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之神無視于人們的意願,它按著自己的步調前進,今天會走,明天會來,那天過後,三個春秋在日月輪替之中悄悄地過去。
夏安熙變賣了她父親留給她的遺產,將錢匯往姑媽替她在瑞士開的賬戶,當她抵達歐洲之後,便將錢全數提出來,將賬戶結束掉。
她相信唐勁的能耐,就算是保密功夫做到爐火純青的瑞士銀行,他只怕都有辦法將她的賬目明細及個人資料調出來。
想要徹底地與他月兌離關系,每一個步驟她都小心翼翼地進行,從國際航班再轉內陸火車,旅行了幾個國家,也曾在一些城鎮停留,最後,是黑龍爺利用關系人脈命人給她辦了新的身分,她才能安心地留在這個鄰近巴黎的小鎮,不再害怕會被唐勁找到。
老人向她保證絕對不會出賣她,他說唐勁這些年來真的太囂張了,也該有個人來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如果說,她能夠成功離開唐勁身邊,那大概要歸咎于他這個男人得罪的人太多了。
她到了法國之後,先與易卜先生取得聯絡,透過他認識了一些畫家朋友,每半個月她會進巴黎市區一趟,與一些畫家朋友到特爾特廣場幫人作畫,她不靠這個工作所得當收入,總是只收一點潤筆費,足夠讓她在工作結束之後,與朋友們在旁邊的咖啡廳里喝一杯卡布其諾,加塊焦糖隻果派就心滿意足了。
「安,你過來。」走過水果店前,一名胖胖的老人向她招手。
「席德,有事嗎?」
「來,這包東西給你,噓,不要告訴我老婆,要不然她會罵我。」
老人交到她手上的是一個裝著新鮮單莓的褐色紙袋,約莫是半公斤的分量,一顆顆宛如碩大紅潤的紅寶石,誘惑著人想要一口咬下去。
「你要我別說,可是,要是她自己看見了怎麼辦?」她眨了眨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人在里面清點貨品,才不會——」老席德從她閃亮的眸光看見了異樣,他緩緩地轉頭,就像一只被貓盯住的膽小老鼠,「呃……老婆,你人不是在里面嗎?忙完啦?」
夏安熙忍住了唇畔的笑意,老席德的懼妻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
「哼,看我這麼快就把事情忙完,你很不高興嗎?」
「沒沒沒,我沒這個意思。」
「你又給安什麼東西了?」
「草莓,只有一點點,我真的只給她一點點。」他比畫著雙手,想要加強語氣,又或許是想要在老婆面前虛張聲勢吧!
「到底是多少?」席德太太挑挑眉。
「一磅。」
「真是的,你這個男人……」席德太太拔高的嗓音一落,嘆了口氣,「真是小氣,你不會再多給一點嗎?」
「什麼?」他沒听錯吧?
「你以為就自己是好人,別人都是大壞蛋嗎?你怎麼不問問我想不想對安好呢?」席德太太轉身從櫃台拿了一個白色紙袋,袋身鼓鼓的,卻好像沒什麼重量,她把紙袋交到安熙手里,笑咪咪地說道︰「我知道你愛吃這種面包點心,今天我去面包店的時候,順便多幫你買了一點,拿去吃吧!」
「老婆,你沒生病吧?需不需要我帶你去看醫生?」席德一手按住自己的額頭,一手按住老婆的,想要看看她是不是發燒了。
「你才需要去看醫生啦!」老太太打掉丈夫的手,送給他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沒心沒肝嗎?上次要不是安幫我們將英文數據翻成法文,告訴我們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只怕我們到現在都還收不到女兒從美國寄來的東西。」
夏安熙輕輕微笑搖頭,表示那根本就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夏安熙揮手跟他們說再見,一路上遇見了不少街坊鄰居,見到她路過門口,都熱情地向她打招呼,跟她都熟得像老朋友一樣。
她一邊走著,一邊拿出白色紙袋,從里面拿出一顆泡芙狀的小東西,狀似泡芙,口感卻像多層次的可頌,底下沾著香甜微苦的焦糖,她一口將小東西扔進嘴里,細細地咀嚼了起來,臉上浮現滿足的笑容。
她一向容易滿足的個性從未改變過,這些年來她的日子也過得簡單而且愜意,只除了偶爾在魂夢夜回之時,心里泛起一股濃濃的失落感。
總還是會想念。
夏安熙嘆了口氣,覷了腕上的表一眼,立刻大驚失色,背著畫筒和大包包往車站門口跑去,她一定趕上這班車才行呀!
