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再等等,姥姥一定會努力讓你想起前世,想起你原來的身分,到那時候,你的根基回來了,便能使上你熟習的那些玄術,也能強行召回形天。」花姥姥難掩悲愴的安慰起她。
但莞莞面上不見一絲悲沉,反倒是淡淡地,仿佛這事與己身無關。「姥姥,我能不能當回芸姥姥,真有如此重要?」
「身為神人後裔,守護西杞是你的天命。若是不能早日尋回前世記憶,找回百年玄術根基,你終將成為一個凡人肉軀,會老、會死。」
這是花姥姥無法坐視不管的最大主因。
芸兒不僅是她的同門,更是她的親胞妹呀!她怎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足,遭受天劫,就此自世上煙消雲散?更不可能看著她日曰衰老,走上凡人必經的老病死。
她、芸兒,以及北燕王朝的祭司青姥姥,她們同門三姐妹是神人後裔,背負守住這塊大地的重責大任,因而永生永世不死。
三人之中,就屬她這個妹妹最得神人厚愛,方得神人賜福,永世不老。
過去她與青姥姥亦曾起過不平之心,可她們到底不是凡人,這份不平不過是一時,歲月悠悠綿長,她們同樣活過了百來世,閱盡凡人生死悲歡,她們的心只容得下一座王朝,哪里還塞得下其他?自然早忘了這份不平。
歲月是座牢,困住了她們。
她們在牢里,什麼也不能做,所思所想,是為了各自必須守護的王朝。
她與青姥姥各安天命,各自為其所守護的王朝勞心勞力,幾百年來,雖是同門,卻也不再有聯系。
獨獨她放心不下芸兒,加之師尊有令,要她多照看著芸兒,只因芸兒心太軟,太慈,不若她與青姥姥,心中只容得下一座王朝。
芸兒的心太窄隘,總是先對人慈悲,後才思及王朝利弊好壞,這是身為神人後裔的大忌。
花姥姥思緒驀然一頓,道︰「那個宋氏孽種,你打算怎麼處置?」
莞莞心口一窒,面上卻不敢露出痕跡。「姥姥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我想殺了他。」花姥姥目光森寒的說道。
莞莞心底泛起了一股顫栗。
姥姥向來對女子仁慈至極,對男子卻是毫不留情。她曾眼也不眨地,下令格殺澤蘭後宮意欲造反的男寵,那一次後宮腥風血雨,死了近百人。
姥姥若是起了殺意,無論對方是誰,絕無活的可能。
腦中忽焉閃過那一張溫潤細膩的面龐,莞莞的胸口一陣悶痛。
「可縱然我殺了他也沒用。他是你的劫,必須由你來動手,這一劫方能解。」花姥姥後又補上這麼一句,殺氣滿盈的眸光淡淡轉開。
「真的……非殺他不可嗎?」莞莞遲疑半晌才問出口。
花姥姥一凜,投眸睨去。「怎麼,舍不得?」
莞莞心口突地一跳,忙道︰「姥姥莫非忘了,我體內可是有另一半魂識不屬于原來的莞莞。」
「我沒忘。」花姥姥直凜凜的盯住她,眼神銳利得似要剝了她。
「周映潔那一半魂識是代你應劫輪回,那是天命,天命難違,我自然管不著周映潔那一半。可你不一樣,你是我親自領在身邊養的魂識,你不可能對一個孽種心軟。」
當初花姥姥便是怕芸兒的魂識若真順應天劫,輪回轉世,後果恐將不堪設想。
畢竟芸兒本就心慈仁善,倘若又少了修行的記憶,少了昔日師尊的諄諄教誨,而是成了一個凡人,那她的魂識恐將變得更加軟弱。
面對花姥姥嚴厲的審度,莞莞沒說話,只是神情靜沉沉地听著。
「我知道,屬于周映潔的那一半依然在你體內添亂。魂識長久以來被分成兩半,如今要重新合而為一,確實需要一點時日適應。莞莞,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花姥姥話中有話的暗示著。
「莞莞明白。」她垂下眼睫,輕點頭。
花姥姥的意思,即是要她莫受周映潔那一半魂識影響。她是莞莞,花姥姥親自教起來的,怎能對一個男娼心軟?
