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叫陸曉曉?」藺狂楚問道,一雙浸墨似的眸子正不著痕跡地打量她。
「正是。下官預備太史令陸曉曉。不知大人如何稱呼?」陸曉曉恭敬地作揖,一臉笑意盈盈,天生微翹的嘴角看上去十分討喜。
藺狂楚看著突然向自己施禮的陸曉曉,又看見她盛滿笑容的臉龐,一時竟失了神;片刻後,匆匆掩過心緒的他說道︰「我……本官先賣個關子,下回見面再與妳說。」
在這宮里,難得居然有人不識得他,藺狂楚眼下還不想這麼快掀出身分壞了這份得來不易的驚喜。
「御史閣後面的紅牆妳可曾進去過?」藺狂楚忽然問,有些刻意的不經意。
未察覺哪里有異的她爽快地點了點頭,「進去過。」天天進出,就跟走自家廚房沒兩樣。
「那好。本官有一事相求。」
「大人欲求何事?」
「本官想進御史閣紅牆內一觀。」
此話一出,立刻遭到拒絕。
「下官拒絕。」
不等他開口問為什麼,陸曉曉徑自說道︰「大人擅自進入御史閣已是不妥,私自領人進御史閣紅牆內,那是會害下官掉腦袋的事情,我與大人素昧平生,犯不著為大人這般肝腦涂地赴湯蹈火是吧?」
傻子才會答應他的請求。莫說他倆今天才第一次見面,便是有過命的交情,她也不能放行。她這一世想過得逍遙自在隨心所欲,有些不能逾越的底線還是乖乖遵循得好。
他倆素昧平生,她確實沒有義務幫他,這點藺狂楚無從否認,正想著要如何說服她之際,卻听見她接著說道︰
「大人既言想進紅牆內一觀,想必是有想查的事情;如若大人信得過我,不妨說出來听听,興許我可以指點一二。」這是她最大的底限了,再說她也不是天生就這麼佛心來著,只是猜想他冒險闖入御史閣,料是有事急欲證明,看在他這麼不屈不撓的份上,便想著破例幫他一回。
除了當朝史官外,任何人皆不得進入那道紅牆,即便尊貴如九五之尊亦當遵守,藺狂楚便不在此多作糾纏,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
「我想查樁舊案。」
查案?陸曉曉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刑部大人查案。可我記得刑部不是有案錄簿可供查詢,大人何以查到我御史台來了?」臉上有抹困惑。
她會錯意,藺狂楚也懶得多作解釋,索性將錯就錯,道︰「意外事件,刑部案錄簿未有記錄,此事多少與朝廷有關,我想御史台興許會有記戴。」
「大人欲查何事直接說了便是,下官知無不言。」
「本朝紀事妳全記得?」御史閣藏書逾萬,他隨便問她便能答上麼?她這自信也未免太過了。
「不敢說全部,但凡看過我便不會忘。」這一年她日日進出紅牆,閱覽書籍無數,這項過目不忘的本事來自陸曉曉這個身體的本能反應,百曉世家出身的孩子果然與眾不同。
藺狂楚劍眉又是一揚,語氣明顯帶著存疑,「妳過目不忘?」
陸曉曉天生微翹的嘴角笑意加深,在他略帶詫異的目光下,自信地點了點頭,「可以這麼說。」黑白分明的眸子光彩奪目,寫著滿滿自信,眸里那一點叛逆精光尤其鮮明。
藺狂楚半信半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問道︰「十五年五月天水莊掌事身亡一事妳可有印象?」
聞言,陸曉曉步伐一滯,未曾想過如今竟還有人關心當年天水莊意外事件的她眸光透著驚疑。
