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心宓陪伴著嫣兒,看見嫣兒每天折紙鳶、努力學寫父親的名字——她親眼看見一個小女孩對父親的孺慕之情。
但是段寅明明就在府中,他卻根本不見嫣兒、甚至不許嫣兒上他的書房見他!
難怪嫣兒缺乏教養、而且不懂得尊重下人。
心宓不懂,怎麼樣的父親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麼冷漠。
縱然她替嫣兒抱不平,但這畢竟是段府的家務事,她不過是一個外人,只能盡她所能給嫣兒關心和溫暖。
至于心宓「調離」廚房去陪伴嫣兒這件事,對段府的下人們而言,她雖然不至于在一夕間成為變鳳凰的麻雀,不過也可以說是飛上了枝頭——因為她的身分再也不是低賤的「雜沒丫頭」,而是小小姐的貼身婢女。
但是心宓仍然住在下人房,每天看到忙進忙出,疲倦不堪的「鄰居」,她豐沛的同情心免不了又開始泛濫。
「大嬸兒,我幫你刷鍋子吧!」看到向來待她還算不錯的廚房大嬸兒蹲在井邊,一個人刷幾十個大小不同的鍋子,心宓實在不忍心。
「啊?不必啦!你不是要陪小小姐嗎?」虞大嬸兒轉頭一瞧見心宓,馬上笑開了臉點頭招呼。
自從心宓「升級」以後,府里的奴才們就對她客氣得不得了,因為從來也沒有一個在廚房當差的奴才,能從一個雜役丫頭,變成姨娘們或者小姐繡房里的阿姐。
包離奇的是,只要心宓在,小小姐就變得乖巧又有禮,再也不會隨便吆喝、使喚他們,這種情形讓大伙兒暗地里噴噴稱奇,對于心宓「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敬畏不已——這些天心宓簡直成了府里奴才們的傳奇,現下他們看到心宓,比見到小小姐還要恭敬。
「嫣兒這會兒跟著教書先生學寫字,我閑得慌,您不介意我留在這兒礙手礙腳吧?」看出虞大嬸工作了一天已經滿臉倦態,心宓伸手接過鍋子就刷。
反正她從小苦習慣了,不做工還真覺得對不起自己。
況且如果不是因為她離開廚房,他們也不必分擔她的工作,就當成是自己欠他們的又何妨?
「怎麼會!」虞大嬸兒顯得有些慌張。「你愛來就來,不過別管咱們的工作,免得教總管大人瞧見要挨一頓罵!」
「我又不是來找大伙兒串門子,有什麼好罵的?」心宓自顧自地刷鍋子,手可沒停下。
刷鍋子她可是最有心得的,因為她從小刷到大——從小就幫著姑姑刷唐家的鍋子,長大以後她就替炸雞店、快餐店、烤肉店……刷鍋子——總之她這輩子刷過的不同鍋子沒有上千也有上百。
「心宓,不是虞大嬸兒多嘴……」大嬸兒突然降低音量,表情變得神神秘秘的。她左顧右盼了一遍才往下說︰「你現在跟在小小姐身邊,有些話可記得千萬別提、更別多問啊!」
「什麼事別提、別問?」听虞大嬸說的這麼神秘,心宓忍不住懊奇地問。
「就是——」虞大嬸又左顧右盼了一遍,確定真的沒有人了,她貼著心宓的耳朵,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就是有關于小小姐的娘……咱們段爺的前妻的事,你可半句也別提、別問!」虞大嬸重復叮嚀。
「前妻!」心宓瞪大眼楮,忍不住提高聲音。
「噓噓!」虞大嬸兒像被嚇著一般,趕緊拉著心宓的衣袖,要她降低音量。
「可我听嫣兒說過,她娘已經死了。」怎麼這會兒又成了「前妻」?怎麼樣也該是「亡妻」才對吧!
