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孩子,你已經陷得太深,醒來吧……那個男人,離他遠一點,他不是你該踫的人。
老女人低沉沙啞的聲嗓由遠至近,緩緩蕩入夢境。
夢中,迷霧漫漫。
仿佛身在一處澤地,周映潔舉步維艱,行進的過程中,她努力揮動雙手,試圖撥散阻擋在前的重重霧霾。
「別再走了,停下來。」
驀地,一聲介于女孩與女人之間的稚女敕嗓音,自霧氣中飄出。
她沒由來的一陣慌,停在原地,不斷張望尋找。
「你是誰?」周映潔對著霧氣中朦朧的人影大喊。
那抹人影,縴細嬌小,看不真切面貌,只依稀能從身形輪廓推敲出,那是一名少女。
「我是莞莞。」霧氣中的嬌小人兒不輕不重地說道。
「我不認識你……」
話聲方落,眼前濃濃的霧氣忽焉散開,那道嬌小的身影緩緩走出。
當周映潔看清對方面貌的剎那,她瞪大雙眼,出于一種莫名的恐懼,她放嗓尖叫——
寂寂靜夜中,一顆晶石無端迸裂破碎,尖銳的聲響在幽深的豪宅中回蕩。
杜若猛然睜開了眼,立刻翻身坐起,望著房門,沉著嗓音喊道︰「形天,你在嗎?」
「主上可有什麼吩咐?」形天平緩的嗓子隔著門板傳來。
「盜夢石破了,這代表什麼?」
門外的形天不語。
一陣焦灼涌入胸口,杜若赤著雙足下了床,腳步聲又沉又急,一把拉開了門,眯眸瞪著面無表情的形天。
「為什麼不回答我?」他陰沉地問。
「主上不該再接近那名女子,我說過,她很危險。」
「我知道,因為她是莞莞的轉世,是你前任主子的徒兒,所以你才說她危險。」杜若一點也不意外,形天會一再勸他別接近周映潔。
說穿了,即便眼前換了主子,形天到底伺候過芸姥姥百年之久,恐怕骨子里依然忠于芸姥姥。
而莞莞當初便是為了救宋氏一家,不惜藏起了芸姥姥的權杖,才讓懷沙王有機可趁,一舉殺了芸姥姥。
對形天來說,莞莞無疑是個不忠不義的背叛者,而形天的原身本是護天神獸,眼中自然容不下這樣一個失忠背義的叛徒。
「對你來說,她是叛徒,可對我來說,她是我的恩人。」
「只因為是恩人,主上才會這麼在乎她?!」形天忽問。
面對這句詢問,杜若沉默未語。
「依我來看,主上是太寂寞了,才會想找個人作伴。但那個女人不行。」
或許,形天是對的。這條壓抑與隱忍的復仇之路,他已經孤單太久,才會想找個人作陪。
但,他並不是誰都可以。
這十多年來,他看盡澤蘭女人蠻橫跋扈的嘴臉,亦因天生美貌,受盡不少屈辱,對于女人,他是厭惡大過于喜愛。
可這也並不代表他轉而喜愛男子。他的心早被仇恨填滿,容不下兒女私情,情啊愛的,他一概漠然無感。
可偶爾回首審度,他孑然一身,心是一片空洞荒蕪的荒土。
那一年救了他的女童,與這一世的周映潔,是他唯一允可,能夠得到他真心相待的女人。
「莫非主上當真喜歡上那個女子?」形天又問,神情依然波瀾不興。
杜若淡睞他一眼,依然未答。
並非只有形天對他有所保留,他對形天亦然。
盡避表面上兩人關系似主僕,可底下的角力、互相猜忌,致使他們的關系微妙且復雜,像是處于非敵非友的模糊地帶。
「先告訴我,與她夢境相連的盜夢石破碎,這究竟代表什麼?」撤去了慣常的溫柔,杜若目光陰寒,且用著不容形天拒答的強硬態度問道。
「盜夢石會自行破裂,代表兩種可能性,一是那人正身陷危險,二是那人的意識太過頑強,足以抵擋盜夢石的窺探。」
聞言,杜若一凜,隨即轉身步入與臥房相連的更衣室,再出現時,已換上一襲在這個時空慣穿的襯衫與西裝褲。
形天就杵立在房門外,毫無作為的望著。「夜已經深了,你不該出去。」
為了抵擋花姥姥派來的刺客,以及花姥姥可能使下奇門術陣,進行反制與追殺,杜若命令形天在這間豪宅布下了術陣,再加上英招看守,只要待在這兒,他的安全無虞。
盡避杜若偶爾也會離開這兒,但機會極少,再加上前一陣子花姥姥的刺客剛來過,刑天早有懷疑,花姥姥已命人伏身于暗處,伺機而動。
杜若畢竟不屬于這個時空,他的出現,以及所作所為,已扭轉了某些人的命運,這些並非沒有代價。
那些人所躲過的劫數,終將以另一種形式轉嫁到杜若身上,由他承受。
眼下倚仗著芸姥姥的權杖,方能壓下那些無形的災難,可前有花姥姥,後有轉嫁而來的劫數,形天已不敢保證能夠時時刻刻護住杜若的性命。
