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往傅雲山路上,因為身旁男人穩穩地在,心安之下,紀曉笙也越來越能接受喪明。
這日行到山腰,大伙找了個空地暫歇。
「紅玉呢?」
「我讓她去前頭借水了。」
「啊,那……那……拐杖,把那支備用的拐杖給我吧。」
「曉笙想做什麼?」
她欲哭無淚,夾緊腿,快守不住了。「……解手……我要解手啦!」
南若臨軒眉,見她慌張,撇頭微笑,把人帶到草堆。
「你、你轉過去,不準看!」
「我不看。」很君子地旋身回避。
她悲淒地撩裙蹲下,正想畢生面子毀于一旦,耳際竟听到自己身子傳來「噗」的一聲。
天啊!哪時不挑,竟在這當兒有便意!
「可要草紙?」南若臨非常體貼地問。
「……好,勞煩。」羞恥地伸長手,果然紙就塞來。嗚,她的里外面子,嗚……
回去時,她趴在他背上哭。
他笑,笑得她都感覺到那胸腔震動。果然,她是個大笑話……
「這也沒什麼,就與人要吃喝一樣,何況你身上每寸我都瞧過,何必還怕我看?」
「不一樣啦!」最丑最臭的模樣啊!被最在意、最想美美被欣賞的人看光了,這樣她以後拿什麼臉面對?拿什麼姿態誘惑他?嗚……
南若臨又笑,絲綢般的醇嗓慢道︰「咱們所在之處,下頭有片淺坡,與三歧坡那兒挺像。坡上有觀音草、兔兒菜、紫牽牛,還有白蝶。在你右側,遠遠兩座山底的黃褐城鎮,是咱三天前歇腳的地方,再過去兩座山後隱而不見的,便是京城。」
「咱們離京很遠了?」
「離得越遠,回去日子越近。」越遠,她就越有希望。
翌日,他們到傅雲山底,找常上山的獵戶指路,進霧村時路奇險,車過不了,馬不好控制,只能步行。
起初紀曉笙讓南若臨牽著走,但隨著她被枝藤絆倒三次又險些踩著青蛇,他便再也不讓她沾地。背著她,他步履穩健踏過每顆石頭、每寸亂草,偶爾她會依他指示幫忙撥開樹葉,但大多時候,她都是閑散的那個。
她下顎靠著他頸窩,往他脖子一抹,果然是汗濕。「還要多久才到?」
「快了。」
「你方才也這麼說,問十次,十次都這麼說……」
他清脆笑開。「那是因為你不到一刻便問了十次。」
哪有!她明明隔很久才問!
「哥哥放我下來啦,休息一會兒再走。」
「快到了。」南若臨以眼神示意獵戶繼續前行,再搖頭,讓鐵石連幫忙的機會都沒有。
什麼都看不見,他又執意背負,紀曉笙只能無奈地待在他背上。
一到霧村打听,卻得知牛大夫已離開藥鋪,眼下住在更遠些的山里。
于是,她只好又心里淌血地回他背上,繼續漫長如年的路途。
牛大夫每年到傅雲山不為采藥,而是為了見女兒。
一間茅草屋,屋後三兩棵綠竹,屋前一園菜圃,這便是牛大夫家。
紅玉三敲門,屋里傳來悶聲,許久才有人來開。
應門姑娘拄著拐杖,年紀約莫十五,一身藍襖粉華裙,容貌秀巧,可惜光用眼角瞧人,看來頗難親近。
「請問牛大夫可在?」南若臨瞅過那姑娘殘疾左腳,臉色未變。
姑娘不回應,回身便要關門,忽地一個農夫打扮的老頭從綠林里跑來,他渾身沾滿黃土,方才正在耙地播種。
「穗兒!怎麼啦?這幾位要做啥子?」
那姑娘不吭氣,南若臨逕自提聲︰「牛大夫?」
「噯,俺姓牛,可俺不是大夫。」
「牛大夫!您別不認啦!這幾位是我給帶上山的,您不認,他們可不會給我後續款子哩!」獵戶粗氣嚷嚷。「您乖點,下回我給您多送一只兔子如何?」
「穗兒愛吃兔肉……」怯怯看了看女兒,年輕姑娘卻瞪過客人,甩門進屋。「俺、俺還在外頭,你別落鎖啊!」
「哥哥,牛大夫父女關系不好?」
「咳,應當不至于。」
牛大夫嘟嘴道︰「俺、俺家穗兒雖然沒娘,但可乖巧,可……可敬愛俺了!」講著講著,竟騙不了自個兒,哽咽起來。
「嗚嗚……俺今年回來來、前年回來、大前年回來,俺的穗兒都沒跟俺說半句話啊!嗚嗚……」
「牛大夫是每年離家太久,讓穗兒姑娘寂寞嗎?要不然……唔,還是因為您讓穗兒姑娘沒了娘親,她才氣您?」
「曉笙別胡思亂想,牛大夫豈會……呃……」南若臨溫儒臉皮抽了抽,因為牛大夫正賴坐地上嚎啕大哭。
「嗚……相反!相反!是那女人讓穗兒沒了娘!她跑了!跑了!俺做了啥歹事?俺給她種草藥,給她養顏,給她補身子,她拿啥回報俺?跟個打獵的跑了!打獵的——」倏地,質樸的方臉扭曲,眼眸充血,霎時就往獵戶撲去。