「小小姐跟你提過這事兒?」虞大嬸驚訝地問。
「是呀。」
「小小姐喜歡你,同你提過也是可能的。」虞大嬸恍然大語地點頭,接著慎重其事地警告她。「還記得上回關你的那地牢吧?那是個罪惡的地方,不管有事、沒事千萬別再靠近那里,還有,你千萬記得,在爺面前絕不能提起那女人——否則馬上就會被逐出府去,賣給北方的人口販子,那就永遠也回不來咱們汴梁城了!」
「怎麼回事兒、」她向來不喜歡探人隱私,不過那個霸道、傲慢的男人——她的「主子」,究竟為什麼對自己的前妻諱莫如深,這勾起了她的好奇。
「詳細的事兒沒人真正知道……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才剛進府,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也是可能的,總之那一夜真是混亂得很……」虞大嬸皺了皺眉頭,因為回憶往事而幽遠的眼神突然拉回焦距——一「反正你听清楚了,在段爺面前就連小小姐也不敢提起那女人半句,誰都怕一提了會挑起了爺的脾氣。我說的話你得牢牢記住了,免得不明不白的犯了忌諱。」虞大嬸做了結尾,突然就此打住。
「那一夜?」
不可否認,虞大嬸說的話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心里原想再多問一些,可虞大嬸的神色明顯地表示她不願意再說下去,話題到此為止。
心宓知道虞大嬸是個不喜歡嚼舌根的人,她不肯往下說,任誰也激不了她。
似乎越來越復雜了……一所罪惡的地牢、一個滿嘴粗話的閨秀小姐、一個根本不管親生女兒死活的父親、還有大嬸口中的那一夜……這個奇怪的大宅子里,似乎隱藏了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
「心宓姐姐、心宓姐姐!」
一下了學堂,嫣兒就迫不及待地沖出書齋找心宓。因為現在心宓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跑慢一點兒,別摔跤了!」一看到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心宓立刻迎上去。
算準了嫣兒下學堂的時間,心宓已經在嫣兒的閨房等她。
「今天我學會寫你的名字了,往後你再也不必替我寫在紙鳶上了!」嫣兒興奮地說,已經跳到心宓的跟前。
「那你爹爹的名字呢?」心宓笑著伸手牽住嫣兒。
「早就學會了!」嫣兒驕傲地宣布。」
「先生教過了?」」
「嫣兒自個兒學的!你瞧,嫣兒寫得又快又好!」小女孩蘸了幾滴盆子里的水,毫不猶豫地在桌面上寫下「段寅」兩個字。「上回你寫給我的,我臨你的字帖學的!」嫣兒熱切地說。
心宓看到桌面上那工整的字體,心里不禁有些難過,嫣兒不知道練了多久才練成的字,可是她最親愛的爹爹就算知道了,只怕也完全不在乎。
「對了,嫣兒,你從來都沒告訴過我,那回為什麼跑到後山去的?」心宓轉移話題,不讓嫣兒再繞著她那無情的爹轉。
「因為那兒有奇怪的東西——是我發現的!」心宓一問到這個,嫣兒立刻擠眉弄眼的,紅撲撲的小臉顯得有點兒滑稽。
嫣兒神神秘秘的模樣幾讓心宓覺得好笑。「什麼奇怪的東西?」她問。
「那林子里頭的岩壁上有火把呢!」嫣兒驚世駭俗地宣布,卻沒得到預期的尖叫——「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嫣兒瞪大了眼楮問心宓。
心宓一點都不驚訝,讓她覺得很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心宓咧開嘴。
「為什麼?」嫣兒更好奇了!
她可是連春花也沒說,那是她心中最大、最大的秘密呢!
「那叫天然氣!如果不是後山的沼氣太重,就是段府生產天然氣。」
她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堆嫣兒絕對不可能了解的名詞。
嫣兒果然皺著眉心,呆呆地瞪著心宓。
「對了!」心宓腦中突然靈光一現。「嫣兒,你在哪兒發現那火把的?」
嫣兒以為心宓「想通了」,終于發現這個秘密的可貴,她高興地說︰「從我跌倒的地方,再往林子里頭走一刻鐘就到了。」
「你帶我過去瞧瞧好嗎?」
「好啊,可是……」
「怎麼了,」心宓問。
「過了辰時火把子就沒了,要明天一大早去才有。」這也是那回嫣兒一早到後山的原因。
每過十來天,嫣兒就會趁爹爹不在府里的日子,到後山去瞧瞧她的秘密是不是還好好的安在。每回總要瞧見火把子還亮著,她才會安心。
「我明白了,那咱們明天一大早就去瞧瞧。」
「嗯!」
第二天一大早,嫣兒帶著心宓出發到後山看秘密,當心宓一見到岩壁上巨大的火把子,以及其下冒著騰騰熱氣的沸水,高興得尖叫歡呼——「大好了!太好了!」
她興奮地抱住嫣兒轉圈圈——「怎麼了?怎麼了?」
嫣兒感染了心宓的快樂,莫名其妙的她也跟著笑瞇了眼,糊里胡涂地問心宓。
「太好了,咱們終于有不費力氣的熱水可洗啦!」心宓高興的拉著嫣兒跳「華爾滋」
嫣兒莫名其妙地被拉著轉圈圈,她只覺得這樣轉圈圈雖然頭都暈了,卻好快樂、好有趣,可是她卻听不懂心宓的話。
「現在只要想個法子把熱水引回府里,那人人每逃詡能洗澡了!」心宓自言自語地說著,腦子里一方面在想,該怎麼把熱水引回府里。
一回頭,心宓發現後方一大片竹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個兒的好運!
