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侯爺竟肯吃下鄧小娘子做的白繭糖後,整個鎮遠侯府頓時沸騰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樂不可支,幾乎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巴不得她能永遠留在侯府里,好讓侯爺能多吃點、多補點,說不定這麼補著補著就能長命百歲了不是?
鄧家阿箴,就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哪!
對此,鄧箴受寵若驚極了,每每看到大家對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心虛得不得了。
不過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爺的胃口而己,況且她才是要進府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代叔還不由分說地將她的住處安排在侯府內院中至為清幽美麗的一座獨立跨院中,撥了兩個女婢專門伺候她。
兩個奴婢伺候一個庖丁……
鄧箴甚是苦惱,總覺坐立難安,直到看見女婢捧進來,此刻擺在她面前紅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縹色錦緞,一匣子盛著簡單卻內斂的玉釵、玉墜,並言明是侯爺所贈時——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華貴物事沖到了主院求見,卻在見到發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著沉沉威嚴尊貴氣勢的默青衣的剎那,傻了。
鄧箴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強烈意識到他確實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個卑微到塵埃里的庶民貧女。
心仿佛被誰重重擰了一把,她迅速低下頭,掩住了眼底的悵惘。
「尋我有事?」默青衣聲音卻溫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懷中攬著的錦緞和那匣子首飾恭敬地放在地上,這才抬起頭來,並後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視著她。「不喜歡?」
她比了比那些貴物,再比了比自己,搖了搖頭。
「這些東西只是謝禮,沒有旁的意思。」默青衣還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這才輕聲道︰「你如願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還是搖了搖頭,小臉透著一絲固執。
「你……」他看著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擺雖然繡上秀氣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卻隱隱可見其中的破舊。
清貧得令人心疼,卻也執拗得教人頭痛。
她再後退了一步,還是堅定地搖頭。
「你,近前來。」看著她就要退到門外,仿佛在彼此之間拉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疏離,默青衣心一動,急急沖口而出。
鄧箴嬌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著他。
「你寫給我看。」他嘆了一口氣,溫言道,「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堅辭我的謝禮。」
她小小氣結,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禮是不會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視著她,「除非你給我足夠的理由。」
他、他這不是故意胡攪蠻纏嗎?
鄧箴有些招架不來,手足無措地傻望著他。
見她愣在原地,畏怯為難的模樣,他心下一軟,長腿主動邁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貴物之前停了下來,溫和卻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沒來由地心虛、羞慚起來,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處最隱晦的念頭。
「為什麼不願收?」他輕聲問道。
她強自鎮定的小臉漸漸地紅了,心慌意亂地張口欲解釋,在最後一霎總算及時想起自己瘠啞難听的嗓音和「啞子」的身分,復又閉上嘴,熟練地在掌心畫寫下這禮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來,本侯的命竟連這幾匹錦緞、些許玉飾都不值?」他嘆了口氣道。
鄧箴心一跳,慌得連忙擺手搖頭,卻苦于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飛快寫下回話,卻只換來他神態狀若寂寥憂郁地別過頭去,怎麼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實頭,再加上默青衣于她心目中猶如謫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郁郁,不啻像是一記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亂,只覺得自己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居然狼心狗肺地這般惹他傷心了?
他修長清如青竹的身軀恍若不勝寒苦,側過身去,隱隱有瑟瑟之意……
鄧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只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布劍繭的掌心上,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侯爺,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遠勝一切奇珍異寶。
默青衣先是感覺掌心癢癢的,像是被什麼撩撥了……腦子還恍惚著,胸口己是奇異地暖暖發脹了起來。
可惜鄧箴滿心擔憂緊張,要不一抬頭,就能清楚見到他緋紅了的雙耳,和清俊蒼白臉龐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蕩得厲害,原就深藏于胸膛內的某一處更是劇烈悸跳著,仿佛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燙著了般閃電縮回,後退了一步,燒紅的雙耳更是羞艷欲滴,「我、本侯還有公務,就,不便耽擱了。」
鄧箴迷惑而茫然地望著他,小手還維持同一個手勢不及收回。
「那謝禮,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臉垂得低低的,匆促說了一句,便急急大步離去。
——幾有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卻留下鄧箴在原地一頭霧水,苦惱地對著地上那堆貴物發呆。
兜了一大圈,難題還是沒解決呀!
