,想隨她進房間,朝露下意識地把他攔在門外,「不不,你別進來,我一個人就能很快弄好。」她可記著他剛說過自己的呼吸系統敏感呢,就算打開門窗通風她也不放心,她才不要他為了幫忙幫出病來。
褚雲衡嘆氣,半真半假地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說了,讓人覺得自己很沒用總是有點失落的。」
朝露眸子一轉,也半真半假地開口道︰「我哪里敢小瞧你,未來的褚教授!」
「我離教授這個稱謂還很遙遠,無論學問上還是職稱上。」
「一步步來嘛,我想你現在準備的這篇論文也是其中必經的一步,是不是?」
「你會不會覺得,爭職稱什麼的挺庸俗的?」
「誰說的!我覺得教授這個頭餃听上去就很帥很厲害。」朝露不是沒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話變得有點多,她心里提醒自己該適可而止,但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剎不住,「再說了,只要是實實在在做學問,給予相應職餃也是一種肯定啊。對了,你的論文是研究什麼方向的?」
「當代西方分析哲學與現象學對話的現實性分析。」
「呵呵,很好。」她干笑。
「哪里好?」
「好在……我完全听不懂,那一定是很奧妙很高深的學問。」
褚雲衡敝心了半天,終于噴笑,渾身上下連帶拄著的手杖都止不住微微抖動起來,笑夠了,他直起腰說︰「我頭一次發現,你的身上原來很有幽默細胞。」
朝露楞在原地,半晌才說︰「何止你,對我自己而言也是重大發現……好了,我要工作了,你先去客廳待著吧,好了我再叫你。」
「好,麻煩你了。」
忙了幾個小時,等朝露要離開的時候,外面卻下起了小雨。
褚雲衡說看了看窗外,「陽台有傘,你拿去用吧。」
朝露謝過,剛要去拿傘,又想起什麼,回過頭問︰「你家不會只有一把傘吧?」
「是只備了一把,」褚雲衡淡淡地說,「我用不到傘。」
她頓時明白過來,訕訕地走去陽台拿了傘,「下個禮拜我讓我媽帶來還你。」
「下個禮拜我要回家,你和賀阿姨都不用來我這兒了。」
「是這樣啊……那需要我媽去你家里幫忙嗎?」
「不用,謝謝。一、兩天的時間我和我爸還應付得過來,再說,原本賀阿姨也不是天天去我爸爸那里的。」
賀蕊蘭每禮拜去褚家三次,其余時間去別人家做鐘點。
「那倒也是。」朝露點頭,「那我走了。」
褚雲衡一直送到門邊,「有空歡迎來玩。」
朝露當這是客套話,雖然如此,嘴上還是應了句,「好。」
她等門徹底關上才去按電梯,電梯才往上跑了一個樓層,褚雲衡家的門又開了,只听他低低地喊了她一聲,緊接著人從屋里走出來。
「幸好你還沒下去。」褚雲衡步子邁得有些急,沒幾步的距離已經使得他的呼吸變重,把手杖倚靠牆壁後,他從衣袋里模出兩張紙,「這兩張票對我沒什麼用,你拿去,和你男朋友去好好玩吧。」
「叮。」電梯門打開,朝露沒理會,低頭接過他手中的票看了看,原來是兩張游樂園的門票。
這個叫「夢之谷」的游樂園是近兩年新開的,朝露沒去過,據說里面有很多新奇刺激的游樂設施,很受年輕人的歡迎,也不知褚雲衡哪個沒心沒肺的朋友送他這種票。
她把票遞還給他,他卻沒接。朝露一楞,想了想,把票硬是塞回他的衣袋,「這票不便宜,比我這兩次的鐘點費都高,我收下怕是不合適。」
「這不是鐘點費,更不是小費。」他拿起靠牆放著的手杖,重新拄穩,「我只是想物盡其用,你也說了,這票不便宜。」
「但是……」她猶豫著,最後還是說了下去,「別人送你的票,說不定是想邀請你陪她去玩的,你轉送給我,會不會辜負了別人的一番美意?」
「這票嚴格來說是我買下的。」他雖笑著,臉上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態。
朝露被弄迷糊了,既然褚雲衡沒打算去游樂園,何必花不低的價錢買下這兩張票?
「好吧,看來我不說清楚,你是不會收下這兩張票了。」褚雲衡一臉沒轍的表情,說話時已不見慣常的落落大方,「如果……如果我告訴你,這兩張票是我的學生送我的,你信不信?」
朝露一听,猜到了大概,「女學生?」
「是的。你是否會覺得,這種情形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議的事?」
朝露半秒鐘也沒遲疑,立刻搖頭,「恰恰相反,而且你不像會無聊到杜撰這種事的人。」
他顯得松了一口氣。
她跟著問︰「那最後怎麼又成了你買下這兩張票了?」
他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也不知如何處理最妥善,就隨口扯了個謊,說剛好想和女朋友去游樂園,無功不受祿,當老師的不能無緣無故收下學生的禮物,但既然她有現成的票,我出錢買下就是了。」
朝露嘖嘖兩聲,「你可真夠狡猾的。」這麼一說,不只委婉地拒絕了對方,同時還申明自己是有女朋友的人,徹底斷了對方的念想。
「那現在你可以收下票了吧?」
朝露把手伸向他的衣袋,把票掏了出來,放進自己的包包里。
褚雲衡幫她按了電梯,「再見,朝露。」
「再見。還有,謝謝你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