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師尊,我們雖是神人後裔,可兩位師姐的年華卻會隨歲月流逝而老去,容貌不再,何以獨獨只有我一人,永生永世不老?」
她敬仰地凝瞅著矗立于雪白山稜上,幾欲與霜雪融為一體的長發男子。
「你們三人俱是神人後裔,你那兩位師姐,本就忘情忘愛,獨立于天地之間,各安其命,各司其職,日後將為澤蘭與北燕帶來太平盛世。」
嗓音略略一頓,男子側過身,望向他始終放心不下的小徒兒。
「而你,生來便擁有不老之貌,這注定了你與她們的不同。你心太軟,情太重,念太善,我就怕西杞會毀在你的手里。」
「師尊若是不放心,那就別讓我去,我願留在師尊身邊修習。」
「不成,西杞終究需要你這樣的神人後裔鎮著,這是遠古神諭,即便是師尊也不可違背。」
男子目光沉沉的端詳起小徒兒,語重心長的道︰「記住了,你去了西杞之後,必得守望西杞,不得起情念,不得貪權。」
「徒兒明白。」她不卑不亢的微微一笑。
可男子眼底的擔憂不見轉淡,反而漸深。
「飄如萍,心如雲,你的心,依然未定啊……」
「師尊放心,我定會好好守住西杞。」
「你命帶一劫,這一劫,關乎生死。」
「當凡人不好嗎?師尊,活得那麼長,閱盡生死苦難,行過滄海桑田,到最後身旁空無一人,這滋味真的好嗎?」
男子笑了笑,這笑,分明是苦笑。
三個徒弟之中,獨獨只有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亦只有她會替尋常凡人著想,甚至質疑起神人不死之命的好與壞。
「長生不老是世間萬物渴求的,但又有誰能真正不老不死?即便身不老,心卻會老;身不死,心死,卻比真正的死更折磨痛苦。」
男子緊睇點著頭,一臉似懂非懂的小徒兒,又道︰「記住了,你這一劫,與西杞宋氏有關。日後宋氏一族將會起而謀反,後代更會出一個殘酷暴君,為西杞帶來無數災厄,若遇宋氏一族,殺無赦。」
「殺……無赦?」她眨了眨眼,似有些茫然。
「宋氏之人,必是不忠不義的殘暴之徒,你切莫心慈。」
男子嘆氣搖首,雙手背在腰後,轉向皚皚雪山,縱有千言萬語欲交代,卻不曾再啟嗓。
小徒兒靜靜望著師尊沉重的背影,心底想的,不是記住師尊的警告,而是琢磨起師尊口中的宋氏之人究竟有何能耐,能讓貴為上古神人的師尊這般忌諱。
後來,在千百年之後的後來,小徒兒才明白,並非宋氏之人有何通天本事,更非有何過人之處。
原來,令師尊忌諱的並非宋氏,更非她命中逃不過的天劫。
師尊真正忌諱的,是凡人之愛。
看不見,亦模不著,無可名狀,高深莫測,不知從何而生,又該從何斷起的——
情與愛。
莞莞自悠長的雪白夢境中抽離,水眸輕睜,眨了眨,有過片刻的恍惚。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夢見那個男子。自從分開許久的兩抹魂識合而為一後,屬于前一世芸姥姥的記憶,便斷斷續續透過夢境浮現。
