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後一躍,柳腰如水款擺輕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輕泣無聲,直到樂聲終止久久,好半晌後,一個毫不遲疑的響亮鼓掌聲霎時驚破天際——
「好!好歌,好舞!」完顏猛不知幾時已走近錦繡台下,碧眼深深凝視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興味濃厚的笑來。「真是令本侯大、開、眼、界啊!」
咦?這渾厚慵懶的嗓音……還自稱本侯……是哪家侯爺啊?
呈現絕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風珠衣努力調息著甫舞罷的喘息,在水袖輕紗掩映下,睜開了一只眼皮瞄向台下發聲之人——登時傻了!
「小兒,」完顏猛一雙碧眼里滿是驚艷傾醉,更潛藏著一絲狩獵本能的玩味。
「卿……別來無恙否?」
「……」風珠衣沒來由後頸一寒,背脊隱隱有冷汗滑落。
什、什麼鬼啊?現在裝死裝不認識還來不來得及啊?
就在定國侯爺懶笑,風珠衣戲子冒汗,台下眾人一頭霧水滿眼疑惑的當兒,一記怒吼轟天而來——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竟然膽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壽上唱這亂七八糟的喪氣曲兒?來人,把他們統統拿下重重治罪!」
白發白須紅光滿面的老魏國公跳了起來,轟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腳。
台後的風霞光倏然變色,台上的風珠衣臉色刷地慘白,完顏猛則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視了老魏國公一眼。
——兀那老壽星,你嚇到本侯的小兒了。
就在場面僵凝尷尬難看之際,另一個蒼老卻嘹亮的女聲嗤笑地響起——
「死老鬼!這戲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來給你祝壽的,怎麼?」老魏國公夫人掌著威風凜凜的紫檀拐杖,穿著華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半點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諷刺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死老鬼,你今夜過八十大壽,還順便迎娶十八歲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準備一出好戲來給你賀上一賀,又怎麼對得起這「糟糠妻」的頭餃?」
一時間,壽宴上眾人鴉雀無聲。
老魏國公先是臉一紅,隨即黑了。現任魏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孫夫人則是站在老魏國公夫人身邊,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魏國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簡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六十幾歲的現任魏國公和四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子和二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孫全羞愧地默默低下頭去,大袖掩面,假裝自個兒不在現場。
「你、你……你成何體統,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老魏國公平常總是自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對于自己高齡八十仍精神矍鑠、身強體壯而深感鶴傲,可自覺再良好、臉皮再厚實,也抵受不住眾人那灼灼然或懷疑或諷笑或喟嘆的目光,氣勢不由弱了下來,干巴巴地道「咳,今晚總歸是為夫八十大壽的好日子,兒孫們也只是想讓老夫高興高興。」
「喲,老婆子我可比你高興!」老魏國公夫人笑了起來,不懷好意地道「難得六十幾年來頭一次得了個嬌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鮮得緊,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國色天香的小娘子,讓我魏國公府成了盛漢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話!」
「你——」老魏國公氣得吹胡子瞪眼。「豈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還說不得荒唐話?」老魏國公夫人嗤笑一聲,目光冷厲如電,個中深藏一絲苦澀。「魏應天!老婆子跟著你出生入死,尸山血海戰場上打出來的姻緣,六十幾年來從未有一日後悔過,可今日……我鳳春花悔了!」
老魏國公一震,心驀然涌現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鳳春花,今夜起與你魏應天割袍斷夫妻之情,從今後,一刀兩斷,生死不見!」老魏國公夫人壯烈淒美一笑,在眾人驚呼聲中奪過一旁侍衛的佩刀,毫不留情劃過大紅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淒艷如血濺紅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國公腦子嗡地一聲,失聲痛喊——
「春花!」
「母親!」
「祖母!」
老魏國公夫人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國公府頃刻間天翻地覆,亂成了一鍋粥。
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東方須臾高知之!
「……春花女乃女乃好威武!」自始至終趴在台上的風珠衣難掩滿滿的崇拜之情,眼眶微紅,興奮到身子都抖起來了。「我要學!」
完顏猛一口氣差點嗆死,俊臉頓時黑如鍋底。「不準!」
她這才想起台下還有他這號人物,掀起水袖爬坐起來,強忍著用袖子掮汗的沖動,咕噥道「喔,您還在啊。」
「叫恩公。」他碧眼閃閃動人,勾魂魅笑道。
可惜風珠衣平常見多了自家風華絕代嬌弱楚楚的兄長,早對顛倒眾生妖孽界免疫了,聞言再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您應該認不得我的。」她小小聲提醒。
……就是認得了也得裝不認識呀!
