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之事,已是鏡中花,水中月,饒是你再留戀,也無可追尋。」
黎蔚海緩緩睜開眼,一室煙霧縈繞,青姥姥靠在窗邊暖炕上,徐徐抽著手中煙斗。
他垂下眼,望著自己那一身深紫黑花長袍的裝束。若不是一切如此真實,恐泊他真會以為全是場夢境。
「姥姥,為什麼要幫我?」他抬起深邃狹長的黑眸,透過煙霧,望向青姥姥。
「我不是在幫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北燕王朝。」
「如今東皇被滅,這個國家沒了主人,姥姥有什麼打算?」
「你既有蔚陽的記憶,亦有著轉世後的記憶,兩魂合一,擁有跨越百年歲月的智慧,由你來輔佐她,是再好不過的事。」
「她?」
青姥姥拿開嘴邊的煙斗,嘴角含笑,眸光半掀地睞去。「難不成是你?」
黎蔚海自嘲一笑。「我不是這意思,姥姥誤會了。」
「我沒誤會。可你的本體貪權愛勢,不論是蔚陽,還是黎蔚海,你們都一個樣,都想手攬大權,站在至高處,主宰所有人。」
「姥姥說得是,過去的我確實是如此。」
「過去?現在難道就不是?」青姥姥語氣滿是質疑。
「如今,權勢之于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什麼才是對你有意義的?」
「她。」
見黎蔚海目光堅毅,語氣如鐵,青姥姥慢悠悠地笑了。
究竟是歲月,抑或是緣分弄人?那孩子……從千百年前一直等盼,從痴心渴慕,再到玉石俱焚,造就了一樁注定延續千百年的悲劇,無論如何輪回轉世,她永遠求不得所愛。
而如今,她夢碎心死,決心不再苦心祈求這份愛,千百年來世世對她無心的人,卻反過來渴求她回心轉意。
「你可有想過,你放棄了另一個時空的一切,回到這兒找她,假若她不願回頭,你的一切努力便是枉然。」
「我若是怕,便不會答應姥姥的條件。」黎蔚海言之鑿鑿。
青姥姥復又一笑。好,甚好。
神人歷劫百世,方生情愛之心,而黎蔚海正是帶著情愛之心的那一世……
只是,事已至此,那孩子可還願意再愛?
「蔚陽。」思量片刻,青姥姥始開口︰「在這兒,你便只能以蔚陽的身分活下來,你可懂不?」
黎蔚海淡笑。「我明白姥姥意思。我不會向她以外的人透露另一個身分。」
「甚好。」青姥姥輕點著頭。
「我能去見她嗎?」黎蔚海的眼神多了一抹請求。
自他重生之後,孟思瑜便躲進了狩日閣,寸步不出,他縱然想見也見不著面。
「我沒說不可以。」青姥姥笑道。
黎蔚海同樣回以一笑,站起了挺拔的身子,緩緩走出去,臨跨出門之際,身後忽爾傳來青姥姥的叫喚。
他停步,在原地側過身,一手握在門框上,瘦長的背影添了一份冷肅氣質,那是過去的蔚陽沒有的。
青姥姥含笑問道︰「可還記得當初你對我承諾過什麼?」
黎蔚海眸光一抬,對上青姥姥審度的視線,腦中浮現初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時,他人在飛往台灣的航班上,隔著一個走道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身穿旗袍式花色長洋裝的老女人,正是青姥姥。
他閉緊雙眼,單手撐額,垂落的發絲掩去了視線。
「你,想見她嗎?」
初時,他只听見身旁傳來上了年紀的女人聲嗓,沙啞而低沉,卻不曾細听內容。
他已疲憊不堪,幾近崩潰狀態。
「……孟思瑜為了你,已經死了兩回,你可知道?」
他的心頭一震,駭然抬眼,循聲望去,卻見走道另端的位子上,花色古衫的老女人,手中薛斗不離口。
飛機上禁煙,她怎麼……
黎蔚海皺眉張望,赫然察覺,頭等艙中除了他與老女人,再無他人。
「你是誰?你認識思瑜?」緩緩拿開撐住額際的大手,他瞪著旁若無人抽著煙的老女人。
「我不只認識她,我更認識你。」青姥姥含笑凝睇。
黎蔚海眉頭皺得更深,眼中升起警戒。「但是我不認識你。」
「你想不想知道,孟思瑜死後去了哪里?」
「你在胡說什麼……」