「我必須去看她。」杜若不曾再瞧形天一眼,面色清冷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形天忽爾揚嗓喊住他︰「你打算怎麼處置關苡樂?」
杜若驀然停在幽暗的長廊中段,頎長的身影微微一側。「你還沒告訴我,關苡樂究竟是不是那個女人的轉世?」
即便曾在周映潔的夢境中清楚看見芸姥姥的面貌,而那張艷美絕倫的驚世容顏與關苡樂如出一轍,但這並不能完全證實,關苡樂便是芸姥姥在此時空的轉世。
經過長年的隱忍與偽裝,杜若養成了處事謹慎入微的習性,除非萬般肯定,絕不輕易出手。
只因他明白,這條復仇之路,一旦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的煉獄。
良久等不到形天的回音,杜若嘴角一揚,挑起了嘲諷的淺弧。
形天果然是護著那個女人。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證實了關苡樂便是芸姥姥的轉世,關苡樂便有性命之憂,因此他守口如瓶,怎樣也不肯透露。
「你還是不肯說嗎?」杜若嘲弄地扯動嘴角。「無妨,只要等到天殤日那一天,關苡樂與周映潔的前世記憶便會喚醒。在這之前,我不會動關苡樂。」
這個時空並不存在天殤日這個節日,他口中的天殤日,出自于另一時空。
一個關乎澤蘭王朝、北燕王朝、西杞王朝的時空。
天殤日,源起于上古神人之間的爭斗,因而流傳下來。據傳在那一日,天地慘遭血染,死傷無數。此後每逢天殤日,三朝國君會舉行祭天盛典,憐憫死去的神人安息長眠,並祈求國祚昌隆,盛世太平。
「主上,听我一句勸,別再接近周映潔。」
杜若臨行之際,身後冷不防地傳來形天的勸告,那平緩清冷的聲嗓在幽暗長廊上回蕩,隱隱透出一股刺骨的森寒。
那已不是勸告,而是近乎警告。
察覺這一點,杜若嘴角微揚,眸底浮現一抹酷寒,置若罔聞的步進電梯,轉身之際,透過逐漸闔上的金屬門縫,他瞥見形天晦暗的面孔。
總是不帶任何情緒的形天,一踫上芸姥姥也起了變化。那個女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竟能操縱一切到如此地步!
下顎一陣緊抽,杜若閉起眼,雙手緩緩握緊。眼下之計唯有等待,等到天殤日的到來,等到關苡樂與周映潔的前世記憶被喚醒。
屆時,他將會親手了結這一切。
用芸姥姥的鮮血,祭奠死去的懷沙王,祭奠他與兄長承受的屈辱,祭他死去的良知,以及那顆早被恨意扭曲,死去已久的心。
顫抖的小手旋開水龍頭,霎時水花四濺,冰冷的水流聲,在寧靜的深夜中格外清晰。
周映潔抬起臉,望著倒映在鏡中的自己,一臉飽受驚嚇,蒼白而憔悴,晶亮的眼陣惶然失神,仿佛依然深陷夢境之中。
從小到大,她有過無數的夢境,經常夢見什麼鬼啊神的,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但她從沒放在心上。
但這一次不一樣……
今晚的夢境中,沒有鬼、沒有神,只有一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老女人嗓音,以及一個目測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
奇異的是,那女孩身穿不知朝代的淺紫繡花蔓古衫,長發半是盤髻,半是披散而下,眉目清秀,膚若白霜,巧鼻小嘴。
那模樣,分明是她——
十三歲時的她。
她竟然在夢中,看見十三歲的自己。
但這並不是真正令她惶恐的。
真正駭著她的,是夢中那個十三歲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臉上掛著淺淺甜笑,那翦盈盈似水的黑眸,透著一絲古怪的木然。
「我是莞莞。」
當女孩啟嗓,柔柔說道,一股深濃的恐懼陡然而生,她竟怕得在夢中尖叫出聲,甚至轉身逃離。
「傻孩子,莫怕,她不是別人,她就是你呀……」
夢境深處似又傳來老女人的嘆息聲,她听著,只覺心慌,更不明白,為何老女人會說莞莞便是她。
她是周映潔,不是什麼莞莞!
那個名喚莞莞的女孩,面上雖帶笑,可她的眼神是空的,是虛無飄渺的,仿佛缺了一縷生氣,只是一尊能說能笑,會走動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