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整個晚上表現得很正常,她和屠家人說說笑笑,幫忙端菜添飯,但除非必要,她幾乎不和他對眼。
他知道她不對勁,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已經開始能夠辨識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能夠辨認她笑容里的真心假意。
她一整個晚上,就沒真的放松過。
他不知道他是在何時搞清楚的,但一切突然變得如此明白。
他不是笨蛋。
她前腳從後門走,他和屠家人說了聲抱歉就往前門去,在前院堵住了她。
他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想把他丟包在屠家,甚至連親口和他說一聲都不願意。
我要走了。
雖然早已猜到,可真的听到,他一口氣還是回不過來。
他想要她留下來,想告訴她,他需要她,但他不能。
她不需要他。
對她來說,現在的他,只是個巨大的累贅。
他知道,一直曉得,但被刻意丟包,還是很傷。
他不該提起莫光的,他早就知道她會怎麼說。
從一開始,他就清楚像她這樣的女人,不會真的看上像他這樣的男人。
她愛的,一向是莫光那種陽光男孩。
不是莫磊,是莫光;不是聰明的書呆子,是膽大包天的孩子王。
他不想自討沒趣,他從來不打算和她追問這件事,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很白痴,像個糾纏不休的笨蛋,但那句話就這樣月兌口而出。
我要去找阿光。
她說了,就像他所想的一樣。
他不該指出來,不該期望會有別的答案,她本來就是為了莫光而來,如今當然也會為了莫光而離開,他卻仍感覺被她在心上狠狠砍了一刀。
你並不擁有我。
她說了,最當初就說過。
她是喜歡他,但並不愛他。
她不需要他,不像他如此需要她,像需要空氣一樣的需要她。
過去這些天,他原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以為她對他不只是喜歡,而他能夠對此懷抱希望。
顯然他錯了。
一離開德國,她轉眼就將他拋下。
對她來說,他是個累贅,是需要被保護的對象,是客戶,是工作,是可以上床的對象,但他不是她愛的那個人。
他不是那個活潑、開朗、沖動,人見人愛的陽光男孩!
高毅握緊了雙拳,站在濕熱的夏夜中,任海風吹拂著,只覺嘴里像被人硬塞了一把黃沙,干澀苦痛得教他喘不過氣來。
驀地,腕上的手表亮了起來,響了兩聲。
他一怔,低頭抬手,看見表面上不再顯示時針與秒針,但出現了地圖,地圖上的紅藍兩點,顯示著她與他的位置。
他看著她停在那聯機距離的邊緣。
「RED,顯示追蹤紅點衛星畫面。」
簡易的地圖消失,衛星畫面浮現在表面。「放大。」他指示著。
那衛星地圖放大,再放大,顯示出黑夜中黑沉沉的大海,海岸的燈火,馬路、建築、行進中的車,還有那輛停在路中央的車。
「停下。」
那是她的車,他知道,雖然從上方無法檢視車牌,但那輛車就在紅點的位置上,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把車停在馬路上。
以為她出了什麼事,他匆匆再指示。「切換熱感應。」
畫面轉換,他看見她在車上,單獨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
搞什麼?
他一怔,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然後忽然間,他領悟到,她會停在那里,是因為計算機警告她,超出了聯機距離。
心跳,驀然狂奔。
他屏住了氣息,直瞪著那小小的表面,看著那輛停在路中央的車,和那個在車里小小的,橘紅色的人。
下一秒,她動了,繼續往前開,沒有回頭。
他瞪著那個越開越遠的車,手表又輕響兩聲,通知他,她將家開出了聯機距離,讓他知道她不會回頭。
難以忍受的失望和痛苦,讓他憤怒的把手表摘了下來,將它朝外扔了出去。它越過了庭院,越過了馬路、人行道,消失在對街的海岸公圜里,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惱怒的轉身回屋,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緊握著雙拳。
三秒後,他暗暗咒罵著自己,抬手耙過黑發,大踏步走出庭院,穿過馬路、人行道,走進公園里,在街燈下尋找它。
那支該死的表不在草地中,他沒看到任何反光,他走得更遠,花了一點時間,才在更下方的單車道邊的樹叢里,隱隱看見反光。
他走下那小山坡,發現下來之後,因為角度不對,反光不見了,他蹲跪在地上尋找它,暗暗咒罵著,告訴自己之後要在上面加裝——
不對,他是個白痴,他裝了聲控系統。
「RED,燈光。」
它亮了起來,就在左前方的樹叢中,被卡在枝葉上。
他伸手將它取了下來,卻發現它仍在自動追蹤那輛車。
而且,那輛車又停下來了,這一次停在路邊。
他僵住,看見她將腳縮了起來,雙手也已經不在方向盤上。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那小小的畫面,顯示不出更多。
「RED,再放大。」
他讓她充滿整個畫面,才指示計算機停下,然後他發現她不是完全沒動,她會動,很輕微的顫動著。
然後,他突然領悟過來。
她的手腳沒有伸出來,是因為她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他震懾的在地上坐了下來,抬手巴著口鼻,瞪著她。
那不可能,這不可能,她是個堅強又勇敢的女人,他只是太想要、太渴望她在乎他。
但,她看起來就像是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那小小的身影顫抖著,讓他心口緊縮。
他不知道這該死的女人到底在想什麼,他想不透她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為什麼要把車開離聯機距離,然後停在路邊把自己縮成一團。
這一秒,他只想趕到她身邊,搖晃她、強迫她,要她承認她的在乎。
她不可能正在做他以為的事,可是,如果她是,如果她是——
這女人真是沒有任何邏輯可言,或者她有?