他心一動,也傾身近前,學著她壓低了嗓音道「本侯眼力特別好。」
「確實好,我臉上抹了八斤粉你還認得出……」她囔,水靈靈貓兒眼忽地瞥見人群中,魏國公府管事怒氣沖沖地朝錦繡台方向來,還邊走邊撩袖,倏然身姿輕巧地一躍而起,咻地撲飛進後台。「哥哥快,風緊!扯呼!」
還風緊扯呼,連綠林道上的黑話都出來了,這家伙……
只不過,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嗎?
完顏猛摩挲著下巴,笑得越發意味深長。
這日下了朝後,完顏猛一改往昔召歌伎、听小曲、摟小妾的套路,坐在臨水樓閣中,對著一片逐漸天寒冰封的湖面做憂郁郎君狀。
垂手恭立在後方的桂圓湊近一旁的紅棗,小小聲地問道「侯爺近來不大對勁啊,怎麼連後院都不去了?」對此侯府異象,桂圓表示十分不安。
況且這些後院嬌花女敕蕊數日下來等不到春雨澆灌,全部呈現一片干枯饑渴哀鴻遍野,天天堵他們這些小廝追問再三,縱然桂圓自命嚴謹事主,也快頂不住了。
「噓。」紅棗身為貼身小廝,多少還是知曉一丁點秘辛的,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沒瞧見主子正煩著呢,這叫不叫堂會,是個大問題啊!」
「……」桂圓眨了眨眼……能講點人听得懂的話嗎?
「你也甭用這種目光盯著我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紅棗一臉義正詞嚴。
桂圓嘴角抽了抽——突然好想暴打紅棗該怎麼破?
「桂圓。」
桂圓一抖,趕緊快步上前。「奴在。」
「你覺得本侯近日在京城的風評如何?」完顏猛濃眉微挑,那雙碧瑩瑩漂亮得驚心動魄的碧眼瞅得桂圓心一跳。
「呃,自然是極好、極好。」
撇開霸道、專權、風流、目中無人、無法無天……之外,其余都挺好的。
「也是。」他若有所思的點頭,嘴角揚起了一抹志得意滿的微笑來。「本侯都足足安分了七日,連昨兒路上遇見喬國公府那個小紈褲,都忍著沒叫人把他拖進暗巷毆一頓……如果這幾天冒點什麼事兒來,皇上老爺子也不至于再拎著本侯耳朵念叨兩個時辰了。」
拎耳之疼不怕,就是魔音穿腦兩時辰,縱是頂天立地偉男兒也著實有些受不住啊!
完顏猛的一番自言自語,卻听得桂圓沒來由一陣心驚肉跳,下意識吞了口口水,腳底板一陣陣的發涼,心頭一陣陣的發磣。
「主子……」您又想做點什麼驚天動地的「好事兒」,能不能跟小的透點意思先?小的也好心里有個準備呀!
「叫吧!」
桂圓一愣,叫啥?
完顏猛英俊的笑臉有一絲不快,濃眉挑得更高了。「小別圓哪里都好,就是反應遲鈍惱人了些,這點不好,得改。」
「欸,小的馬上改,馬上改。」但是到底要叫什麼呀我的主子喂?
終究還是貼身小廝紅棗看不過眼,動作利落地上前一揖。「小的這就通知安管家叫堂會。」
「嗯,去吧。」完顏猛滿意地笑了,拍拍少年的腦袋瓜。「果然還是小紅棗深得本侯心,有賞!」
紅棗臉蛋紅了,興奮害羞又歡喜地一挺胸。「謝主子賞。」
留下桂圓一陣捶胸頓足……
「綺流年」這頭,風珠衣正昏昏欲睡,努力撐住沉重的眼皮,莫教歲月催人老……咳,是莫教哥哥一番諄諄教誨向東流。
但是,真的很困哪!
「哥哥,阿衣真的知錯了,往後不會再犯了,您歇口氣喝碗茶可好?」但見她精致風流清艷嬌媚的小臉蛋兒滿滿誠懇之色……
如果可以把眼角因呵欠溢出來的淚花擦掉的話,就更有誠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