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南若臨親自領車候在宮門,總管醫署的吳老御醫本是退宮後就要回家,但見人心誠意堅,只得又提藥箱跟去。
春曉閣里,紀曉笙與梁師傅討論完玉飾生意,只等著大夫來。
吳老御醫仔細診完,半皺眉頭。
「夫人天生眼力較弱,經年累月耗損嚴重,加上有段時間未妥當服藥,誤了病情,眼下要救極難,但也並非沒可能,只是得有高人相助。」
一听有救,她急急攬住身旁人的手。
「我給您介紹兩位對眼疾有研究的大夫,他們或可有辦法,只是不易請動,不但醫術不凡,志趣也不凡,常常不是入南海,就是爬百岳,行蹤飄忽不定……」
「就算是跳油鍋我也要去。」
「哈哈,再難請,讓夫人皮開肉綻還不至于。」笑完,殷切交代護養之法才告辭。
待南若臨送完大夫回來,紀曉笙耍賴地伸長臂膀。
「咳,這是在店里。」
她噘嘴,抓抓指掌要他投懷。
「哥哥不多疼我,讓我親親抱抱看個夠,往後我看不見了怎辦?」
南若臨垂眼瞧了瞧周遭,終是皺眉走近。「曉笙別再提喪明。」
「為什麼?」偎去,只覺這胸懷寬穩,滿足地吁了口氣。
「既有希望,就別觸自己霉頭,再說……」听了難受。
「好,我不說壞的,我說好話。我會好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笑,吩咐紅玉送她回府,繼續留在春曉閣。
紀曉笙匠心獨具,前陣子展示的玉品已全數售完,甚至有百人預先下訂,只求能得一品,生意太好,但往後卻難經營。
「梁師傅自學徒時便在紀家,時至今日,已有四十年了吧?」
「四十四年羅。」想到三代主人對他的照料,就一片感激報答不完。
「東家問這,是不是有事要老梁去辦?」
南若臨躬身一揖,嚇得梁師傅剛裝的金牙都要掉。
「往後我若忙不過來,春曉閣就請梁師傅多擔待。」
「這、這啥意思?東家處事果決利落,錢莊與鋪子兩邊游刃有余,怎會忙不來?除非是……曉笙?」
「梁師傅不必操心,只管守好作坊就好。但曉笙接下來不能交樣圖,今年余下兩季換款,師傅們要辛苦些。」
「咱春曉閣的首飾被喻為春晨,其中溫柔清新,是曉笙才有的韻致,外人擬不來啊!尤其是要送進宮的款式……」
「我知道難,但請師傅們先挺一挺,曉笙不久就會回來。」
「噯,好吧。」見他說得篤定,梁師傅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
南若臨又交代些瑣事,接著便出店,朝聳峙北邊的巍峨大鋪而去。
那鋪頭矗立暗紅旗幟,以銀線繡成一個大大的「南」字。
南若臨回府時已入夜,紀曉笙一听門開,揉著眼抖擻精神下床,連鞋也不及穿便咚咚奔來替他寬衣。
「嘿嘿,我總想試一回,趁還……咳,趁我今日爬得起來。」
他皺眉,知道她是想說趁還看得見。
「我已請大哥幫忙尋找牛、盧二位大夫的下落,不久就會有消息。曉笙放寬心,無需急著預先準備,若真要準備,也該由我帶著你。」
「嗯?怎麼帶?」
南若臨拿過自己的腰帶,將她眼楮封住,退遠幾步。
「我就在你眼前一尺,你可以走來。」
她伸手探,什麼都觸不到,遑論是他。
眼前黑漆漆,她能有的只有他的聲音,往後就要這麼度日……就要這麼度日……
她不要,不要的……
直往前,踏到第三步才踫到他。
她忍得好辛苦,沒讓眼淚浸濕衣帶,為的就是不想他煩憂。
她自己扯下帶子,卻見他極快撇開臉,一縷來不及收的凝重與悔恨促閃而過。
……難道,他以為她看不見,是他的錯嗎?
不是啊!壓根兒與他無關啊!
