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繁華熱鬧的京城里,一直都有著新鮮事兒,但有件事對外地來的人是鮮事兒,對從小就在京城中長大的人卻早就見怪不怪了。
說起這件事也不算是件事兒,應該說是個現象吧!說怪倒也不怪,就是稀奇了一點。
那就是在京城之中,有幾戶人家特別奇怪,這幾戶人家都是家世淵源,有戶姓花的人家九代經商,富了九代,到現在依舊是有錢人家,還有戶姓滕的人家里武功高手特別多,連著九代祖先都是御前帶刀侍衛,現在家里兼管鏢局生意,另外有戶歐陽家專出狀元,在朝為官人數堪稱天下第一多。
再來就是有戶專開飯莊的屠家,听說這家人九代未分家,家里的親戚人數已經多到數不清,每回開飯總是席開數十桌,再來就是從九代之前就專門出產神醫的梁家,以及能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魚家,據說他們家九代以前的祖先乃堂堂大名的鬼谷子,至于實情如何,早已不可考究。
這六戶人家直至今日,依舊安然地在京城里存活著,至于他們能否平安撐過第十代,所有的京城百姓們都在等著瞧。
月明星稀的夜晚,萬籟俱寂,梁家的院子里一如以往寧靜,雖然位于京城里最熱鬧的胡同之中,但卻一向都是人煙罕至,在院子里堆著成迭的匾額,上頭堆滿了灰塵,而沒積灰塵的另一堆則是已經被劈成了柴火,爐子下還有另外一小堆被燒成灰的。
隱約可以從灰塵下方窺見匾額上所題的字,不外乎是「妙手仁心」、「華佗再世」這些溢美之詞,尋常大夫要是能獲贈幾面已經實屬不易,只怕巴不得全把它們掛在醫館里,好讓病人知道自己有多厲害。
但梁家九代行醫,出神入化的醫術已經早就為天下人所知,不需要高掛匾額當宣傳,但被醫好的病人還是會自動地送上匾額,以表內心的感謝之情,最後實在多到沒地方擺,只好成迭地堆在院子里。
屋子里仍亮著燈火,一如往常的習慣,梁聆冬總會在結束一天的看診之後,在夜里秉燈夜讀,沒听見三更的梆子,不會上床就寢。
以往總是只有她一個人的寂靜夜晚,最近有了改變。
「小姐,已經過三更了,妳還不睡嗎?」小菊端著茶水進來,看見桌上還堆著一大迭書本藥單,忍不住問道。
「我說過,不要喊我小姐。」梁聆冬輕嘆了口氣,還是不太習慣被人打擾,她喜歡沉迷于藥書與藥材之中,總是一著迷就忘記時間飛逝,有時候徹夜不睡也是常見的事情。
但是自從小菊來了之後,她總是經常就會被打擾,總是一會兒送茶水,一會兒詢問是否需要夜宵,要不然就是說睡不著,明明說好只坐在一旁靜靜不說話,但最後總是開始問東問西的,讓她無可奈何。
「小姐,妳不喜歡小菊喊妳小姐嗎?」
「我不是妳的主子,妳當然不可以喊我小姐。」
「那小菊還是叫妳恩人吧!恩人救了我爹一命,小菊這輩子就算是做牛做馬都要報答恩人的救命之恩。」
聞言,梁聆冬頓了一頓,放下手里找到的書卷,抬頭看了小菊一眼,心想自己雖然救了她爹一命,但是,這丫頭是被自己的爹當成醫藥費抵押在這間醫館的,明明就說三天之內要拿銀子來還,把女兒給贖回去,沒想到一去三個月,別說連個影兒都沒見到,也沒半個信兒說明情況。
難道,這個傻丫頭還不知道自己被親爹給拋棄了嗎?