「她為了你,已經死過一次。後來我給了她機會,讓歲月倒流,她的生命再重新一回,可她依然孤獨死去。」
黎蔚海渾身一震。這個老女人究竟是什麼人?見她目光炯炯,神智清明,不像是喪失心智,但她說的話卻超月兌科學邏輯。
「女士,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黎蔚海神色微沉,試著與對方講理。
青姥姥但笑不語,拿開含在嘴邊的煙斗,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呵出了一口濃白的煙霧。
黎蔚海攢眉,正欲斥阻,只見煙霧之中,浮現了一幕如水印似的清晰景象。
那畫面太玄奧,深深震懾住他。
景象中,孟思瑜帶著枯瘦蒼白的面容,一身淡藍色病人服,靜靜躺在雪白病床上,凹陷的眼眶印著未干的淚跡。
那一幕,徹底碾碎了黎蔚海的心。
「你大概不知道,她已經重生過一次。早在先前,一樣的死法,她已經經歷過一次,這次再被病魔折磨至死,已是第二次。」
「你究竟是誰?」黎蔚海的雙眼赤紅,平靜而堅定的望向青姥姥。
「我是青姥姥,北燕王朝的祭司。」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不需要懂,你只須知道幾件事。」青姥姥緩慢地伸手一揮,那霧氣隨即散去,孟思瑜躺于病床上的景象亦隨之消散。
黎蔚海胸口一震,方才那畫面早已深深烙印于腦海,至死難忘。
「她會一再因你而孤獨死去,這是你許下的願咒,所以她生生世世注定因你而死。」
「我不曾許過這樣的願……」
「不是現在的你,而是千百年前的你。」青姥姥語氣驟沉,凶戾地打斷他。
黎蔚海震愣。
「愛上你,注定成為她最終的死劫。」
「幫我,我想見她。」顧不得自己說的話有多荒謬,黎蔚海下意識認定,這個神秘且詭譎的青姥姥,一定能辦得到。
「我便是來帶你去見她的。你跟她的恩恩怨怨,過了千百年,也該有個了結,這是我所能給她的唯一憐憫。」
「那好,你帶我去見她,立刻!」黎蔚海發急地站起身,來到了青姥姥面前。
青姥姥好整以暇地端詳他,似笑非笑的道︰「甭急,你想見她,可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她是來威脅他的?黎蔚海黑眸微眯,不假思索月兌口︰「你想要什麼?」
「應該問,你給得起什麼?」
「什麼意思?」
「為了見孟思瑜,你願意去死嗎?」青姥姥目光尖銳如刺,聲嗓厲刻。「如果只是出于愧疚,那就別見了,你應該也舍不得死。」
「你是說,我得去死,才能見到她?」
「不錯,正是此意。」
黎蔚海眸若鏡海,面色端肅,道︰「我願意。」
「為什麼?就因為內疚?」
「不是。」
「那是為了什麼?」
「我欠她一句話。」
青姥姥發出刺耳的諷笑聲。他欠孟思瑜的,何止一句話。
「你欠她什麼話?對不起?」青姥姥諷刺地反問。
黎蔚海垂下眼,口吻悲涼地啞道︰「原來我真正愛的人,是你。」
聞言,青姥姥斂起諷笑,抽了口煙,道︰「你願意放棄你擁有的這一切?金錢,權勢,女人?」
「願意。」
忽覺一陣白煙飄來,黎蔚海一怔,正欲抬眼,卻赫然發覺眼前的青姥姥早已消失。
下一秒,他听見尖嚎聲四起,所在的飛機正在下墜。
空難。
當這個訊息掠過大腦,他猛然睜開雙眼,才發覺剛才他竟是作了個夢。
下墜,不停的下墜。自稱青姥姥的老女人是真是假已無從考證起,唯獨他眼前面對的空難,此刻正真實發生。
龐然的機身仍在急速下墜,氧氣罩自動彈出,正在前方搖晃,黎蔚海閉上了眼,平靜的面對死亡。
假使,死亡是唯一一條去見她的路徑,那麼他不介意走上一遭。
「黎蔚海,我完成你的心願,可我也有條件。你若不能讓她回心轉意,那麼你就得死,徹底的消失。」
「好,我答應你。」
下一秒,黎蔚海倏然睜開雙眼,爆炸的火花迎面撲來,他全身被包圍。
原來,由生到死,不過是眨眼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