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蔚海黑眸定定的望著她,那佇立于光影中,裊裊縴瘦的身影,僅管易了容顏,換了軀殼,可不變的是,她眼中的那抹堅韌,及那一身藏不起的倔硬。
若不是太過倔硬,她又怎會至死都瞞著他,她早已生病的事。
「不管身在何處,以後,我們都別再見面了。」
孟思瑜朝他淡淡一笑,抬起眼,看著一旁如瘋如傻的葉裴與藺瑩,又看了慘白著臉的宋雪,面無表情,好似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你們盡避去搶吧,我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她笑道。
黎蔚海的面色倏沉,緊凝著那抹利落轉身的背影,心頭似也跟著被掏空。
她是真的恨他……
那個曾經用著無比崇拜的目光,即便率性倔硬,在他面前卻能小心翼翼隱藏喜好,隨他喜惡而改變的孟思瑜,真真切切地恨著他。
親眼見到她眼中再無眷戀,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堅強卻也脆弱的女人,鑄下了永不被饒恕的罪惡。
黎蔚海沉痛的望著那抹身影,單薄而孑然,縴細的雙手果斷地推開了門,走過了開滿海棠芍藥的中庭,曳地的杏白長袍拂起了塵埃,亦撩動著他的心海。
他終于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失去她了。
失去一個,曾經願用性命愛他的傻女人。
「是你自己選擇回到北燕的,可不是我逼你。」
青姥姥靠坐在臨窗的紅綢軟炕上,煙斗不曾離手,白霧冉冉自她嘴中吐出。
黎蔚海坐在另一側的圈椅上,面色沉肅,兩眸黑泉深幽難測,覷不出喜怒。
听著青姥姥這席話,他的思緒飄邈,彷佛又見那一幕。
猶在二十一世紀時,一通來自于葉蓓的越洋電話,他被通知了前妻的死訊。
他始終記憶深刻,耳聞此訊的當下,他的呼吸急速暫止,心跳似在一瞬間歸零,溫熱的血液一霎成了寒夜中最冷的雪。
孟思瑜死了。
那樣一個頑強又自我,總是不肯服輸,眼中時時閃跳著光芒,曾經對他說,他是她這輩子拍過最美風景的女人,就這麼消失了。
那一刻,他听見世界在耳邊撕毀的聲響。
他明明直視著前方,望著窗外倫敦六月天的明艷陽光,視線卻像褪了色的照片,一寸寸成了灰與白。
葉蓓哭著說︰「黎蔚海,你還有沒有良心!就算你不知道思瑜生病的事,可如果你願意多一分關心,至少過問一下她的生活,那麼你就會知道她的狀況。」
葉蓓說得沒錯,對于孟思瑜,他殘忍得像個沒血淚的禽獸。
「你知不知道,雖然她表面上沒說,可我很清楚,她一直盼著你去找她,但你做了什麼?你忙著跟別的女人籌辦婚禮,忙著讓思瑜的孩子去喊別人當媽媽!你姓黎又怎麼樣?黎家再囂張又怎麼樣?黎蔚海,我瞧不起你,你根本沒心,你比畜牲還無情!」
葉蓓這句話說得夠狠,換做是平時,心高氣傲的黎蔚海恐怕已將她整治至死。
可在那個當下,他閉著眼,心中竟然是認同的。
他……不敢去見她。自兩人離婚後,他不敢過問她的事,怕動搖。
「蔚海?」
葉蓓痛哭的責罵猶在手機彼端作響,另一道嬌婉的嗓音在黎蔚海背後輕輕響起。
他握著手機,僵硬的側過身,簡于姍站在幾步之外,美麗的嬌顏覆著一層憂心。
窗外的陽光落在她縴瘦修長的身段上,雪膚黑發,米白色柔美典雅洋裝,那畫面美得令人屏息,精巧的面容,縴白的頸肩線條,寸寸皆是完美翦影。
他握緊手機,黑眸沉沉如烈焰燒透的灰燼,看著他用盡心機渴求而來的未婚妻,他的心竟成了一汪止水。
「黎蔚海,你別以為思瑜的死全是因為胃癌,我告訴你,你也得負很大的責任!」
線路彼端,持續傳來葉蓓的斥責聲。
「你以為沒人知道你丑陋的一面嗎?就因為思瑜不願簽字,你就讓簡于姍來見她,跟她說你從來沒愛過思瑜,你娶思瑜,純粹是為了刺激簡于姍,為了跟你堂哥爭女人!」
如自噩夢驚醒,黎蔚海倏然睜開眼,握著機身的大手僵硬發緊。
「黎蔚海,你還是人嗎?五年多的夫妻生活,你究竟將思瑜當成什麼?你既然不愛她,又為什麼不早點放她自由,為什麼要跟她生孩子?」
孟思瑜只向葉蓓透露過,簡于姍單獨找過她,卻不知兩人的談話內容,因此她只曉得黎蔚海娶孟思瑜,是為了一時的斗爭。
