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安蓉來到書房外頭,燭火已經點上。
叩叩——
「進來。」屋里傳來回應。
她馬上推門進去,就見夫婿坐在書案後頭看書,而旁邊的幾上則擺著一盤要溫不溫、要冷不冷的蓨面繩繩。
常永禎微訝地擱下書。「你怎麼來了?」
「這是什麼?」安蓉指著那一盤問。
他有些不明就里,心想安蓉不可能沒見過。「……自然是蓨面繩繩。」
「何時送來的?」她原本還想會不會是下午吃剩的,因為分量不多,一個大男人根本吃不飽。
「方才。」常永禎不懂他這個小妻子究竟想問什麼?
安蓉頓時覺得有一股火氣往頭頂上冒,音量也跟著拔高。「常家的廚子就給你吃這個東西?」雖說是個庶子,好歹也算是主子,若在曹家,可沒人膽敢這麼做。
「這就夠了。」他口氣淡然。
她真不知該罵這個男人是個笨蛋還是傻子,反正兩者意思都一樣,心底還有些泛疼,心想夫婿好歹也是常家的子孫,吃的東西竟比那些奴才還不如,簡直欺人太甚,不可原諒!
「以後就跟我一起吃,老何煮了什麼,你就吃什麼。」她曹安蓉的丈夫怎能任由他人欺負。
「他是你從娘家帶來的廚子,是專門伺候你的。」常永禎從書案後頭繞了出來,婉拒她的好意,不想佔一絲便宜。
「是我從娘家帶來的又如何?就連如意他們也吃老何做的菜,可並不只有我一個……」安蓉氣得眼圈泛紅。「其實你心里還是介意我帶廚子嫁過來,是存心要給你難堪,所以你才故意不吃對不對?既然這樣,你就直說好了,何必故作大方,假裝不在意?」
他試圖解釋。「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然為何還要跟我分彼此?咱們不是夫妻嗎?難道你以為我是那種只顧著自己吃好的,不管相公會不會挨餓的惡妻?難道我看起來就那麼沒良心?」她說到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並沒有挨餓……」常永禎沒料到她會發這麼大的脾氣,有些慌亂,更不明白安蓉為何生氣。
安蓉大為惱火地打斷他。「但也吃不飽不是嗎?而且這盤蓨面繩繩都冷掉了,這種東西怎麼吃?人家擺明就是故意整你,根本像是在施舍!你為何不生氣?就連自家的廚子都敢這麼對你,更別說其它人了……」
「這麼一點小事,不需計較。」若沒有看開,他又如何熬到現在?
她用力跺腳。「你……你真要氣死我了!」
「你為何這麼生氣?」常永禎還是想不透。
「我為何生氣?」她真的氣到快哭了。「當然是在為你抱屈、替你生氣,還會有什麼理由嗎?」
這種事還需要問嗎?見他都被人騎到頭上來了,居然連吭都不吭一聲,一味地忍氣吞聲,人家當然以為他是個軟柿子,更會得寸進尺了。
還有,他們不是夫妻嗎?知道自己的夫婿在家里居然受到這種不友善和不公平的對待,她這個當妻子的難道不該生氣嗎?安蓉拚命地把淚水全眨回去,才不想為這個男人掉半滴眼淚。
這個回答令常永禎不由得愣怔住了。「為我?」
除了過世的生母,已經有多少年不曾有人真心為他做過什麼,就連爹都得先問過嫡母的意思,更別說是抱屈、生氣。常永禎看著眼前這張盛怒的嬌顏,一成不變的神情明顯地出現動搖。
她真的為他感到不平、憤怒嗎?是為了「他」,不是別人?
「既然你認為吃老何做的菜,讓你有失顏面,好!」安蓉繃著嬌容,轉頭看向貼身丫鬟。「如意,你現在就去告訴老何,要他立刻收拾包袱,馬上回曹家去,以後我也一樣吃常家廚子做的菜。」
如意驚慌地看著她。「姑娘先冷靜一下……」
「我已經決定了!」說完,她就氣呼呼地離開書房。
見狀,如意只好求助常永禎,希望他快去哄一哄。「姑娘不是隨便說說,而是認真的!外人都以為她是被寵壞的千金閨女,性子驕縱,其實她比誰都容易心軟,尤其是對在身邊伺候的人更是好得沒話說,要是被人欺負了,一定會替咱們出頭……」
見他還愣在原地,如意真想把人搖醒。「姑爺!」
這一聲「姑爺」總算把常永禎驚醒,不禁感激地瞅了面前的粗壯丫鬟一眼,這才舉步趕回新房。
待他站在新房外頭,其實腦袋還是一片亂哄哄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讓在不遠處觀察進展的如意,恨不得一把將他推進去。
最後,常永禎終于推門進屋了。
安蓉坐在床沿,眼眶紅紅的,手上捏著一條絹帕。
她哭了?而且還是為了我?
