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瓊回到房里換了出門的衣裳,將自己梳理整齊,雅致的藕色衣衫、同色襦裙與香色繡鞋,略一思索,她拿下鬢邊的白絨花,放在褚氏的牌位前,「娘,女兒要出門去辦事,不好帶著這花,就先寄在您這兒。」雙手合十誠心行禮之後,知會了馮嬤嬤,她便帶著阿青和春娥搭著馬車出門去了。
婺州城的熱鬧並不亞于任何一處江南城市,行人如織,有青布長衫搖扇而過的士子,有秋衫爛漫嘻笑游街的閨閣女子,也有巷弄里笑鬧的小童和做著針線看顧孩童的婦人,街市有河道川流而過,花枝樹影蕩漾在水上,也蕩漾在搖櫓擺槳的河溝里,一副生動的市井生活志。
聚珍堂並不是很顯眼,位在巷子和街道的三角窗處,旗幟招搖,雖然人潮不少,也有進出的馬車,但進去的人雙手空空,出來亦然。
這可不是好現象,難怪收益稱不上好。
當然了,徐瓊也理解珍玩鋪並不是人來人往的菜市場,隨便買把大白菜就能達成交易,但是也不應該這麼慘淡,原來,娘親也有不擅長的事。
她哪里知道,褚氏想留給她的絕對不是這些虧損的鋪子,而是更多、更好,真正能賺錢的,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安排歸安排,人這一口氣沒有了,再多的苦心經營又如何?
幽靜清雅的店里擺設不多,見到有人上門,身穿繭綢袍子的李掌櫃一臉笑容迎上來。
原以為上門的是客人,看清來人的面容之後,李掌櫃肅容了,「小姐?」
「李叔。」
在喪禮中,這位李掌櫃有來吊唁,也和她說過話,那時,她只模糊知道他是跟著母親陪嫁過來的陪房,替母親管著鋪子,想不到就是這間聚珍堂。
李掌櫃將她領到後面的小廳,讓伙計上了茶,這才端立在一旁。
「李叔,您也坐吧。」看著簡單大氣的桌椅,這間小廳顯然是李掌櫃平常記帳看帳、休憩的地方。
「謝小姐。」他是有閱歷的人,也不推托,道了聲謝才側著身子坐了半張椅子,顯得有些拘謹恭敬。
「娘過世後,把這間鋪子留給了我。」她開門見山。
李掌櫃心里一跳,只遲疑了一下便道︰「小姐能接手聚珍堂,老奴總算放下心來了。」
東家走了,不得不說店里面最近人心有些浮動,小姐的年紀又這麼小,懂得生意上的事嗎?新的擔憂又浮上心頭。
「瓊兒年紀還小,對生意懂得也不多,鋪子里的事還是要多仰仗李叔費心。」她也不擺架子,對于鋪子,她沒有什麼一開始就要大刀闊斧整治的想法,只希望在她及笄之前,糧行和珍玩鋪的收益能打平就好,往後等她站穩腳步,若有其他想法再來打算。
「這是老奴的本分。」
「瓊兒這趟來是有兩樣東西要請李叔幫我看看,是否有收賣的價值?」她示意春娥把木盒拿過來放在幾案上,然後打開銅鎖,一只雪花藍大盤呈現在李掌櫃眼前,接下來,余下的三只全亮了出來。
李掌櫃乍見,先是瞪大眼,好一會兒仍別不開目光,神情難抑、心蕩神搖,他慎重地將盤子從里三層外三層的盒子里端了出來。
四只大盤一字排開,盡避見過不少好東西,他還是大大倒抽了一口氣,喉嚨吞咽口水的聲音大到都耳鳴了,「敢問小……東家,這藍釉盤是從哪里來的?」
「一個朋友交托寄賣的。」她無法據實以告,若是告訴這個中年漢子這些瓷盤是她燒的,他會信才怪,不如說是朋友托賣,可信度還比較大。
李掌櫃把四只大盤又模又看,眼楮泛光得都快撐不住了,最後激動地讓伙計把櫃台邊的鑒賞師傅請來。
這下子,連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也難怪,就稀有程度來講,不僅江南,整個天下,藍釉的瓷器都非常稀有,因為藍釉很難燒制,需要高溫,成功率低。
「掌櫃的,你瞧瞧,這盤形體不小,釉色又正,均勻到挑不出一絲瑕疵,像這種通身都泛著藍紫,看上去很潤澤的,真的很罕見。」