「嫣兒,你過來瞧瞧。」她拉著嫣兒的手走到池子邊,從一旁地上取了一片竹葉後探到水中,過了一會兒很快就抽出水面。接著她對嫣兒說︰「你伸出手模一模。」
嫣兒遲疑地伸手踫了一下樹葉。「葉子是熱的!」
「是啊,因為這水是熱的!」心宓道。
「為什麼?」縱然方才心宓已經解釋了,嫣兒還是不明白。
「因為上頭有一把火炬子,所以水是熱的。」心宓干脆簡單解釋。
「噢……」
「你知道嗎?只要咱們能接上管子,把這一大池用不完的熱水引到山下,那麼府里每一個人就天天有熱水可洗澡了!」
「可是……」嫣兒困惑地問︰「可是,我們該怎麼將水引到山下?」
「方纔我說了,可以接管子啊!避子的材料現成的。只要動員府里的人把後頭的竹子鋸下.去掉竹子里頭的枝枝節節,再挑粗桿的含細桿的、挑細桿的套粗桿的,這樣管子就接成了!然後咱們再在池邊掘個比較低的壕溝,深溝的終點架上管子,之後就能順利把熱水引到山下了!」
嫣兒瞪著大眼,似懂非懂得望著心宓。
「現在要靠你了!」心宓突然環住嫣兒小的肩頭,「很溫柔」地對著嫣兒微笑。
「什麼……」對于心宓的笑容,不知怎麼地,嫣兒突然覺得自個兒正在起雞皮疙瘩哩……「你是段府的小姐,現在又是個有禮貌的乖小阿,只要你說一聲,大伙兒肯定會幫忙的。」她終于說出目的。
「我嗎?」嫣兒歪著小頭,遲疑地指著自個兒雪白的小鼻子。
「是啊,」心宓笑得很無害,這是因為她的心情實在太好的緣故。
事到如今,嫣兒能說不嗎?
當然不能!
雖然她不大想「利用小阿」……不過攸關洗澡大事,她可是容不得小嫣兒說不的!
***
動員府里上百名佣工,趁著黑夜偷偷模模地做夜工,這可是個好大的工程啊!
因為嫣兒說,她爹爹連一只小蟲子在幾里外飛過都能察覺,大伙兒只得選段寅出府作客期間開始動工。
眾人子時就從床上起身,各自提了斧頭偷偷模模地上山幫忙。
心宓這之所以選擇私底下偷偷工、不告知府里的總管,就因為她明白老總管那迂腐的腦袋瓜子壓根兒不會懂、更不想懂。
她不想踫釘子、更不想讓這件事有意外,所以就悄悄聯絡了眾人上山來接引熱水。
幸好大伙兒一听到心它說只要管子一接好,就天天有熱水可洗後,都高興得一口承諾一定會保守秘密、而且盡力配合。
心宓想,只要熱水引成了,往後府至每一個人都有熱水可洗,到時候就沒有人會責怪她了!
幾個晚上,嫣兒興奮地跟著大孩子敏川的後頭滿山跑。火炬子點亮了烏漆的夜空,比天上皎潔的明月、閃亮的星子還要教人快樂。
可就在十天後、管子已經快接成的夜里,山上來了兩名不速之客——「你們太放肆了!」
上百人夜里一起行動,自然沒瞞過人的可能。
這現象卻早就落入了老總管的眼底,就因為主子不在,他必須負責管束底下人,出了事他怎生扛得起?