「葉蓓,你把話說清楚,你說誰去見過思瑜?」黎蔚海沉下嗓音,威嚴十足地發問。
「還有誰?當然是你如願以償的未婚妻。我不相信簡于姍去見思瑜,這件事與你無關。黎蔚海,思瑜究竟欠了你什麼,能讓你對她這麼狠毒!」
一句狠毒,如萬斤重錘,重重撞在黎蔚海的心上。
他拿開手機,僵直的寬背猛然轉過來,目光沉沉地望著簡于姍。「你私下見過孟思瑜?」
「嗯,見過。」簡于姍大方的點頭承認。
「為什麼?」他這一問,幾乎是失控而倉皇的。
簡于姍直視著他抹上怒氣的黑眸,堅定自若的回道︰「蔚海,你我都心知肚明,當初你之所以娶孟小姐,是為了逼我回頭,你根本不愛她。我們已經決定在一起,她卻遲遲不肯簽字,那麼也該告訴她事實。」
看著眼前的女人,黎蔚海竟覺得有些陌生。
盡避站在她的立場而言,她這麼做並沒有錯,她說的亦是事實,可對孟思瑜而言,這事實無疑是致命的毒藥。
「蔚海,我知道我說的那些話,對孟小姐來說或許是殘酷的,但她終究需要知道事實。」簡于姍垂下了眼,表情遺憾地說︰「老實說,我也覺得你對孟小姐有些過分,你甚至為了我,跟她把孩子生下來,好對長輩們有交代……關于這一點,我內心也對她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黎蔚海目光震怒,下顎抽緊,許久沒開口。
就連即將死去,孟思瑜也不願與他聯絡,可以想見,她對他有多麼深的怨恨。
「蔚海……發生什麼事了?那電話是孟小姐打來的?」簡于姍試探性地問。
黎蔚海卻僵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腦海一片混亂,思緒似打結的線團,站在他眼前的女人,在一陣刺目的光線波動中,驀然換成了另一道身影。
「蔚海。」
堅定而自信的聲嗓,不過分嬌甜,清脆而輕快,那是孟思瑜。
黎蔚海倏然瞠大眸子,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逐步走來的女人。
她目光晶亮,臉上揚著一抹笑,凝視他的眼神總那樣專注,且充滿崇拜。
即使……即使他總冷漠以對,即使他經常冷落,當他轉眸望向她時,她永遠微笑以對,永遠讓自己處在完美狀態。
是他無情地綁架了她的愛,殘忍地利用了她對他的迷戀,讓她成為他自私的愛情之下唯一的犧牲者。
「蔚海,今天是結婚紀念日,我們不慶祝嗎?」
「我今晚出發去紐約,改天吧。」
過往的回憶,翻江倒海涌進腦海,一幕幕在他眼前重演。
「蔚海,今天是我生日……雖然你不在台灣,但是可以給我一句生日決樂嗎?」
「蔚海,至今我依然不敢相信,你竟然會選擇我,我真的好幸運。」
「蔚海,我懷孕了……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由于他總是不忘避孕,孟思瑜知道自己懷孕後沒有歡喜若狂,沒有感動落淚,反而是紅著眼眶詢問他意見。
「蔚海,我哪里做錯了?」
「蔚海,我……真的很愛你。」
「蔚海,真的不行了嗎?我們之間,真的連一點可能都沒有了?」
「蔚海……」
黎蔚海閉上灼痛的雙眼,掌中的手機滑落在地,外殼碎裂,一如他此刻的世界。
分崩離析。
他曾以為,他對孟思瑜只不過是一時利用,是剛好被他選中的工具。
他殘忍的利用她對他的迷戀,縱然不愛她,卻也與她交往,最後更走入婚姻。
他利用她生下孩子,只為了讓于姍沒有理由再拒絕他。他對孟思瑜所做的一切,全是自私算計。
他不是真的冷血無情,他也明白自己對她虧欠至深,因此離婚後,他不敢再見她,更不敢過問她的一切。
他知道失去了他,她一定過得不好,或許沉緬于昔日婚姻生活,或許鎮日郁郁寡歡,他設想過許多的或許。
但,絕對不是死亡。
他沒想過,離開他之後,她一個人孤獨的搬進醫院,默默承受著病魔的折磨。
光是想象她躺在寬大的病床上,因為捱不住疼痛而落淚,他的心便似要被擰碎那般的痛。
這一刻,他終于從一場漫長,而且虛假可笑的愛情夢中,徹底清醒回神。
他終于明白,原來他早在這場無情自私的利用——
愛上了孟思瑜。
他,愛著她,卻一點也不自知。
當她死去,他才恍然大悟,可一切已經太遲……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