獵戶側身躲過,但臉上仍被抓出血痕,不甘地扭頭一啐,反手壓制住牛大夫。
牛大夫淒厲猛嚎,狂扭暴轉,獵戶一時竟扣不住人,剛松手便又遭施暴。
「鐵石!還做什麼!別傻看了!快來幫我分開他倆!」
「啊……啊。」鐵石立刻加入戰局,兩手各揪一個,再朝極欲掙扎的牛大夫身上點麻穴,至于那獵戶,右耳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呼!呼!俺哪不好?俺哪不好?你婊子跟個獵戶跑!獵戶!」仍是暴怒。
「……先把牛大夫綁起來,要不麻穴失效可就麻煩。」南若臨下令。
紅玉拿繩來幫忙捆,門又踫地打開。
「老家伙是我的!」牛穗兒咬唇怒目走來,惡狠狠的模樣不輸她老爹。
聞言,紀曉笙心里生突。她自小與爹娘極親愛,難以想象世上有人如此稱呼自己爹爹。正當覺得不妥,牛穗兒又道︰「你們都滾遠些!到後頭小屋子里去,別來擾亂。」
「牛姑娘……」南若臨正要說不妥,那獵戶就對牛穗兒發難。
「丫頭!你爹把我耳朵咬成這樣,你瞧著辦!」
「發狂癥咬你的又不是我,等我爹爹清醒了,你自個兒找他算帳去。」
「你——好你個父女倆!丙然都是瘋牛!」
「你嘴巴干淨點!」手一抬就往人臉上掃。
南若臨攔下牛穗兒,清目直視,希望她交給他辦。
「哼,多事!」牛穗兒撇頭,不理獵戶,走向自家老爹面前。
南若臨才給完銀子安撫獵戶離開,回頭又是一驚。
牛穗兒拿條兩端有鉤的金繩在牛大夫周身繞了圈扣住。那繩說也奇怪,像活物似由松垮縮成貼服,隨人呼息略有松弛,不至死緊,卻也絕不能再妄為。
牛大夫還認不出女兒,把她臭罵幾回,不久疲乏,聲才小下來。
「哼!」牛穗兒掉頭回屋,關門落鎖。
眾人靜默,看那女兒走掉,為人父的鬧完一場呼呼大睡……
從頭至尾紀曉笙都留在原地不動,但光靠听覺,約略就能猜出事態。
驀地,她面有濕意,一滴、兩滴……
「那個……咱們是不是該躲雨啊?」
「鐵石,與我把牛大夫搬進小屋吧。」
「是。」
南若臨與鐵石合力,把不省人事的牛大夫抬進牛穗兒說的茅草屋里,一行人跟著躲入避雨。
「哥哥,我模模牛大夫,看他生得啥樣子,你不會吃味兒吧?」
「牛大夫老得可以當你爺爺了,我吃什麼味。」但在她掌心要貼上去的時候,卻叫她用一根指頭踫踫就好,別冒犯長輩。
「唔……」牛大夫嗚咽,因為紀曉笙模完,正扯著他眉須。「你干啥子你!」
趕快縮手,怕被咬。「他醒了?」
「醒了。」
「唔?金蛇鏈只有穗兒會用啦,穗兒又把我捆了呀?對了!穗兒呢?你們把她怎麼了?」
「牛姑娘沒事。敢問大夫神智可還清醒?在下好替您松綁。」
「啊……好好,多謝。」見他們一行都像正常人,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放心了些。「俺知道會被穗兒綁起來就是俺狂癥發了,可那原因是啥,你們知道嗎?」
南若臨皺眉,斟酌猶豫,略有難色。
「還不就是獵——」
「啊啊!」
「干麼?紅玉鐵石你們嚷什麼?」
「夫人,那兩個字……不宜出口啊。」
「牛大夫現在清醒了不是?那就算想到老婆跟人跑了,應該也能忍啊。何況他咬了那獵戶,下回人家找上他,他總不能不知事由吧?」
「俺、俺咬了一個獵、獵……」一听大驚,嘴巴死不肯吐出那兩字。
這綠帽牛大夫果然戴得又痛又恨啊。「您見到帶我們來的那位獵戶大哥,就啥也不顧地沖去打人,還是我相公阻止,您才沒把人殺了呢!」
「俺又、又犯病了……傷了穗兒還不夠……唉!諸位幫了俺,有沒有啥是俺能幫上忙的?盡避說。」
「那在下就不客氣了。听聞大夫醫術卓絕,內人眼楮喪明,正想請大夫一救。」
「啊?噯,俺都說了不是大夫,那是外頭人亂傳!俺是個種地的,只認識草木,一些人受俺幫忙,胡亂便叫了俺大夫,不能信哪。」
忙和半天,找到的竟是農夫?
南若臨挑眉,「京里有人極推崇牛老大夫,您應當不只這本事?」
「俺就真只會這個,除非是有人幫忙診,告訴俺是哪類癥頭、需治哪類病癥,那俺還能想些可用的草藥。那些藥一般人都不大知道,有的藥性不錯,或許是這樣才會有人要你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