默青衣心跳得厲害,連進了議事堂仍然有些身軀發軟、步伐凌亂,直待坐下來喝完一杯蔘茶後,方逐漸安神冷靜下來。
他模著異常騷動的左胸膛處,喃喃︰「是蠱毒蠢動的緣故吧?」
對,心神失守,連連失態,當是這個原因無誤。
「稟侯爺,伯府二爺來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緩步而入,躬身稟道︰「您見嗎?」
「如何不見?」默青衣看著燕奴一副摩拳 掌的凶狠樣,不禁失笑了。「也許他今日是來賠罪的。」
「請恕燕奴無禮,但是伯府二爺對您從未有過善意。」燕奴咬咬牙,還是只得听命讓人放那欠揍的家伙進來。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為宮中有昭儀娘娘撐腰,便可橫行無阻、不可一世,將侯爺的大度寬容當作膽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寫得!
「莫擔心我,」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聲道︰「我亦有底線。」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儀娘娘不倒,伯府依然會以為憑仗著當年一丁點人情,就能繼續將侯爺搓揉于掌中,其中尤以這位r李二爺’為甚。」燕奴自知這話十分大逆不道,可拼著被主子責罰也想一吐為快。
娘的!大不了被賞一百軍棍,但只要能換得打斷李羿一條狗腿,這筆買賣還是極劃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隱住了其中精光與嘆息,如玉大手輕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線消息上。
只怕氣數將盡。
但願姨母在後宮中能切記謹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寵愛和鎮遠侯府的風光聲勢,便忘了當年的步步險境。
昔日後宮惡斗,獨孤貴妃對姨母下手,甚至禍及身懷六甲的母親,致使親母早亡,他則是蠱毒纏身,注定活不過二十五載。
那樣的憾恨,他不想再發生在家族的任何一個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來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權貴公子作派,昂首闊步驕氣畢露無遺。
燕奴覺得手好癢,真想一掌劈過去。
「坐。」默青衣以寬袖掩住了那卷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並沒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無賴地斜坐著,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搶走我看上的人,難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嗎?」
燕奴心中痛罵了一句粗話,就要挺身發火,卻被默青衣一記輕描淡寫的眸光抑住了,只得听命躬身退于他身後。
李羿見狀,毫不客氣地諷笑了起來。「狗就是狗,瞧,可听話的呢!」
「來人,表少爺醉胡涂了,領他到清軒的芙渠塘泡泡水醒個神。」默青衣平靜地吩咐了一聲,「待醒酒了再過來回話。」
「諾!」燕奴眼楮一亮,還不等他揮手,門外的護衛早就興沖沖地領命而來,不由分說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請」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變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對著李羿溫文爾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願多加計較,一則顧念親情,二則無謂;因人生無常,他又隨時如風中殘燭轉瞬即滅,世事種種亦不覺有何好計較。
只是不想計較,不代表不能計較。
入他鎮遠侯府來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還沒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動我一根寒毛,就等著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驚又怒地大吼,聲音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顫抖。
「好,我等著。」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李羿的驚恐怒吼聲漸漸遠去,到最後已是嘶啞難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揚,傻笑的模樣和威猛外貌絲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實道︰「安定伯府除卻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還真沒有。」
「還是給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里有一絲無奈。
燕奴尷尬的抓了抓頭,不過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這番大虧,回伯府後定是加油添醋的給主子放火招禍,面色又有些遲疑起來,虎眸隱有殺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嘆,修長指尖沉吟的輕敲了敲那卷錦帛,最終還是取出遞與了燕奴。
「交由陳良。」他平靜地道。
陳良乃殿中侍御史,舉凡王公貴族文武百官有不法行事者,不說有風聞奏事之權,卻是只要能手持證據,便可直上九重彈劾不法,由皇帝金**與五曹三司究查審斷。
燕奴大喜過望,接下那卷寫滿安定伯府骯髒事的錦帛,單膝跪下,朗聲應道︰「諾!」
待燕奴離去後,默青衣獨自坐在紫檀矮案畔,臉上淡然神情終于流露出了一抹悵然……卻堅定。
現在揭開,固然是給了安定伯府一記不啻天崩地裂的沉重打擊,可至少還能保住愛中大半人等的命。
「李羿,你若再不滿足于小打小鬧,便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本侯也不會再對你留手了。」他喃喃。
帝王祭天,九方城門中的三方卻蠢蠢欲動……
他清艷的眉宇冷凝成冰,隱含戾氣,忽地笑了。
「正好,你們就替本侯這個短命鬼先行地府鋪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