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皇儀仗浩浩蕩蕩,成兩列整齊畫一的隊伍,停在狩日閣的棗紅大門前。
等了又等,里頭的門終是開了,出來迎接東皇的,卻是祭司身邊的弟子,且還不是大弟子,只是年資尚淺的小弟子。
「潼潼見過東皇,東皇永世安在。」身穿絳色寬袍的稚氣少女,有模有樣的對著荊安行了個禮。
荊安畢竟對這些只是一知半解,還是陪同她一塊兒來見青姥姥的葉裴開口問道︰「怎麼回事?祭司還是不願見君上?」
名喚潼潼的少女又行了個禮,面上倒也不見歉赧,笑吟吟地回道︰「姥姥說了,她近來正在閉關調養生息,誰也不見。」
「這未免太離譜了,今天君上便要出發前往瑤碧山,為兩日後的祭神大典做準備,祭司卻避門不見,這成何體統!」葉裴怒而責難。
潼潼搖了搖頭。「姥姥說不見,便是不見,誰來都一樣。至于左相大人說的祭神大典,姥姥已交由宋雪師姊全權發落,前兩日雲中侯也來謁見過姥姥,姥姥也將祭祀儀典的大小事細細傳授。」
荊安怔了下,這才想起前兩日下了朝,蔚陽確實向她說過,打算去見青姥姥。
一旁的葉裴聞言更怒︰「祭司願意見雲中侯,卻不願見君上?這分明是越權犯上!」
「左相大人請息怒,潼潼只是代為傳話,其余的一概不知。」
「豈有此理——」
見葉裴怒氣更盛,荊安連忙按下她的肩。「葉裴,算了。既然姥姥不願見孤,孤再強求也沒用。」
雖然她的身分是北燕國君,可說到底,自開國以來便擔任祭司至今,無人知曉究竟已多大歲數的青姥姥,在北燕人的心中,已是超越國君,至高無上的存在。
北燕人敬愛青姥姥,幾乎敬如天神,無人膽敢拂逆,即便是歷任東皇,也只能听令于她。
「君上,雖然祭司地位崇高,可祭司寧可接見雲中侯,卻不願見君上,這成何體統!」葉裴憤憤不平地嚷道。
葉裴對蔚陽似乎有很深的心結,自從知道她與蔚陽的關系後,還為此生了好多天的悶氣,直到她親自去宰相府找人,葉裴才肯同她說話。
「君上不是說很討厭蔚陽,恨不得將他逐出朝廷?微臣還以為君上與我是站在同一陣線。」彼時,葉裴紅著眼眶,一臉怨懣地對她說道。
兩人深交甚篤,私下說話已少去那些君臣瑣禮,是以葉裴一生起氣來,也管不上是否失了禮。
荊安又是內疚,又是心虛地瞅著她。「葉裴,對不起……孤對蔚陽的感情很復雜,孤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解釋。」
「是因為山城那一夜嗎?」葉裴對于山城那一夜的疏忽怠職一直耿耿于懷,相當自責,時不時便要提起。
「不是的。」荊安歉赧地搖動螓首。
「那是為什麼?」葉裴不死心。
「孤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之,孤與蔚陽的牽扯,是旁人無法理解的。」
她能說的只有這麼多,什麼前世今生,什麼另一時空,恐怕她說了,葉裴也只當她瘋了。
「君上可要想清楚了,蔚陽……不是個好人。」到最後,葉裴只吐出這句語重心長的勸告。
荊安笑了笑,多少清楚葉裴對蔚陽存有成見,方會說出這樣的勸戒。再說,先前她與蔚陽針鋒相對,彼此私下相斗,專就這一點來談,蔚陽確實也算不上是什麼好人。
北燕人都睜大眼在看,看侯位世襲罔替的蔚家,何時會發動奪權之戰。可惜北燕人錯了,蔚氏傳過一代再一代,始終守住雲中侯的爵位,不曾越權。
可盡避如此,朝中依然盛傳蔚氏是野心家的流言。然而蔚氏是百年世家,將名望聲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豈會容許蔚氏在北燕史上留下謀權篡位的污點,淪為永世臭名的陰謀家。
荊安很清楚蔚陽雖然甚愛插手朝政之事,可他做的每個決定,都是出于為國為民,不為他自己。
她不了解蔚氏,可她了解蔚陽這個人。誰都有可能謀權,就他最不可能。
蔚陽說過,他的心願是守護東皇,守護整座北燕王朝。
她永遠記得說這話時,他那雙深邃黑眸中爍亮的光芒,那是她見過最熾烈的陽光……一如她記憶中的那個男人。
離開狩日閣之後,荊安便返回九湘殿,率領著眾人一同前往瑤碧山,為兩日後的祭神大典預做準備。
蔚陽不在行列之中。歷來習俗便是由雲中侯率先前往瑤碧山行宮,為東皇先行安排,而這一次,蔚陽身邊還帶著祭司指派的大弟子宋雪。