他不知道,他無法正確的思考,可是他曉得,就算他現在過去,也不能改變什麼,不會改變什麼。
就算她真的在乎他,他依然會是她的累贅,她的包袱。
他捏緊了表,盯著她看。
她維持那個姿勢,維持了很久很久。
海風一直吹著,明月從海面上升起。
他沒有注意到,只是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終于不再顫抖,直到她將腳放了下來,他看著她的行為與動作,確認了他的猜測。
然後,她轉動鑰匙,重新發動了車,繼續往前開,還是沒回頭。
他額上青筋又抽了一下,感覺心頭再次被捏緊,但這一次,憤怒不再,只留下堅定的念頭。
她想走,他會讓她走。
他起身,將手表戴回手上,爬上小山坡,走回那明亮又溫暖的屋里。
當天晚上,他住在屠家,第二天搬到了耿家。
耿家不在城市里,地大屋寬,周圍都是自家土地,就連鄰居都是耿叔的女婿,看似田園農家的屋舍內外,建置著最高級的保全設備。
他才到,紅眼的人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幫他把山上的器材都搬了過來,開車的是莫磊,那男人幫著他將器材與儀器全都裝設好。
他和莫磊道了謝,忍著沒問那女人的下落,但他主動說了。
「她去了剛果。」
他點點頭,沒說什麼,只是繼續手邊的工作。
莫磊走了,又幾天,屠勤幫他送來需要的材料,告訴他。
「她在哥倫比亞。」
又一個星期,杰克來了,臨走前只說了四個字。
「阿拉斯加。」
他繼續做著他該做的工作,他能做的工作,他從來不曾開口問,但那些來送貨的男人,總是會讓他知道她在哪里。
剛果、哥倫比亞、阿拉斯加——
土耳其、柬埔寨、威尼斯——
紐約、上海、新德里——
短短一個月,她幾乎跑遍全世界。
他專心的做著自己擅長的工作,將那些男人送來的材料加以制作、成型、測試、改造。
他強迫自己每天專心的工作、規律的運動,從不回應他們說的關于她的消息,但那些男人從來沒有停止過。
這一天,甚至是耿叔和他說的。
那男人趁他在健身房練舉重,晃了過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兒子要我轉告你,他在阿吉特勒克,那到底在什麼鬼地方?」
「匈牙利。」
還沒想,他已經反射性回答,然後才猛然僵住,高毅放下手中的重量,滿身是汗的坐了起來,看見那男人雙手抱胸的斜倚在門邊,露出潔白的牙齒,沖著他直笑。
忽然間,領悟這男人早知道他一直都曉得她在哪。
耿野笑看著他,抬起握成拳的右手,用左手食指敲了手腕兩下。
顯然,姜還是老的辣。
他有些尷尬的用左手遮握住了右手手腕上的表。
「放心,我不會和那丫頭說的。」耿野將手交抱回胸前,瞧著他,噙著笑問︰「你還需要多久?」
他看著那老家伙,啞聲開口。
「十天,」他頓了一下,擰著眉頭,改口︰「一個星期。」
耿野點點頭,只噙著笑,道︰「需要什麼,和我說一聲。」
他需要她待在安全的地方,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她想找到莫光,而莫光在那該死的狩獵游戲之中。
雖然不想承認,可那女人真的該死的擅長她的工作。
他不可能也無權要求她回來,所以他只是點頭和耿叔道謝,示意他心領了。
耿野見了,沒多說什麼,只告訴他,「夏雨來了,在實驗室,你先去沖個澡再過去。」
說著,那男人就走了。
高毅起身回房,走到浴室沖澡,卻仍有些煩躁。
他的手表從兩個小時前就無法顯示她所在的位置,他一個早斷一看,他知道她在哪里,一直都知道。
阿吉特勒克在匈牙利,那里有長達好幾公里的石灰岩地下洞穴,甚至一路從匈牙利延伸到斯洛伐克,是另一個該死的適合當狩獵游戲場所的地方。
不是每個場所都已經被廢棄,而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地方的危險性。
她兩個小時前就進去了,到現在還沒出來,那地下洞穴太深,深厚的石灰岩隔絕了訊號,她一進去他就失去了她的蹤影。
他沒有辦法待在實驗室里,所以才會到健身房。
她很好,他知道。
紅眼的人和她在一起,耿念棠和她在一起。
他閉上眼,握著表,深呼吸,等到情緒穩定下來了,才抓起毛巾,擦干自己,穿上衣服,回到那新架設的實驗室,和那女人討論起最新得到的實驗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