她猜,興許是花姥姥盼她記起前世點滴,方會施術讓她夢見這些事。
但無論如何,經過一遭轉世,盡避魂魄依然是同一抹,可她到底不再是前世那個能夠呼風喚雨的芸姥姥。
叩叩兩聲,依照神獸帝江形貌雕鑿的門環,敲響著冰冷的玄金色宮門。
莞莞剛換上一襲族新的絛紫花衫,長發半是盤束,半是垂披于單薄的肩後,她淡淡別睞,一個轉身,望向那扇正被宮人敞開的頂梁大門。
「花姥姥讓師姐前去一會。」前來傳令的是花姥姥底下的門徒,論輩分自然要喊莞莞一聲師姐。
這些年來,西杞雖然已在花姥姥出手干預下,免去了一場柄恐易主的宮變,可開國祭司與懷沙王相繼被誅殺,這對西杞王朝而言,無疑是動搖柄本根基。
幸而,花姥姥讓底下幾個至為信賴的門徒輔佐女皇重新掌權,盡避艱難,倒也一路熬過了一場滅國之禍。
但西杞女皇終究不堪此重任,心力交瘁之下,身子孱弱多病,怕是燈油將枯,為此,花姥姥必將未雨綢繆,重新布局。
這些道理,做為花姥姥身邊最親的人,莞莞自然曉得。
她朝那人頷首,秀美的嬌顏似笑非笑,黑潤雙眸透著一抹靈氣,那人見著,一時微微發懵。
但凡是花姥姥底下的門徒,都曉得姥姥身邊素來帶著一名女童。
莞莞。不知來歷,不知出自何處,眾人只管喊她莞莞。
當花姥姥領著莞莞引見所有人時,她便是以著十二歲的容貌身型,一一拜見過眾人。可這麼多年下來,花姥姥身邊的莞莞,不論何時見她,永遠是十二歲形貌。
最是古怪的,並非她永遠長不大,而是她像極了一尊傀儡偶娃,總是面揚甜甜淺笑,只听令于花姥姥,未曾與其他門徒深交。
花姥姥雲游在外,身邊一定帶著莞莞,底下門徒自然有些生妒,可沒人敢表露出來,畢竟姥姥治下頗嚴,若有同門相爭之事傳出,被指出來的門徒肯定會被驅逐。
門徒只敢私下戲稱莞莞為「花姥姥的傀儡」,除此之外,誰也不敢多招惹她。
不想,這一次花姥姥帶著莞莞返回西杞王朝,那個永保十二歲形貌,笑容透著一絲木然的莞莞,竟然長大了。
她的形貌未變,就是臉蛋略略抽長,眉眼之間的童稚輪廓月兌去,添了一分嬌柔,單薄嬌小的身子長高了,合身的絛紫色花衫勾勒出姣好曲線。
可距離花姥姥帶莞莞回西杞,中間不過隔了幾天光景。
沒人知道花姥姥帶莞莞去了哪兒,更沒人曉得,何以這一趟往返之後,莞莞依然是那個莞莞,卻變了另一個人似的。
那股偶娃似的木然不再,似老靈魂被困在童稚之身的古怪感亦不再,莞莞的笑,以及過去那雙格外黑潤的眼眸,全透著盎然生氣。
「怎麼了?」莞莞問著兩眼發直,直盯著自己的那人。
那人驚覺失態,連忙垂下眼,低了低身。「姥姥已在觀天塔候著。」
「我這就去。」莞莞道。
話落,她別陣瞅了一眼菱花銅鏡中的自己,眸中浮現一絲極淡的迷惘。
偶爾夢醒,她不禁要自問︰你,究竟是誰?
是花姥姥口中的芸兒,是花姥姥養了十多年的莞莞,抑或是正在她體內掙扎痛苦的那個周映潔?