她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忘了才可以!
雖然她必須要很努力才可以不想起,但說不定,總有一天,當她再想起那個男人時,她的心可以不會痛……
*********
特爾特廣場上,游人如織,穿梭在他們身邊。
混亂平息了。
但夏安熙心里的混亂才正要開始。
她揮動著畫筆,努力不讓眼前的男人干擾她的思緒,他就坐在她的面前,不到兩公尺的距離,灼熱的視線幾乎令她感到疼痛。
「你不問我來這里的目的嗎?」
他低沉的嗓音令夏安熙為之一震,她握著畫筆的指尖微微地發顫,幾乎快要握不住筆桿,她沒想到會再見到他。
眼前的唐勁是真實的嗎?不是她在作夢吧?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我知道大多數人來這里都是為了看畫家替人作畫,紅磨坊就在附近,就算是入了夜之後,這個地方依舊熱鬧。」
她唇邊染著淡淡的笑,平靜的語氣將他當成「大多數人」的其中之一,不再具有更多的意義。
畫到一個段落,她停下畫筆,揚眸看著他,而他也同時注視著她。
明明是寒冷的天氣,人們的氣息都成了白色的煙霧,然而他們之間卻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燠熱夏天,那個蟬聲唧唧,蒸騰的空氣彷佛要將人給融化的夏日綠蔭里,他看著她,從此堂而皇之地進入她的生命之中。
「你要的畫已經完成了。」
唐勁沒有回話,只是挑挑眉,看著她正用一種倔強的眼神瞪著他,很少見過有人比她更適合賭氣逞強,那張女敕女敕的粉唇抿咬著,黑白分明的杏眸閃亮亮的,即便是不開口,仿佛都可以听見她用好听的聲音在說著可愛的氣話。
她絕對不會說髒話,這妮子修養好得很,要她說髒話簡直就是要命。
「你不打算把畫給我看了嗎?」
「當然要。」
「我可以期待嗎?」
夏安熙垂眸瞥了手里的畫一眼,然後再度揚眸看著他,「我對自己的功力沒什麼信心,你可以不必太期待。」
一眼看穿了她的心虛,唐勁不予點破,僅只是一笑置之,「那就讓我看吧!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好,請銀龍過來拿。」她的眼光轉向站在唐勁身邊的男人,「銀龍,請你過來將畫拿過去好嗎?」
唐勁朝他頷首,示意他照她的話去做。
銀龍一臉肅然,絲毫看不出喜怒,移動高大的身軀走到她身邊,接過她遞上來的圖,一瞬間,那張像戴了面具似的冷臉有了表情,只是他立刻將驚訝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請拿過去給他。」夏安熙巧笑嫣然,柔聲地催促道。
冷肅的男人不動聲色,轉身回到主人身邊,唐勁伸手接過他手里的圖,才正打算看仔細內容的同時,夏安熙冷不防地抄起大背包,拔腿跑掉,她沒命似地奔跑,仿佛在她的身後有死神在追趕。
是的!如果她再度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她將萬劫不復!
唐勁低咒了聲,推開擋在他面前的銀龍,長腿飛快地追逐著她,絡繹不絕的游客一個又一個擋住他的去路,當他追到教堂前時,她已經跑下了長長的階梯,與他拉開了好一段距離。
夏安熙回首揚眸看了他一眼,足足凝視了他三秒鐘之久,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進小巷里,對于這附近的地形她遠比他還要清楚。
「要追嗎?」銀龍不片刻就跑到了主人身後,與他一起站在階梯的頂端,看著夏安熙消沒在人群之中。
「不必追了,她逃不掉的,只是她自己還不肯面對這個事實而已。」唐勁語氣淡淡的,臉上的表情卻非常堅定。
一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唐勁才收回眺望的視線,眼角余光瞥見了還在銀龍手上的畫,他伸手接過,在眼前攤開。
看清楚手里的圖,他起初一怔,然後輕輕地笑了。
那妮子看著他的臉,畫了一個惡魔,齜牙咧嘴,還長了角,丑惡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壞心眼的家伙。
這就是她眼中所看見的他嗎?
