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空已破曉,曙光透過混沌的雲層射出,侯府猶陷在一片沉靜的黑暗中,唯獨書房燈火徹夜通明。
蔚靜悄悄抬起了頭,從半敞開的窗望入書房里,覷見女子仍倚在自家侯爺的背後,她不禁蹙起了眉,嘴角悄悄抿緊。
她見過無數的美人進過那間書房,亦見過那些美人在里頭為侯爺落下紅顏淚,更見過她們痴求的丑態。
她見過太多太多,卻不曾見過侯爺為哪位美人動容,更甭提是心憐疼愛,抑或是舉止上給予回應。
侯爺的心,一如渾沌不可知的黑夜,饒是美人明媚如春光,亦照不進那方幽黑,只能在外頭徘徊自憐……
旁觀者清,她很清楚自家侯爺誰也不愛,就只是將她們當成一顆顆美麗的棋操弄。
蔚靜垂下了眼,嘴角泛起苦澀,慶幸也悲哀地想,盡避她不過是個忠僕,可至少她的忠心尚能換得侯爺的半分真心相待。
畢竟一入侯府,一冠上蔚姓,她也算得上是自家人,能與這樣非凡超聖的男子同為一家人,那是千世難修得的福分啊!
哪怕世世為僕,只換來他一分關愛,那也值了……
九湘殿上鑿著橫跨三面牆的金雕湘神,足足有三個人高。
湘神相傳為北燕開國始皇,其風華絕代,氣勢嚴浩。
牆上的金雕湘神,經歷百世傳承,金箔已有些剝蝕,可無損那尊湘神的威嚴。
她斂目含笑,高踞在刻印著重明鳥鎏金帝座後方的牆上,看盡歷代北燕東皇的盛衰與起落。
每日早朝,荊安行過大殿中堂,走向重明鳥金椅時,總會忍不住抬起眼,細細端詳那橫越三面牆的湘神神像。
這個地方的習俗傳說,完全背離了她過去所知的歷史。北燕人信奉湘神為國神,而重明鳥便是守護北燕皇帝的聖獸。
重明鳥身形如雞,鳴叫聲卻似鳳凰,能夠闢邪驅獸,而且只飲瓊漿玉液為生,甚是嬌貴,因此被推崇為保護皇帝的高貴聖禽。
她原以為這不過是神話傳說,前兩日她行經東皇所擁的豢獸宮時,竟然真看見了一只重明鳥,她總算明白,這是一個她窮其一生也很難探索透澈的玄奇世界。
此際,望著跪伏在大殿中堂上的上百官員,荊安已能從容應對,甚至偽裝起不可一世的姿態俯瞰眾人。
想當初她第一次上朝,她手腳都是顫抖的,坐在這足足可坐下三個她的鎏金帝椅上,她只覺得腦中空白,渾身發涼。
然而,當她看見一身紫錦繡袍,俊美懾人的蔚陽走上金殿,她立刻穩住心神,並且明白了一件事。
若是不想重蹈覆轍,她就必須擊垮他!
「君上,一個月後即是「天殤日」,按照北燕古制,當夜必須召請祭司舉行祭神大典,年年皆如此。」
紫袍上的紅喙白鶴盡展華貴,蔚陽頭戴紫紗帽,更襯膚白似玉,眉眼凜俊如妖如神,挺拔修長的身影高高站立在金殿上,滿朝官員遠遠落在他身後,彷佛全成了效忠于他的犬馬。
荊安握在金色扶把上的手暗暗一緊,她根本無法將眼前這個氣勢端肅的雲中侯,與那夜在山城中,臉上戴著青羽面具妖嬈旋舞的男人聯想成同一人。
「……君上?」
荊安騫然醒神,只看見蔚陽臉上那兩片丹紅薄唇輕輕掀動,濃黑睫毛下的眸子深邃如不見底的星夜,她的心被狠狠掐疼了一下。
「君上乏了?」蔚陽問得關切,嘴角卻揚起,似諷笑。
她就是不明白,這樣一個殘忍無情的男人,為何偏偏所有女人都願意臣服在他身下……包括她。
「孤沒事,繼續說。」荊安仰起下巴,倔傲地宣示。
「歷來祭神大典由東皇親自主持,臣則是留守朝中,為君上分憂。不知今年是否也循往年慣例照辦?」
可笑!他這是打算利用祭神大典支走她,自己留在皇城興風作浪,密謀奪權?
除非她摔傷了腦子,否則絕不可能稱了他的意!