驀地,南若臨盡解衣衫,讓她瞬間呆愣,要說的話,全在被他扳過身推回床榻時忘得干淨。
他放下帷幔阻隔,溫言道︰「曉笙先睡吧,養點神,明早再替我更衣。」
她呆呆點頭,听著他入浴水聲。心里忐忑。
一個斯文守法度的人,哪會做這種事!他果然是……心里有事?
自從南若臨要她放下制圖工作,改換作坊師傅接手後,她不甘清閑,開始為喪明之後的日子打算。
她會的東西就那一點,但只要能幫,多少擔子她都想搶來擔。
「夫人,您要的面人兒師傅給請來了。」紅玉掀布通報,讓一個四十多歲、穿粗布衣服的木訥男人入靜心軒。
紀曉笙原坐在竹簾後的翹頭案旁,一听,雀躍迎請。
「魏師傅!麻煩了,您可得將您在藥王廟前露的那手絕活兒都教給我呀!」
「夫、夫人想學什麼,小的就教、教什麼,絕不藏私。」
「那就好。唔,所以我該從哪兒學起呢?」
「應該……要從認識而人兒開始?」
「師傅別緊張,請。」她笑吟吟,幫魏師傅從竹箱取出糯米、面粉,以及骨簽、剪子等。
男子見她對自己沒有不耐,甚至是真有興趣,不久便放大膽,神采飛揚地替主僕倆介紹如何制面、捏面,以及各式塑面技巧。
紀曉笙的未雨綢繆果然管用,一個月後,有人見縫插針,欲斗垮春曉閣。
京里眾家珠寶鋪以清風居為首,在季老板號召下首先聯合抑價,再將原料買斷。春曉閣因為還有皇家合同需履行,只得以三倍價格買回物料,幾乎血本無歸。
「最大的問題還是抑價。」春曉閣三樓,梁師傅憂心忡忡地走來走去。「街上鋪子的價錢壓到賺不了幾文,可咱還維持高價,難怪賣不出去啊!再這樣下去,不久就要喝西北風。」
「與抑價無關。」南若臨憑窗往下望,街上熙來攘往,一個顧客自春曉閣一樓抓頭走出,瞧見第一珠寶鋪擺出的低價牌幌,幾乎毫無猶豫便進去,久久未出。
「東家,您倒是給句話!大伙都等著我回去呢!」
「春曉閣首飾向來高價,賣不好是因為新款式失了原先味道。曉笙之能,畢竟不是容易仿的。」
「還真看得起我呢。」紀曉笙嬌笑,讓紅玉扶著慢走過去,目力已近全無了。
「怎麼來了?」
「嘿嘿,給你送東西來。」抓住藍影,也不管抓到哪處。
南若臨兀自翻手與她交握,這才讓她安心地往另頭黃黃白白的身影瞧去,梁師傅已是老淚縱橫。
「為了鋪子眼都壞了,嗚……」
「師傅別難過嘛!來,師傅既然在,就請師傅幫著看看這些東西行不行。」
「啊。」搵搵老淚,走近桌邊看紅玉打開一個木盒。
南若臨定楮瞧過,握她的手扣更緊。
「……曉笙什麼時候做的?」
「自然是你不在的時候。」
「這些不簡單啦!能用!絕對能用!有了這,春曉閣就有救了!」梁師傅拿起用面人兒材料塑出的泥塑,振奮數來︰「這是珠花,這是篦,還有墜飾、指環……只要照著打成首飾,新款便不愁了!」
「不過細處不好琢磨,師傅可否與作坊其他師傅商量,參照我過去所畫圖樣,再弄得精致些?」
「沒問題!沒問題!」
南若臨湊前細看,鎖眉斂目。「請梁師傅先回作坊,告知其他師傅此事。我與曉笙還有話說。」
「好、好!」梁師傅捧木盒奔告而去,紅玉也識相退下,替兩人將門掩上。
南若臨輕攬過她。「你又辛苦了。」
「總得要為我的鋪子設想啊!怎麼樣?你瞧行嗎?」紅玉說好,梁師傅也說好,但她只听人說,自己看不見,哪知他們會不會誆她?她只信他說的。
「紀曉笙做的,怎會不行。」
「……哥哥不高興?」
「不。只是……覺得我娶了個不簡單的妻子。」她已經能反過來照顧他了。
「哈哈。」她揚手攀,雖然看不清,但抱緊他絕對可以。「哥哥是被我感動了吧?我也是想有點用的,紀曉笙用處多多,不只擺著好看,你才好有理由更疼我啊。」
他笑,疼愛她從來就不需理由,他向來順心而為。
「恰好已經有其中一位大夫的消息,多虧這捏面,我可以放心把春曉閣交給梁師傅與大哥了。」
「咳,大哥不也挺忙?」又操勞到他,他定會跳腳的呀!