「除了恩人和小姐之外,妳都可以喊。」她輕嘆了口氣,放棄與小菊爭執,听著這丫頭喊恩人,會讓她想起自己被陷害變成「人口販子」。
「那……小菊可以喊聆冬姊姊嗎?」
「隨便妳。」
「那……聆冬姊姊!」能夠喊恩人一聲姊姊,小菊高興得眼淚盈眶。
梁聆冬無奈地笑嘆了聲,只不過換個稱呼,哪有什麼好感動的呢?她抽出一張藥單,交給小菊。
「妳明兒個記得提醒榮伯,說醫館里需要再補一批甘草。」
每隔兩天,翔龍堂會派人過來詢問是否有缺藥草,榮伯就是負責接洽的人,他做事勤快,跟著她爹親做過事,熟知藥草的特性,能夠替藥材的質量把關,替她省了不少事情。
「甘草?小菊曾經听姊姊說甘草其實沒有特別的藥效,可是好多藥帖里都有這一味藥,是因為藥很苦,所以才加甘草,好讓藥湯沒那麼苦嗎?」
「那倒不盡然,甘草雖然是一味不起眼的藥材,可是,很多藥缺了甘草便提不出藥性,會讓藥材有加乘的效果。」梁聆冬抿唇一笑,「妳喜歡去天橋听戲,應該听過甘草人物這個詞兒吧!」
「小菊當然听過!可是……」說到最後,提高的音量變得很微弱,小菊尷尬地笑道︰「可是小菊不太懂人和甘草為什麼會有關系。」
「無論是在戲里,或是在藥學里,都是一樣的道理,甘草人物一向被視為最不重要的人物,可是戲里少了這種人,妳說會發生什麼事呢?」
「嗯……」小菊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才終于說道︰「會很悶,說不定會悶到讓人看不下去,就算是很精彩的戲,也覺得少了個味兒。」
「那就是了,同樣在應該加入甘草而沒加的藥帖里,藥性可能會過澀或過熱,又說不定藥效會提不出來,而過與不及對于病人本身都不是一件好事,而甘草恰恰好能夠調和藥性,這樣說妳懂了嗎?」
小菊遲疑了半晌,才緩慢點頭,剛才那一番話對她而言太過高深,要她在一時半刻之間就融會貫通,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梁聆冬輕笑了聲,知道要她這丫頭在短時間內就精通藥理是絕不可能的,反正來日方長,不需要急于一時。
就像以前爹親耐著心教導她,告訴她學醫之路要穩扎穩打,最忌諱心浮氣躁,否則一個不留神,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小菊趁著梁聆冬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閃走回房,生怕又要被強迫記一些藥草的特性,時間不早,她還是乖乖回房睡覺好了。
梁聆冬笑著搖頭,或許她根本就不該寄望小菊這丫頭能成氣候,每晚只消提起藥理這個話題,那丫頭就會閃得老遠,根本就不敢再來煩她,如果要這丫頭別來打擾,這倒不是為一個好辦法。
書房里再度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寂靜,梁聆冬翻開書頁,專心于閱讀之中,就在她不知覺之中,銀色的月牙爬上樹梢頭,夜漸深了。
寂靜的深夜,一彎月牙如勾,淡淡地揮散著銀色的光澤。
寒冷、痛苦、宛如萬蟻穿心的煎熬難耐。
男人高大的身形躺在榻上,蜷縮得像個無助的嬰孩般,他痙攣地捉著裘毯,因痛苦而揪皺的五官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涔涔的冷汗不斷冒出,幾乎濡透了身上的衣衫,但他卻咬著牙沒喊出聲,喉間逸出的申吟卻如負傷的野獸,教人間之為之戰栗。
「主子,讓御醫們進來替你診治吧!」祿多從小就跟在主子身邊,看著他為體內的劇毒所苦,心里就覺得難過。
「滾開!」海勒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吼出聲。
「可是主子……」
「那群庸醫既然治不好本汗,又何必多此一舉?!賓開,滾!」更劇烈的痛苦穿心而上,讓海勒一瞬間恨不能了斷殘生。
祿多知道主子的心高氣傲,不想讓人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眼眶泛紅,悄然地退出門外。
闃靜的氛圍,宛如張牙舞爪的惡鬼籠罩住海勒,從他十七歲開始毒發,至今已經有十年的時間了,每逢月圓之時,他就會痛苦難當,隨著年紀漸長,毒發的痛苦就越劇烈,每當此時,他的部下就會將刀劍等利器從他身邊拿走,生怕他一時捱不住煎熬,舉劍自盡。
不,他不會死。
痛苦暫歇之時,海勒冷靜下來告訴自己,才不過區區的苦痛,絕對不會將他打倒!
在他登基為汗王之時,才不過只是七歲的孩童,由叔父古革攝政,以及一干忠于他父汗的臣子為輔佐。
然而才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一干臣子接二連三遭到誅殺,叔父的野心昭然若揭,而他,明明知道身邊的女官已經被叔父所收買,在每天的飲食之中加入少量的毒藥,要他緩慢衰竭而死,叔父好以他的名義擬召,自立為王。
為了不讓叔父起疑心,他乖乖地吃下毒藥,積極地尋求反敗為勝的契機,終于在他十六歲那年,他得到幾個心月復手下以及護城軍的協助,終于以叛亂的罪名將叔父給逮捕斬首。
來年春天,他第一次毒發,群醫束手無策,只說他體內積毒日深,能護住性命已屬不易,除非向大羅神仙求到仙藥,否則此病將成陳疾,隨著毒發的間隔越來越短,他也將離死期不遠。
而這些大夫唯一能做的,只是開給他止痛的丹藥,他不想吃那些會讓身體上癮的藥,如果這痛苦已經成為習慣,那他就將這痛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不願自欺欺人,最後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
一陣劇痛再度猛然襲上,讓他幾乎快要暈厥過去,但他依舊只是咬牙,不讓自己屈服于苦痛。
「可汗……可汗不會有事吧!」門外依稀傳來祿多擔憂的喚聲,「闊雷將軍,你不是說能救可汗的人已經上了路,怎麼眼下還沒見到人呢?」
「應該快到了,只希望別出差錯才好!」粗厚的男聲也是充滿了擔心之情,似乎不是擔心該來之人未到,而是自己的主子能否撐過這個晚上。
海勒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痛苦也像是被稀釋了般變得不太清晰,他的生命彷佛風中燭火,卻是將熄不熄,一口氣息就快要斷絕,也是將盡難盡。
不!他不會死!海勒在心里怒吼,十年前他沒有死,十年之後,就算是閻王反悔,也絕對不能將他的命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