花姥姥心事重重的端詳她好一會兒,驀然嘆了一口氣,別開了臉,那神情竟是有些無可奈何。「下去歇著吧。」
「是。」莞莞頷首,退出了位于塔頂的閣樓。
閣樓里一片寂然無聲,唯獨煙霧繚繞。
良久,良久,窗外日光又往上爬了幾寸,單手扶額的花姥姥方沉沉地嘆了一口長氣。「芸兒,你可不要再一次重蹈覆轍……」
莞莞抬起縴手,推開面前那一扇門。
門一開,昏暗的囚房里寂然無聲,仿佛一座無人死牢。
她提步入內,走向房中角落,白晃晃的地磚泛著幽微冷光,行經之處是一片狼藉。
飯菜混著碎瓷撒了一地,杯盞歪斜半倒,里頭的水沿著杯口滴落下來,在地磚上印成一片濕漬。
「里頭那人已經連著好幾天滴水未進,就連飯菜也不曾踫過一口。」看守囚房的人一見莞莞便如是稟報。
莞莞停在一道側臥的頎長身軀前。他長發披散一地,原本不屬于這時空的衣物雖已換下,可錦藍素綢的寬袍,卻使得多日不見的他,看上去更顯清瘦樵悴。
他閉著眼,眼窩瘦得凹陷,俊秀的面龐蒼白似雪,雙唇不見一絲血色。
杜若知道有人來了,那人正停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垂睨他。
這些他全曉得。
這間房只囚著他一人,靜得發落可聞,打從那人推門而入,他便听得一清二楚。可他絲毫沒有意願睜開眼,看清楚來者究竟是誰。
無論來人是誰,那都與他無關。
受囚的這幾日,透過看守囚房的禁衛軍,以及收送膳食的僕役,他已經曉得,現下是西杞王朝,而非二十一世紀。
他終究還是一敗涂地的回來了。
可有什麼用?無論結局是成功抑或失敗,曾經他深信不疑的,全是謊言。
為了掩藏野心,掩藏不忠背叛,顛倒是非曲直的謊言。
多可笑,曾經他與兄長俱同認定,是芸姥姥這個女人害得他倆此生注定從雲跌成泥,淪為受盡女子踐踏的男娼。
到頭來繞了一大圈,方曉得造成他們此般命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父王。是父王的陰謀野心害了他們,害了宋氏一族遭誅。是父王害得他們兄弟受盡屈辱折磨,更分離了十多年,就怕被花姥姥察覺身分,始終不敢相聚。
倘若父王沒有謀奪皇位,倘若父王沒被權勢蒙蔽了心眼,一劍殺了芸姥姥,那麼,或許如今的他們,貴為西杞戰神後裔,兩人之中,總有一人承繼戰神之位,將宋氏所被賦予的榮耀,持續發揚光大……
如今說這些,已是太遲,太遲。
杜若緊閉的雙眼微微一動,卻是怎麼也不願睜開。也睜不開。
一場騙局,一場劫,一場空。
他耗盡了所有。
他已一無所有,只剩下這具無用的軀殼,以及心底那不該存在的,悲哀的,無謂的……期盼。
那一個總會吐出令他匪夷所思的趣話,卻又忍不住想笑,想多听一些的女子……
那一雙盈滿單純崇慕的水眸,在他死前,能否再見上一眼?