「君上沒見過宋雪?」
坐在馬車內邊的軟榻上,荊安與葉裴正討論著祭神大典,談及宋雪時,葉裴甚是驚訝地望著她。
荊安被問得心虛,這才想起,她雖然沒見過,但或許身子原主見過,她這樣的說法莫怪會引來葉裴的懷疑。
「孤說錯了,不是沒見過,而是印象不深。」
「宋雪是青姥姥自小收養的義女,還是嫡傳大弟子。近年來青姥姥體力大不如前,便將大小事都交由宋雪去辦,就連祭日與祭月大典,都是宋雪主持大局。」
「宋雪這人如何?」荊安隨口問道。
葉裴默了下,神情似有些古怪,荊安不禁心生困惑。
「宋雪這人……不簡單。」葉裴的眼神閃爍,明顯避重就輕。
荊安不當一回事,她知道北燕朝中內斗情形嚴重,人人都想爭權奪利,哪怕是祭司門下的弟子,應當也是勾心斗角。這是人的天性,到哪兒都避不了。葉裴會這樣說,恐怕也是听說過什麼。
至于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權力斗爭,她在二十一世紀不只听過太多,自身亦經歷過太多。
重生過兩回,她已看淡了很多,對于這些人性黑暗面能避則避,知道太多並不是好事。
約莫一天的路程後,率領群臣的東皇儀仗總算到了瑤碧山。
荊安在馬車里悶了一天,身子都快散架,一下馬車還得由連芝扶著。
「君上定要小心。」連芝一邊扶著她,一邊柔聲叮嚀。「瑤碧山雖然是北燕仙山,可山上有著許多珍奇異獸,那些異獸平日少與人接觸,若是見著了人,恐怕會做出攻擊之舉,君上到哪兒都要記得帶著護衛。」
「珍奇異獸?」荊安詫異極了,這些事她怎麼沒听說過?
連芝見她一臉驚奇,目光略略一頓,正想開口再說些什麼時,遠處已走來一道紫色的頎長身影,連芝垂下眼,不再言語。
蔚陽淡淡掃了連芝一眼,接手扶過荊安。「君上一路辛勞,臣特來接駕。」
荊安一笑,可有外人在場,她不敢笑得太放肆,假咳了一聲,正經八百地說道︰「為了北燕的先祖神靈,孤的辛勞又算得了什麼。」
幸而在蔚陽的教之下,她逐漸懂得如何說出這些咬文嚼字的八股文,也慢慢學習如何當一個高高在上的東皇。
蔚陽一路扶著荊安,走在曲曲折折的碎石山道上。瑤碧山上綠蔭圍困,山形陡峭,行宮便順著山稜建造,外觀甚是奇特。
荊安一路走走停停,望著山林遠處滾動的嵐煙,隱身于霧氣中的行宮,眼中滿是驚艷。
「荊安似乎很喜歡這里?」遣退了護衛與隨行宮人,蔚陽牽著她走向行宮外的一處高台,兩人齊站在高台上,跳望遠處。
荊安眯眼直笑,真希望手中有她慣用的相機。她這是職業病發作,恨不能將眼前所見的美景都拍下珍藏。
「在宮中可悶了,我就喜歡這樣自由自在的,一點也不受拘束。」
荊安雙手搭在白玉砌成的扶牆上,凝目遠眺,蔚陽在一旁睞著她,嘴角上揚。
她一轉過眼,便對上他熾熱的目光,兩頰不禁發燙,伸出手遮去他雙眼。
「你為什麼這樣瞅著我?瞅得我多不好意思。」
「我還真沒見過你這麼開心的模樣,看來讓你當東皇真是苦了你。」
修長的大手拉下覆在俊顏上的柔荑,他的笑容如遠處朦朧霧氣,溫柔似夢,荊安一顆心跳得甚快,呼吸微微亂了。
直至這一刻,她依然難以置信,這個男人竟然是喜歡她的。
無論是孟思瑜,抑或是後來的荊安,在蔚陽面前的她,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就怕這是場自我編織的美夢,一踫即碎。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不怕苦。」她笑道。
「跟我在一起是很苦的。」蔚陽笑得意味深長,一只手悄悄繞到她腰後,趁她失了防心時,驀然一把摟進懷中。
荊安驚呼一聲,跌進他胸膛,一抬起臉便讓他的雙唇吮去了心魂。
「我的傻荊安……」颯颯風聲中,傳來他低啞的嘆息。
荊安掩下雙眸,心神隨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可胸中的喜悅,卻是什麼也換不來。
這一次,上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想來是為了彌補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