加上四朵栩栩如生的貼花,鑒賞師傅看著散發藍紫色光芒的大盤,簡直是愛不釋手。
識別瓷器的價值有幾要素,首先是物以稀為貴,其次要看釉色如何,如果顏色不正就次了,再來就看器形,體型越大價值越高。
「可惜的是,居然沒有落款。」他最後嘆了口氣。
「這種藍釉要求的技術太高,一般的窯口是絕對燒不好的,因此,沒有款識也可能是官窯燒的。」李掌櫃和師傅說得起勁,壓根兒把徐瓊晾到一邊去了。
徐瓊也無所謂,悠閑地喝著茶,安靜地听他們講評,順手抓了一把盤子里的果脯給春娥。
她是個孩子,做著這種事一點也不失常。
「即便不是官窯燒制的,也是官搭民燒,也就是官家訂制,讓民間的高手來燒制。」鑒賞師傅戀戀不舍地把手中的大盤放回木盒里,這一生能見到這麼精致漂亮的瓷器,他也值了。
李掌櫃回過頭來看著徐瓊道︰「這四只大瓷盤,不知東家那友人可有開價要賣多少銀子?」
「兩萬萬兩。」
李掌櫃對徐瓊的獅子大開口一點都不驚訝,反而慎重地考慮著。這種捅破天又前所未見的四色藍就這麼丟進瓷器市場,不知會刮起多大的旋風,又會造成多大的效應,可以為聚珍堂賺進多少銀子?
這可是無法估計的數字啊,兩萬萬兩,小姐的估計還真是保守了。
「李叔如果覺得可以接受寄賣,售出後有四成的佣金可以拿。」她豎起四根可愛瑩白的小指頭。
「啊?」
四……四……四成!
那簡直是天價啊,就算從此回家養老,什麼都不做都能優渥活到老死,甚至子孫三代都不愁吃穿。
李掌櫃還沒緩過氣來,徐瓊又丟出一記炸雷,「我覺得,要推出這幾只大盤,拍賣是最好的方式。」
拍賣听起來像是現代的產物,其實早早就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紀,人類有了剩余的產品,為了轉讓或者出售,這種競價的買賣方式方便又成功,才會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
這名詞听著新鮮,經過她解釋之後,李掌櫃一拍大腿,「這真是絕妙的主意啊。」
「細節部分,就請李叔多費心了。」
「不敢,這是老奴該做的事。」
離開時,她順道也把聚珍堂的帳冊帶回去。
既然要涉足這一塊,不把帳目理清是不成的。
之後,她又帶著春娥和阿青去了糧行。
後續發展讓徐瓊不由得十分贊許,其實不要小看古人,他們的聰明智慧絕對不亞于現代人,將舉一反三貫徹得淋灕盡致。
李掌櫃請來畫師將四只瓷盤畫在邀請帖上,帖子只有三十份,放出消息後就分送到婺州知府、窯主、鑒賞收藏家、商賈富戶等等有頭有臉的人物手中。
因為只有三十份,就算自詡是在婺州說話有聲的人物,也不見得就能拿到。
如果說,大家都拿到了帖子,端看值不值得去這麼一趟,若是沒拿到,上流人物最講究的就是臉面,一旦涉及到面子問題就必須爭一爭,否則今後在圈子里就抬不起頭。
再說,聚珍堂在早些年是頗有名氣的,只是這些年來的作風行事轉為保守,許多年沒有推出特別顯目的珍品,這麼平地一聲雷,加上受到邀請的人們看見帖子上精致的繪圖,還注明了憑帖入會,姑且不論實物值不值得花銀子去買,這場熱鬧就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了。
于是,拍賣會這天,許多台面上的人物,甚至隱藏著低調過日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非凡人也想盡辦法,透過他們自己的管道拿到邀請帖子。
自然了,甲家拿到,乙家就去不成了,幾家歡樂幾家愁,又因為四只藍釉盤當真稀罕至極,那一個個行家全都是帶著毒眼的鑒定師前往。
一番高價競爭下來,激烈標售的狀況只有親身參與的人能夠清楚述說。
徐瓊不關心這些,她只關心四只藍釉盤賣出的價錢為何。
這樣很市儈嗎?