一個光是看著就令人覺得可憎的惡魔,這就是他嗎?
泛在唐勁唇畔的笑容加深了,看起來卻有苦澀,從未有一個女人像她一樣在他心里佔了如此重要的分量,而他卻讓這名女子深惡痛絕。
她難道不曾想過嗎?
或許,她根本就不會相信他不會忍心傷害她。
她不會相信,他從不曾忍心傷害她。
*********
一直到出了車站,踩在回家的路途中,夏安熙仍舊覺得心口緊緊的,一想到唐勁那張久違的嚴峻臉龐,她就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經過一場如此驚心動魄的經歷,現在她恍惚的感覺彷如隔世,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不確定她是否真的見到了唐勁。
她真的見到他了嗎?
而她真的逃掉了嗎?夏安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從他的面前毫發未傷地撤退,他呢?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嗎?
一瞬間,似有若無的失落感襲上她的心頭,她用力搖頭,不讓這個情緒繼續在心底發芽抽長。
傍晚五點半,天色已經逐漸變暗,夕陽的顏色酡紅醉人,鎮上的店家一直都關得很早,但亨利的小酒店卻永遠都還亮著燈,鎮上的人喜歡到酒店里喝酒聊天,但這家店真正迷人的是亨利太太堪稱一絕的料理手藝,每次到店里吃飯,她最喜歡喝一碗亨利太太精心熬煮的蔬菜肉湯。
一想到食物,夏安熙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只除了早上席德夫婦給她的草莓和甜點之外,她什麼都沒吃。
回家之前,去吃碗肉湯墊墊胃吧!她需要一點好吃的食物安撫受驚的心情,又或者說,她不想現在就回家,獨自一個人的時間,她腦海里紊亂的想法特別多,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再加上唐勁,對她而言就是一種折磨。
而每當獨自一人時,她就會想到他。
但她做對了,離開他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夏安熙深吸了口氣,平復內心悸動不安的情緒,推開小酒店的門,清脆的掛鈴聲隨之響起。
「安!」
一走進小酒館里,她立刻受到眾人熱烈的包圍,她嚇了一大跳,因為她與這些鄰坊們感情再好,都不曾被當成新聞人物一樣團團圍住。
「安,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
「不是我們等她很久,是這位高貴的先生,你們約好在這里見面,你這麼晚才到,他不但沒有一絲毫不耐煩的樣子,還跟我們聊了好一會兒,安,怎麼從來都沒听你說過這位先生,我們還以為你在這里沒有朋友呢!」
「我跟人家約要見面?我怎麼不記得——」夏安熙揚起眸,正好與男人往這兒望來的眸光相對,她倒抽了一口冷息,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唐勁!
怎麼可能是他?!
就在他們彼此視線相對的同時,亨利笑著將唐勁的酒杯再度斟滿,天啊!這男人到底用了什麼伎倆,竟然哄得亨利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貢獻給他!
還記得有人高價要向亨利收購他的寶貝,脾氣頑固的老亨利說什麼也不願意出讓,還說這些酒只給知己好友享用,住在附近幾十年的老朋友只怕都還不曾有此優遇,唐勁竟然輕而易舉就攻破老頑固的心防。
「你還不快點過去?唐先生已經等你很久了。」
幾個熱心人士不管她到底心里怎麼想,連手將她給架到唐勁面前,像是拿她給他獻寶。
夏安熙被強迫坐在他身邊,一臉局促不安。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我知道關于你的任何事情。」他一雙銳眸藏著灼熱的光芒,直勾勾地瞅視著她,「所以別想再逃跑,那只會浪費我的力氣,也浪費你的。」
「我以為你放棄了。」她以幾乎快要听不見的微弱音量說道。
「對于我想要的東西,我向來是鍥而不舍。」他頓了一頓,輕笑了聲,「倒是你,總是放棄得太快。」
她能不放棄嗎?夏安熙抿著女敕唇,美眸閃過一絲受傷的光芒,在三年前那種情況之下,她實在找不到力氣讓自己繼續下去。
她恨他,恨他明明有了別的女人,卻仍舊要她相信自己是他的最愛。
「如果你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不下去,現在就乖乖跟我走。」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後,大掌搭住她的雙肩。
「不——」
她揚起眸看見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訴她說「你絕對不會樂意見到那種情況發生」,她的心一涼,知道他會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