常永頑慢慢地走上前,只是深深地看著他的小妻子。
再不懂女人心,也知道她若是不在乎自己,絕不會生氣抱屈的。
真的可以奢望嬌貴的小妻子是在意他的嗎?
「做什麼不說話?」安蓉瞪眼罵道。
他不善言辭,更不會甜言蜜語或哄女人開心。于是,常永禎在她身畔坐下,然後伸出手,握住妻子置于膝上的小手,希望這個舉動能夠表達此刻的心情。
她嗔惱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就不會說幾句好听的話來哄哄她嗎?光是握著她的手,又怎麼猜得出來?安蓉又氣又悶,嫁了個不善言辭的夫婿,真會活活給氣死。
常永禎響應安蓉的方式,就是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緊。
安蓉很想甩開他的手,然後再狠狠教訓一頓,可是猶豫了下,還是讓身旁的男人握著,沒有掙開。
「你到底想怎樣?不說話我又怎麼會知道?你就是這個悶葫蘆的性子,才會連下人都敢欺負你!」
「以後我都听你的。」只要她不再生氣,常永禎什麼都照做。
她蹙起兩條秀眉。「听我的?是指什麼?」
「……關于廚子的事。」他總不能讓小妻子也跟著吃那些冷掉的食物,自己受得了,她可不行。
「老何嗎?你肯吃老何做的菜了?」她美目圓瞠,不禁這麼猜道。
常永禎頷了下首。「嗯。」
「真是的!就非得讓我發一頓脾氣,你才肯吃。」安蓉臉上不禁漾出嬌美的笑意。「我沒有當場沖到廚房去教訓那些該死的奴才一頓,已經算是客氣了。庶子又如何?身分還是比他們高,竟敢瞧不起人,應該全都趕出去!」
听她一股腦兒地罵著人,常永禎心頭卻涌起更多的暖意。
「我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偏心、護短,打從明天起,就讓老何每一頓都煮好吃的,讓那些該死的奴才只能在旁邊流口水、干瞪眼,誰教他們欺負你!」安蓉表明立場,選擇站在他這一邊。
他心中不禁棒動。
這二十三年來,有誰跟他說過這般貼心的話?又有幾個人想保護他不受欺侮?
安蓉見他想通了,心情一好,肚子也餓了。
「都是你!羊雜割都涼了……」她揚聲往外頭叫道。「如意!」
早已在外頭听候差遣的如意馬上進來。「奴婢在。」
「快叫老何再多弄幾樣吃的。」安蓉喜孜孜地說。
如意見雨過天晴,趕緊去找人。
待桌面上又多了蓨面栲栳栳、烙餅,羊雜割也重新熱過了,常永禎在桌旁的椅上坐定,看著妻子為他忙碌,這是之前不曾想過的畫面。
她很快地盛了一小碗羊雜割。「快吃吃看老何煮的,保證你會喜歡……這東西就是要趁熱吃,冷了味道就不對,來!」
常永禎伸手接過,覺得這一碗羊雜割已經是人間美味。
「一直盯著我做什麼?快吃!」她笑吟吟地催道。
他覷著妻子的笑臉,盡避表情如常,心卻早已為之激蕩。「你也吃。」
「當然要吃,我都快餓死了。」安蓉才不管矜不矜持,就先自湯來喝。
夫妻倆就這麼靜靜地吃著,偶爾抬眼看了下對方,又有些不自在地轉開目光,不知不覺中,似乎有某種感情在彼此之間醞釀。
過了片刻,安蓉忍不住偷覷一眼。「好吃嗎?」
「嗯。」常永禎無比認真地說。
她不禁揚高紅潤嘴角。「那就多吃一點。」
常永禎向來認為進食只是為了生存,若是不吃東西,肚子會餓得難受,卻從來不曾吃得如此愉快。
雖然衙門里頭也有伙夫,不過公務一忙,總是等到食物都冷掉了才進食,回到別莊,因為沒有廚子,都是五嬸親自下廚,常永禎不便老是麻煩長輩,也就自己隨便煮一煮,並不在意好不好吃,像這樣吃著熱騰騰的食物,吃到連身體都暖了,可是少有的經驗。
當天晚上,夫妻倆正準備就寢,安蓉還沒躺在大紅錦被下頭,睡意已經襲來。
這一整天下來,不只得應付婆母,還要適應個性沈悶寡言的夫婿,更別說還要思考好多過去不曾想過的事,真可謂是勞心勞力,把她累壞了,頭才沾枕,眼皮就重得掀不開。
常永禎月兌下長袍,披在架上,才轉個身,就見妻子眼皮輕合,早已沉沉睡去,唇角微微地牽動了下,就算在體內蠢蠢欲動,也只能打消念頭,不敢擾了小妻子的睡眠。
他坐在床沿,先是忘情地看著她,接著才用指月復輕輕拂過那片如花般的玉頰。
人是貪心的,總是希望得到更多。有朝一日,他們能否做一對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他是否可以期待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