銅鏡中的嬌顏微微一笑,莞莞別開眼,抬步走出寢宮,隨那人一起繞過大半個西杞皇城,來到昔日西杞開國祭司的舊居,觀天塔。
行經塔下長廊時,她不禁抬起頭,望著沐浴在金色薄曦中,那座高聳入雲,通體瑩亮的琉璃塔。
原來前世的她,便是一輩子守在這座塔里,看望著整座西杞王朝。
漫長的歲月,不老不死之身,倘若沒有懷沙王,沒有那場天劫,想必前世的她就這麼在塔中度過永生永世。
莞莞的心底滑過一絲惘然,瞥見前方領路的人停步回眸,她才提步跟上。
一扇繪上古怪圖騰的大門被推開,領路人留在門外,莞莞只身一人走進房里。
金絲楠木靠背長榻上,煙斗不離身的花姥姥側身臥著,听見聲響也未抬頭,依然半閨雙眼,仿佛入睡一般。
莞莞上前,輕柔低喚︰「姥姥。」
花姥姥聞聲,這才緩慢抬眼,那雙炯亮的眼迸射懾人光芒,可莞莞早已習慣這樣的注視,自然不覺有什麼。
「可是夢見了師尊?」花姥姥沉嗓問。
「夢見了。」莞莞乖順地點著頭。
「可有記起什麼?」花姥姥又問。
莞莞搖了搖螓首。
一抹失望自花姥姥的雙眼掠過,而且毫不掩飾。
「無妨。經過一番折騰,你的魂識好不容易聚齊了,自然沒這麼快想起前世。」
「是姥姥施咒,讓我夢見前世的事?」莞莞不解地問。
花姥姥笑著默認。「姥姥費心了。」莞莞垂首。
「莞莞啊……」花姥姥倏頓,失笑道︰「瞧我,都喊習慣了。早該改口的。」
「不,我還是喜歡听姥姥喊我莞莞。」芸兒那名字于她而言,太陌生。
花姥姥沉吟了片刻,方道︰「既然魂識齊了,你也該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你未完的責任。」
莞莞低眸不語。
「這些年來,你跟著我也學了不少,我相信西杞若是有你,肯定會是一番太平繁盛,絕對不亞于澤蘭王朝。」
「西杞女皇依然安在,我不能就這麼取而代之。」
「你自己也清楚,她已是燈油將枯,再熬也沒多少時日,她膝下又無子嗣。再說,若是沒有一個真正有能耐的人攬下大位,只怕懷沙王一事會一再上演。」
莞莞復又沉默。
花姥姥兀自往下說道︰「西杞王朝已亂過兩回,根基早已動搖,皇城外頭的西杞人大有亂世之感。過去我極力不讓宮中的傳聞流出去,讓外人知道是我插手幫著西杞女皇輔政,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如今西杞王朝流言四起,說我花姥姥妄想並吞西杞,將西杞納入澤蘭王朝的偉業版圖,若是再不制止,恐怕會掀起兩國之亂。」
「姥姥,可是雙生子中的另一人趁機添亂?」莞莞問。
這下改換花姥姥沉思不語,只是心事重重的抽著手中煙斗。
「姥姥?」莞莞擔憂地輕喊。
「也該把形天召回來了。」花姥姥忽而抬起頭,命令地說道。
莞莞微怔,抿了抿花瓣似的小嘴,卻沒吭半聲。
「當年芸兒的徒弟用計竊走權杖,讓權杖與玄術之書盡落入宋氏之手,甚至被那對雙生子藏了十多年,遭宋梓淵這小子胡用,連帶地,形天也受制于他,成了替他賣命的爪牙。」一提及此事,花姥姥怒火攻心,惱聲斥道︰「幸好我早布了這個局,將你和那個叛徒在轉世時交換了記憶,讓宋梓淵這個蠢子恨錯了人,否則今日你只剩下半個魂識,永生永世被困在那尊人偶里。」
「可姥姥,形天……若是想回來,早該回來了。」莞莞實在很不願點破這個事實,但又不得不。
花姥姥不搭理她這聲反駁,只道︰「你的權杖呢?」
「在房里。」莞莞沉默一下才回道。
「為何還不用上?」花姥姥難得一見的對她動了怒。
莞莞靜靜地回瞅她,許久不啟嗓。
「給我說話!」花姥姥怒而拉高了嗓門。
「姥姥,沒用的……我,終究不是芸姥姥。」莞莞眸光幽幽地說道。
花姥姥倏然一僵,整個人悚然坐直,雙眸瞪得圓大,手里的煙斗仿佛靜止一般,不再飄出煙霧。
「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花姥姥震驚地問。
「姥姥,沒了前世的記憶,那柄權杖已不再受我召令。百年來的根基已毀,憑我現在淺薄的功力,又怎可能再當回前世呼風喚雨的西杞祭司。」
聞言,花姥姥面色刷白,一瞬之間,似是衰老了十來歲。
是了,任憑她再如何力保芸兒,費盡心機,布下這麼一場偷天換日的巧局,成功讓轉世後的芸兒躲過了一場生死劫,可芸兒活下來的代價,便是失去了百年根基以及百年記憶。
她養在身邊的莞莞,記憶雪白如紙;另一半魂識轉世的周映潔,僅僅只有存活于另一時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