她憑自己的工藝賺錢,誰又能說什麼?
當李掌櫃把銀票送到徐府時,她才知道四只盤子賣出了天價——四萬萬兩!超過她預估的兩倍價。
她依照諾言,給了李掌櫃四成,還給了鋪子里的師傅和伙計豐厚的分紅,每個人都拿到叫人手軟的銀子。
她這一舉動,掃除了聚珍堂多年的郁悶之氣,每個人都振奮起來,士氣如虹了。
而她有了這筆銀子,自信也足了,當著一干下人的面前宣布要給阿茂工錢。
「先暫定一個月的月錢五兩,日後阿茂如果表現突出,月錢也會跟著調整。」
這一番話在下人圈里激起偌大的漣漪,連胡二和妻子都是一臉的不敢置信,懷疑自己是不是听錯了。
反倒是當事者阿茂一臉傻笑,還回問徐瓊道︰「五兩銀子很多嗎?」
胡二媳婦拉著他的手道︰「五兩銀子可比爹娘的月錢都還要多許多,太多了。」
阿茂笑得天真無邪,「貞娘,阿茂會賺錢,阿茂可以養家了,以後娘不會背著阿茂偷偷哭了吧?爹也不會一個人喝悶酒了。」
「嗯嗯嗯,你趕緊先向大姑娘叩頭謝恩吧。」胡二可從來沒想過自己這傻兒子能替自己賺回一分錢。五兩銀子,是五兩銀子啊!不是五分錢。他的孩子不傻,真的不傻。滿懷辛酸感慨,老淚一個沒忍住,除了拚命壓著阿茂的頭讓他向徐瓊磕頭,胡二什麼都說不出來。
「磕頭就不必了,這是阿茂應得的。」徐瓊揮了揮手,「這段時日,大家都辛苦了,晚上讓廚房加幾個菜,大家吃好喝好,明天依舊要堅守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活兒,我不會虧待大家的。」
她的話立刻得到滿院子的歡呼回應,眼角余光看見了垂首立在一旁的貞娘眼中充滿無限感激。
這回,是真正收服她的心了吧。
徐瓊也微微笑了。
婺州就算入冬了也不見飛雪落泥,只是微冷的風把園子里的草木吹得七零八落。
天氣變冷,鐘螽的老腰開始酸疼,干脆讓徐瓊放了假,不料她卻被馮嬤嬤逮進房里刺繡。
如此天氣,做什麼都比在繡繃上飛針走線來得好,做針線真的需要天分,馮嬤嬤怎麼就不懂因材施教呢?
她又戳了一針。
「大姑娘,出大事了。」春娥想著身上的寒氣不是太重,心里也急,跺了兩腳便進了繡房,房里因為燒著爐火,乍冷還寒,徐瓊沒怎麼樣,倒是春娥打了個噴嚏。
「這是怎麼了,急急忙忙的?」徐瓊把芍藥的葉子漸層色補上最後一針,抬起了頭問。
「小姐,常州那兒傳出洪姨娘有身孕的消息,據說還是個男胎。」
常州和婺州兩處宅子並不是互不通氣的,再怎麼樣徐明珠在公務之余對女兒還是十分關心,徐瓊透過赴任的父親派來的下人,多少知道洪姨娘和庶妹在知府後衙過得有多滋潤。
但是她從來不說什麼,像這時候,她坐著听春娥把話說完,臉上毫無表情,甚至連個頷首或皺眉的動作都沒有,這讓春娥很擔心,難道大姑娘被她的消息嚇壞了?
「我們只要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顧好,別人的事,咱們管不著。」
「什麼叫別人的事?大姑娘,難道您就沒想過,那個洪姨娘要是因為這樣被扶正,那您將來的日子可怎麼辦呀?」春娥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轉不過來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阻止洪姨娘爬上繼室的位置,還是要指責父親忘記糟糠之義、阻止他要子嗣傳承香火的想法?」
父親不是個對自己的仕途沒有想法的人,于大處,他愛民如子、清政廉潔,只要不在小事上不知輕重,讓人抓住小辮子,想再往更高的位置真不是難事。
她犯得著為了一件還未成為事實的事情心煩嗎?