盡避這念頭可笑,盡避明白不應該,可依然止不住的想著。
驀地,一根蘸了水滴的縴指,點上杜若干澀泛紫的雙唇。
他一僵,許久未睜眼,一時竟覺眼皮千斤似的沉,掙扎片刻才得以睜亮了視線。
那張靈秀橋美的容顏此際正在眼前,那雙水潤的眸半垂掩的回視著他,而她手里捧著被他推開的杯盞,用著另一手蘸了蘸盞里剩余的水,抹上他的雙唇。
與那雙空洞的美目對視片刻,莞莞停住為他蘸水的舉動,淡淡地說︰「喝點水吧,這樣折磨你自己,也不能改變什麼。」
「你……是誰?」許久滴水未進,他的嗓子啞得可怕,如石子磨過地磚,粗礪低沉。
「我是莞莞。」她語氣鑿鑿,下一瞬卻低垂雙眼,避開那似兩口枯井的黑眸,有些心虛。
此刻勸他喝水的人,真是莞莞嗎?抑或,又是體內另一半的魂識在給她添亂?莞莞不敢往下深想。
「你是莞莞,可你同時也是周映潔。」他粗啞的說道。
「我們的確是同一人,可我與周映潔不一樣。」
「是,確實不一樣。」他淡漠的別開臉。他不該把兩人混為一談,縱然她們的本體是同一人。
可莞莞與周映潔,一者單純善良,一者無心無情,畢竟不一樣。
看著他散發寒漠的側顏,莞莞一窒,卻又無從反駁起。
明明是同一個人,可周映潔是她七情六欲的那一部分,而她,這個花姥姥一手教養的新生魂識,卻宛若一個沒有魂體的傀儡,無心,無情,無欲。
杜若又閉起了眼,動也不動的只手枕于腦後,仿佛將死之人那般,對周遭一切無動于衷。
莞莞腦中冷不防地,飛掠過當年躺在陋巷中,瀕死的美麗少年,對比眼前景象,竟有些淒涼。
莫名地,莞莞心中有些惱,又有些痛,但語氣依然淡淡的︰「你這是做什麼?」
「不做什麼。」杜若閉著眼回道。
驀地,她腦中忽又閃過杜若人在二十一世紀,那衣著英挺,端著溫潤淺笑,美若一幅畫的景象。
她知道,這些記憶是屬于周映潔的,如今也成為她的。
「你打算就這麼等死嗎?」莞莞問。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做個了斷?」這話問得淡然,似已不將生死放心上,只求一份解月兌。
莞莞望著形銷骨立的杜若,默然無語,良久過後方幽幽啟嗓︰「你應該知道,形天一直默默在幫你。」
聞言,杜若總算又睜開了眼。
「雖然我沒了前世記憶,但經常听姥姥提及此人。姥姥說了,當初她布下的局,其實形天都知道。礙于天劫不可違,他不能向你透露,可他並沒有放棄提醒你。」
主上,周映潔這個女人很危險。
主上不該救她,日後一定會後悔。
耳畔似又響起形天的告誡,杜若這才恍悟,原來形天幾番阻止他接近周映潔,是在拐灣抹角提醒他這場局。
但……形天應當是忠于芸姥姥的,表面上雖然受召于他,可心底應當是向著芸姥姥,也就是轉世後的周映潔,以及莞莞,又怎麼會……
「原本,形天是可以阻止前一世芸姥姥被殺,可他沒有,反而幫著前一世的那個莞莞,伙同懷沙王殺了芸姥姥。」
聞言,杜若渾然大震。
這怎麼可能?!芸姥姥是形天的主子,身為神獸後裔,形天應當是忠義堅貞,絕無可能背叛主子。
莞莞揚笑,笑里是說不盡的悲哀與無奈。「形天看不慣芸姥姥的心軟。在他眼中,像宋氏這樣冷酷果決,方能治理一座王朝,于是形天睜只眼閉只眼,選在重要時刻不現身,就這麼讓芸姥姥——不,應該說是前世的我,被懷沙王殺害。」
杜若望著她眼中濃如秋暮的那抹淒清,胸中不自覺地緊束一記。
「芸姥姥沒有你想的那樣風光,其實是她的心軟與善良害死了自己,也差一點毀了西杞王朝,因此,花姥姥才會想出這樣的對策,想把我重新教成如她那樣無心無情,眼中只有西杞的祭司。」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杜若漠然地問。
莞莞側眸睞他,淡笑。
「因為我想,或許該讓你知道,其實在這場劫里,不是只有你輸,只有你一敗涂地,我,也就是前世的芸姥姥,就跟你沒什麼兩樣。」
她說︰「我忘了前世,沒了百年的根基,體內有兩抹破碎的魂識,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誰,是姥姥教出來的莞莞,還是軟弱善良的周映潔。」
望著她面上濃濃的迷惘,眸內一片茫然,杜若已被挖空的胸口,似乎好過許多,同時也有些悶,有些堵,有些疼。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你不該這樣自暴自棄,因為並非只有你一個人痛苦著,被這一場劫難毀掉的人不只有你。」
杜若深深凝視她片刻,垂下眼,從她手中接過那半碗水送近嘴邊,一口飲盡。莞莞望著他,嘴角緩緩上揚,笑意沖淡了眼底的悵然。
拿開嘴邊的瓷碗,杜若回望著那一笑,空洞的胸口竟然滲入了絲絲暖意。
只因,他在眼前的「莞莞」身上,看見了他所熟悉的「周映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