「不了,年年如此,未免也太守舊。」荊安揚著微笑,筆直望進蔚陽海一般深的眸心。「再說,雲中侯可是護國忠臣,祭神大典又是如此重要,孤自然得帶上雲中侯一同祭拜先祖。」
其實說穿了,祭神大典祭的便是湘神,湘神又是北燕開國先皇,另一層意義便是祭祖。
她話剛落下,就瞥見蔚陽眸內的銳光略略一沉,她嘴角上翹,笑得相當得意。
呵,真被她猜中他的意圖?他還真是絲毫不掩藏野心。
「承蒙君上榮寵,臣自當遵之。」蔚陽行了個簡單的禮。
「甚好。」荊安笑得快露出兩排珠貝似的皓齒。
「君上,臣尚有一件要事上稟。」
「說吧。」她一副龍心大悅的囂張神情,底下的臣子們全都看得發怔。
「前兩日臣晉見過祭司,祭司吩咐臣,該當提醒君上,君上已近大婚之齡,合該擇選皇夫入宮。」說這話的同時,蔚陽的眸光尖銳如鉤,眨也不眨地刺著她相迎的目光。
他眼中是露骨的暗示,隱約可見妖冶的誘惑,一如那夜在無人的洞窟里,他壓伏在她身上,一邊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雙眼,一邊說出那些教她面紅耳赤的話。
他說,他要她的死心塌地,那麼他將給她,她過去所求而求不得的。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所求而求不得,究竟是指什麼……也或許她知道,可她不願去想。
她所求而求不得的,無非就是……那個男人的愛。
蔚陽是那個男人的前世,可他比轉世後的黎蔚海更冷酷無心,她想要的,他怎可能給!
荊安瞪了瞪那存在感刺眼的人影,略略咬牙道,「正好,孤心中已有合適的人選。」
「君上心目中的皇夫人選是何人?」蔚陽問得極不客氣,語氣接近逼問。
荊安彎唇一笑,「杜蘅。」
此話一出,蔚陽目光沉下,他身後的百官全變了臉色,霎時大殿中議論四起。
「君上,此人不過是男寵,還是賤民出身,這樣的人怎能擔此大任!」
殿下的官員紛紛站出,無論是一身黛藍色官袍的溫婉右相,抑或是一身菊色束腰窄袍的爽颯左相,她們各自領著所屬的派系官員,紛紛走上前躬身一拜。
荊安嬌容一凜,沒想過竟然連葉裴也反對她這個決定。照這個情勢看來,她根本形同被孤立。
蔚陽挑了挑唇,似是嘲諷她的處境。「為了北燕的將來,君上切莫一意孤行。挑選皇夫茲事體大,可不容君上意氣用事。」
「雲中侯是出于什麼原因,指摘孤這個決定是出于意氣用事?」荊安存心跟他杠上了,顧不上此際正在大殿上,怒氣騰騰地發難。
「君上過去不是這樣不顧大局的脾氣,可近來經常有出格的決定,且樣樣看來都像是為了拂絕臣的上諫,君上這不是意氣用事嗎?」
「雲中侯,你竟然質疑孤?!」荊安氣得必須捏緊扶把,才能阻止自己跳起來。
真可惡!這男人膽子越來越大,根本不把她這個皇帝放在眼中。他再如何勢大欺人,為了蔚家的百世清譽,人前總要忌憚一些,可近來他似乎越發氣焰高漲,大有想凌駕她之上的意味。
「臣不敢,臣只希望君上能好好再想想。皇夫可是將來與君上共享一世榮辱的人,此事非同小可,萬萬不能草率決定。」
「雲中侯這是打算忤逆孤的心意?」荊安暗暗磨齒,一雙美眸恨不能瞪穿他。
蔚陽猶笑,一身紫袍更添仙魅氣質,可在她眼中,此人是世上最陰毒的妖魔,就連她身下的重明鳥鎏金帝座,亦無法驅逐這尊妖魔。
「臣不敢。君上英明神武,乃我北燕王朝的一代明君,卑臣怎敢忤逆。」
諷刺!挖苦!他表現得未免太明顯了!
荊安重重咬緊下唇,幾乎快咬出一道血痕。
「君上,微臣有話上稟。」葉裴驀地往前一站,大有幫忙解圍的架式。
蔚陽側過玉琢一般的俊顏,淡淡睨了葉裴一眼,目光恰似輕蔑。
葉裴也不甘示弱,冷冷瞪了回去。
荊安見了,心中發暖。總算身旁還有個人願意站在她這方。
「說吧,孤听著。」荊安暗暗對葉裴露出感激一笑。
「君上看人不分出身,是以才會決定擇選杜蘅為皇夫,此乃一樁美事。雲中侯是擔心君上的美意會遭世人曲解,畢竟歷來皇夫皆由名門子弟擔任,少有賤民出身。」
原來如此!葉裴是透過這席話提醒她,她若是執意選杜蘅,恐怕會遭人非議恥笑。
荊安雖然領悟了這道理,可她仍是堅持地說道︰「都這麼多年了,總該有些改變,規矩到底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再說,挑選皇夫總要挑一個讓孤心悅的,否則要怎麼與那人一起過日子。」她冷冷瞥了蔚陽一眼,回想起與黎蔚海的那段婚姻,只覺得充滿了懊悔與恨。
如今她終于跳月兌出來,偏偏又被逼著找個人踏進婚姻這座墳,那麼她寧可選擇一個永遠不會傷她的人。
蔚陽的眸子又陰又沉,原先噙在唇上的笑亦已收起,似乎動了怒。
荊安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嘴角徐徐上翹,對著金碧輝煌的大殿,聲嗓清脆地宣布︰「孤這就宣布,擇日舉行婚宴,冊封杜蘅為皇夫!」
聖令一出,滿殿嘩然,再無人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