春娥這一听就收了聲,「奴婢不敢。」
「往後行事要穩著點,別喳喳呼呼的,讓人看輕了。」這丫頭的優點就是筆直的一條筋,缺點也是如此。
「那……」春娥吐了吐舌頭,猶自掙扎。
「春娥,你听過『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這幾句話嗎?」徐瓊沒有生氣,而是循循善誘。
春娥搖頭。
大姑娘明明還小她兩歲,年紀那麼小,眼神卻是自信又篤定,像是沉澱了許多歲月的老者。她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荒謬,也許這就是有讀書的大姑娘和她這個只認得幾個字的奴婢的差別吧。
氣質啊,這種東西,她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有了。
「這些話的意思是告訴我們,善于用兵作戰的人總是要先創造對自己有利的局勢,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洪姨娘如何、我爹又是如何,身為晚輩的我都無法置喙,甚至指手畫腳,我只能想辦法讓自己不處于劣勢,你明白嗎?」
一個失去母親的孤女,對于父親會不會再娶、娶回來的新婦是什麼人,她都不在意,專注于那些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物,不如把重心放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
譬如制瓷,譬如生意,有人曾告訴過她,經商之道就是一步先、步步先。
在這個年紀才十幾歲就被視為成人的時代,十歲的她必須開始替自己的未來鋪路,而且要躲在幕後,低調地不出風頭。她不要名聲,動用自己多出了一輩子的智慧,只為了趨吉避凶,難道還做不到嗎?
「奴婢明白大姑娘話里的意思,您是不想處處受人掣肘。」春娥慢慢厘清徐瓊的話,眼楮驀然明亮,「您造了窯,又做那些瓷器,不只是為了夫人留下來的鋪子,也是為了想讓自己站穩腳步,對吧?」
徐瓊對她嫣然一笑,點了點她的小腦袋。
果然聰明了,只要肯稍微花點腦筋,這丫頭的確不差啊。
「還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拉長著聲音,已經把徐府當自己府邸出入的萬玄,背著手踏進徐瓊的繡房。
「又是你,是誰讓你進我家大姑娘的繡房的?」春娥像護著小雞的母雞,蹦地跳出來攔住他的去路。
跟在他後面的貞娘面有愧色,「大姑娘,奴婢攔不住萬公子。」
的確也是,她這樣小辦膊小腿的,只能攔君子,攔不住小人。這份認知,徐瓊從很早之前就知道,只不過一陣子不見這個小人,好像又長高了。
「來者是客,去沏茶。」她輕描淡寫地阻止兩個丫頭眼底赤luoluo的驅逐之意。
雖然不是很情願,貞娘還是下去了。
待茶送上,徐瓊揮手讓她們去外頭的院子等著。
「快去啊,連你家大姑娘的話都不听了,這樣的丫頭真不合格,要是我就賣了她們。」
萬玄很落井下石地狐假虎威了一下。
春娥握了握拳頭,還欲說點什麼,隨即被懂眼色的貞娘拉走了。
「公子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有事必登門,沒事也會來她這兒閑逛一圈的小正太、童子、少年……她都有些拿不準該怎麼稱呼他了。
才多久不見,他又往上竄了,感覺上似乎每見他一回,他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個子,這孩子真的有問題。
「瓊兒對我還是那麼見外。」
瓊什麼?她差點嗆到,才相處沒多久,他對她的稱呼已經從徐小姐、徐瓊,進化到親密的瓊兒了。
除了爹娘這麼叫過她,听他這麼親熱的語氣真的很不習慣,不過對于這種人,她也懶得糾正了,若是越說,他肯定越故意,當作沒听見就好。
至于見外,她能不見外嗎?
他們倆不是親不是戚,朋友更談不上,她不知他的根底,他也從來不說,對一個來路不明、渾身充滿蹊蹺和謎團的人,親近得了嗎?
她原以為,世上有很多事、很多人是需要時間去沉澱的,慢慢接近了,許多事自然就會浮出水面,可是她錯了,經過這些日子,對他,她仍是沒有了解多少。
也不怪她心里疑問叢生,她的身體是孩子,不過請原諒她的思維並不是如此。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時代不是她以前習慣的那個自由民主、甚至可以任性的年代,這里封建又八股,人命——尤其是女子的命,薄得跟張紙一樣,她不能不防、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如履薄冰啊。
就算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是人心隔肚皮。她重重吸了氣,就算自己是疑心病好了,總比被人莫名其妙暗算了還不自知來得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