藺狂楚見她臉色驟變,神色不由得轉為輕慢,「怎麼?才說過目不忘,這麼快就吹破牛皮了?」
臉上笑意盡失的陸曉曉當下並未解釋,她慢慢垂下眸,一字一頓緩慢、卻再清晰不過地說道︰「康軒帝十五年五月初三,亥時三刻,天水莊掌事杜凝香于調香房制香時,因過度接觸相思子粉末,最後引毒上身中毒身亡,得年二十一。」
藺狂楚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還真答得上來。
「本官不解杜凝香身為執莊掌事,怎會如此大意?」
「大人有所不知,時值皇太後壽辰,天水莊奉命趕制貢香以作為各國使節賀壽之回禮,朝廷所指定的貢香種類繁復而刁鑽,要求色、香俱全缺一不可。對杜凝香而言,香氣易調,色卻難成。杜凝香連日不眠不休制香身心已是俱疲,最後便是栽在『一枝獨秀』這一品香上頭。此品香為線香之冠,平時取石榴花作為色調基底,然而當時朝廷卻要求其色需艷過萬花之王血牡丹。杜凝香迫于無奈,只能取相思子作為調色基底,相思子含有劇毒,要取其色不著其毒實為不易,焠煉後杜凝香為確保萬無一失便親身試香,結果便是如此了。」
听完她的敘述,藺狂楚神色訝然,「想不到御史閣的紀錄竟如此詳實。」
陸曉曉則是淡淡一笑,「大人錯了,御史閣所載不過寥寥數字而已。」
「那妳如何得知這些事情?」方才听她所言,便知道她知之甚詳,如若不是御史閣有紀錄可查,那這些事她是從何得知?
「我是如何知道啊……」她嘆息般地低喃,嘴角勾抹笑,短暫地陷入回憶。
她知道,是因為方才所述皆是自己親身經歷,過往一幕幕歷歷在目,毒發之時痛不欲生乃至最後抱憾而終,如何能忘?不能忘,便只能牢牢記著了,刻烙在心里當作是一種警惕,警惕過去杜凝香的執著、杜凝香的優柔寡斷和杜凝香的遺憾,不會在陸曉曉的身上發生。
重生後的她便只是陸曉曉,屬于杜凝香的一切早已泯滅于過往,兩世的記憶交迭在一起,她矛盾過也掙扎過。杜凝香曾經有過的憾恨,陸曉曉同樣也有;百曉世家慘遭橫禍的那一晚,陸曉曉內心的恐懼和疑惑不解,在她魂魄進入陸曉曉身體的剎那間洶涌而至;然事後,她腦海里也清晰浮現女孩的成長過程,天性開朗活潑的性子和原本的她南轅北轍,被捧在手上呵護著長大的孩子擁有太多幸福的回憶,如若不是遭逢滅門劇變,那原本該會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美好人生。
短暫失神後,陸曉曉嘴角一勾,又是一副笑臉。
「大人听過江湖上有個百曉世家嗎?」她邊走邊問。
「江湖百曉生陸氏一門一夕覆滅,此案轟動一時,本官焉有不知的道理。據聞陸氏一門僅存一遺孤……」總算明白她為何能夠侃侃而談的藺狂楚話勢一頓,不可思議地看向她,「妳,妳就是那個傳聞中的陸氏遺孤?」
陸曉曉一臉笑意盈盈,拱手施禮,「下官正是陸家第九代掌門人陸曉曉,現今官職為預備太史令。方才與大人說的那些事,于我陸家藏書閣中的『官商』里有大篇幅記戴。」
沒想到她竟是陸家遺孤,這點倒是令他意外了。藺狂楚一雙浸墨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的笑顏,思緒莫名地復雜起來。
這個陸家遺孤,身上沒半點遺孤該有的樣子,尤其她一張燦爛過頭的笑顏,讓人有種想狠狠蹂躪的念頭。突然間,他有些好奇這個全家慘遭滅門的女子是當真這麼灑月兌,還是只是披著張笑臉故作堅強?