心宓見福叔找來了,她不能讓幫她的人受牽累,于是挺身而出。「福叔,不干大伙的事,這是我——」」
「這管子要是接好了,對咱們大伙兒都有利呢!」虞大嬸替心宓接過了話,但願老福看在她的面子上,別為難大伙兒。
「什麼管子?」
「你瞧,就咱們身後這個!」虞大嬸指著冒白氣的水池,興奮地道︰「現下辛苦幾夜,只要接好竹管子,把這些熱水引下了山,往後咱們就每天有熱水可洗澡了!」
埃叔掉頭瞧了一眼,果然看到一池冒著白氣的熱水——「這是——」
「天然的沼氣,白天溢出來的時候岩壁上會有一把火炬子,一池的水都給煮熱了!」虞大嬸解釋。
這時連福叔臉上,也充滿了贊嘆的神情。
「無視府里的規矩,半夜里上百人私自行動,要造反還不容易嗎?」跟著老總管上山,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柳兒這時忽然道。
段寅不在,柳兒也算是府里半個主子,她講的話,福叔自然不能輕忽。
沉吟了會兒,福叔點頭道︰「柳兒姑娘說的話倒也是。」
「什麼規矩不規矩的?規矩是人訂出來,只要不影響到白天的工作,這種對大伙兒都有好處的事,根本就沒有反對的理由!」心宓不以為然。
「福叔,這件事總有個帶頭的人。」話是對著福叔說的,柳兒卻盯著心宓,冷冷地道。
埃叔明白柳兒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沖著心宓來。
侍妾終究沒什麼地位,段府的女人尤其如此,柳兒在府里向來不吭聲,因為段爺不在府中,上山時福叔只是覺得該把這事兒同柳兒通告一聲,沒想到她會要求一同上來。
「帶頭的人是我,我是小姐呢!不能命令他們做事兒嗎?」嫣兒站出來,大聲講話。
「小姐這樣胡作非為,不怕惹官人生氣?」柳兒冷著眼,輕蔑地說。她從來未把這個小表放在眼底——因為她明白段寅有多討厭嫣兒,討好這個小表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
柳兒的話,正巧擊中了嫣兒的弱點,她愛爹爹又怕爹爹,這些柳兒全都明白。「我……」
嫣兒支支吾吾地,沒了氣兒。
大伙兒見嫣兒也沒了氣,個個都垂著頭,誰也不敢多說句話。
柳兒撇起嘴冷笑。「福總管,該怎麼處置,你好生想一想。」
「福叔,我說過不干大伙的事!您要處置,那處置我一個人就成了!」心宓把事情都攬在自個兒頭上。
「那好!埃總管,就先把這個賤丫頭關到地牢,等爺回來再做處置!」柳兒陰側側地道。
「心宓關過一次了!這麼冷的天,地牢會凍死人的!」眾人沒一個敢吭聲,這時只有敏川從人群里跑出,氣憤地替心宓說話。
「敢做就得敢當!貶怎麼著,那就要看這個賤丫頭的造化了!」柳兒冷笑。
敏川沖動的想罵人。「你——」
「敏川!」心宓拉住敏川,阻止他再替自己說話而惹禍上身。
「可是她——」
心宓嚴肅地對著敏川搖頭。
敏川握著小拳頭,眼中滿是不平。可他明白,心宓再怎麼改變.還是那麼照顧自己!
嫣兒的眼眶里蓄著淚,柳兒拿爹威脅她,害得她不敢吭一聲。
這時心宓再笨也明白,這個女人是沖著自個兒來的。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是她懶得跟一個沒有見識的女人計較。
「福叔,你不必為難了,我跟你走吧!」心宓在大伙兒憂慮的眼光中勇敢地站出來。
這時連老管家也開始佩服這女娃兒的膽色。老實說,他不但佩服女娃的膽色、更欣賞她的聰明智能。他並不想處罰她,然而府里有府里的律法,他不得不為。
敏川說的他也明白,爺明天才會回來,這時節比前一回還冷上許多,再在地牢里過上一夜,只怕這丫頭就當真沒命了。
「跟我走吧,丫頭!」老管家的聲音里有一絲惋惜。
心宓勇敢地跟在跟在老管家身後下山。在大伙兒怯儒卻佩服的眼神中,她是唯一不在乎所謂「規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