「哈哈,南大當家消閑五年,是時候出來讓大伙兒再認識認識。」
「你可別告訴我,南錢莊接下來要捏斷那些聯合抑價商鋪的生路……」
「曉笙怎麼知道?大哥有句名言,就叫做‘自家人只有自家人能欺負’」
「所以大哥是欺壓你五年,而今摩拳擦掌,等著去欺別人了?」
「大哥本就喜歡亂子,越亂他越得心應手……」他忽地停口,渾身驟寒。
她瞳仁里,沒有他。
全然的黑與死寂……
「怎麼了?」
「……沒事,咱們該回去了,整理行囊也要些時間。」
要快!再拖下去,萬一不及救,那她——她——
他呼息停滯,不願去想她無法復明的日子。
南若臨將春曉閣跟錢莊瑣務移交出去,這幾日都在忙著與鐵石商討如何前往霧村。
「霧村位于傅雲山山腰,終年嵐氣繚繞,難入難出,若無識途之人帶領,極易迷失,且山中人少獸多,據聞有處泥塘邊生長不少奇花異草,這也是牛大夫每年夏季固定前往的原因。」鐵石念完,又補充道︰「大少爺派回的人是這麼說的,還說牛大夫采完藥,必定會跟霧村一間小藥鋪借地方研制,所以建議您只消等在藥鋪就行。」
「既在山里,難免要受顛簸之苦……曉笙屆時先在山下等消息吧。」
「噯,我無妨的。」她要跟著他呀。「再說到山里散散心也好。自從春曉閣開張,我兩年來可都沒出門玩過呢。」一邊表態,緩觸桌面,自碟里捻了顆瓜子。
「哥哥可否幫我剝開?」
「鐵石先下去準備東西,三日後啟程。」
「是。」待鐵石掩門離開,他就著她手含住那顆瓜子,咬開了才將瓜肉喂給她。她滿面羞紅,沒料他會這樣逗惹。
「曉笙,你還是害怕麼?」
「怕?哈哈,我怕什麼?有哥哥在,我不怕的……唔?」手里被塞進一物,柔軟長條布料,很像是他的衣帶。
「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在你身邊,記住了。」
「哈,都說了沒在怕,你怎麼——」微熱身軀已覆來,她縮肩躲開頸吻,又驚又喜。他竟是赤條條的!
「大白天的,你這是干嘛啦!」很反常啊。
「噓,別說話,歡愛過後你會安適些。」
她臉一紅,莫名地心頭暖熱,眼眶刺刺的。
他發現了。發現她怕黑。
討厭看不到他。
她咬牙,一反被動,腿纏上窄腰,縴指狠狠往他背上抓。
既然要溫暖她,她便不會客氣,卯足勁把他吃干淨,狠狠把他烙在深處,哪怕看不著,都要奮力燃燒神智,什麼都拋卻,只記得此刻擁抱彼此的悸動。
她其實……的只要他在就還能過下去……還能過下去。
當交疊的雙唇傳來咸味,南若臨一頓,並未停下,只是給予最不掩飾的一切,低啞著在她耳旁道︰「曉笙,你還在,好端端的還在。」麗眸睜大。
他就為了這個嗎?為了告訴她︰她的世界消失了,他的世界里還有她。
她走進去了,存在著,在他眼里,在他臂彎中。
紀曉笙還在。
……還在就好,還在就好。她看不見沒關系,看不見自己沒關系。
所有人都還看得見她,他還陪著她,她也陪著他,這樣就好了,很好很好了。
她當真哭了出來,耳邊低柔聲調一遍又一遍地哄。
不知自己釀出了多少淚,只知道那些淚沒一滴逃過他薄唇沒一滴刺寒她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