「陸曉曉,妳全家三十二口慘遭橫禍,妳一定無時無刻想著報仇是吧?」他殘忍地在她面前提起那枉死的三十二條人命。
「……」陸曉曉默然不語。
藺狂楚見她默不作聲,以為自己的一番話戳到她痛處了,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惡劣的他語氣不禁放軟︰「陸曉曉,人生在世若時時刻刻只惦記著仇恨,那樣活著太累了,既然妳有幸逃過一劫,何不試著放下一切?」
「……」陸曉曉依舊悶不吭聲。
「陸曉曉,本官剛剛是踩到妳痛處了,妳听了要是心里覺得不痛快,大可說出來。」明明是想看她一張笑臉崩潰的樣子,可如今見她沉默不語,他反而覺得鬧心,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該起了話頭。
「……」陸曉曉依然恍若未聞般地自顧自地走著。
一路走到大門口時,陸曉曉自袋里翻出官徽,門外站崗的侍衛看了一眼後便一句話也沒問就放行。
藺狂楚跟著走在後面,侍衛一見著他本欲施禮,卻讓他以眼神制止。
走出御史閣後又再行一小段路,一直默不作聲的陸曉曉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藺狂楚跟著一頓,迎上她的目光。
陸曉曉一臉豫思,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選擇將話吞回去,簡單地施禮告退︰「大人,下官先告辭了。」
見她便這樣頭也不回走了,藺狂楚強烈懷疑這個叫陸曉曉的女人剛才根本沒在听他說話。
「陸曉曉!」藺狂楚怒喊。
身後帶著怒意的叫喚聲令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問︰「大人還有事麼?」
「本官方才與妳說的話,妳听進了多少?」他問。
「噫,大人剛才跟我說了什麼?」陸曉曉一臉茫然。
果然被他猜中了,這株奇葩,她居然……居然將他的話當耳邊風?!
藺狂楚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憤而拂袖。「……哼!」
堂堂三皇子遭人徹底無視,這麼掛不住面子的事情藺狂楚怎可能再提起,當下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轉移話題︰「陸曉曉,妳方才說的『官商』能否借本官一觀?」
「原來大人說的是這事啊。」她恍然大悟,隨後卻搖了搖頭。「這恐怕有點難度。」
「妳不願出借?放心,本官不會白佔妳便宜的,只要妳願意出借,本官可允妳一諾,本官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大人,『官商』一書存于我陸家藏書閣,而我陸家藏書閣早就已經付之一炬了。」頓了下,又再說道︰「不過,大人若真是想看也不是沒有辦法。」
藺狂楚眸光一燦,「哦?」
「我可以默寫一本『官商』給大人。」
「妳記得內容?」
「不敢說分毫不差,但默出七八分應是沒有問題。」
「陸曉曉,妳之過目不忘的本事真是教本官驚艷了。」藺狂楚揚聲輕笑,「妳說,默寫『官商』需多少時日?」
「三日。」
「那好,本官三日後再來向妳取書。」目的已經達成,蘭狂楚便不再多作逗留,提步便走。
「大人請留步。」她突然喚。
藺狂楚回頭,一副有什麼話快說的樣子。
「方才大人說會允我一諾,此話當真?」
「那是自然。本官承諾之事,絕不食言。」
「那麼,三日後也請大人帶上當年陸家滅門一案的刑部案錄簿借我一觀。」
她沿路一直在想怎麼開口向他借刑部案錄簿來看,本想直接放棄了,沒想到他竟主動提起借閱『官商』,那她便也順口提了出來。
一瞬間,藺狂楚似乎明白了什麼。
原來,她剛才恍神便是在想這事,想著如何開口跟他借案錄簿是麼?她當真以為他來自刑部了,這個陸曉曉看起來機靈聰敏,想不到還挺好騙的。
一想到這里,藺狂楚不禁莞爾;再想到她開口借案錄簿的動機,笑意頓時盡失。
「妳……」她,果然沒有放下。也是,滅門這等撕心裂肺至痛,又豈如此容易輕放?
短暫錯愕過後,藺狂楚輕輕一哂,「一物換一物很公平。」
這樣也好,各取所需,他不欠她,她亦不欠他。
她放不放得下,與他無關,他無需為此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