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去春來,又經六回的雪融,新的一年,女敕芽吐蕊,桃李盛開。
「琇琇!我要!我要!」四個小女圭女圭女乃聲女乃氣地喊道。
「小瓜!丟給你嘍!」琇琇蹲在地上,將一顆小球丟了出去。
「哇哇!」小瓜接到球,開心得大叫,再扔給小椒。
孩子們玩耍,幾個僕婦坐在旁邊摘菜葉、縫衣裳、話家常。
胡東海也坐在陽光下看琇琇和孩子們戲耍,享受含貽弄孫的樂趣。
沒想到啊,他還能有孫子。幼時家貧,爹娘將他去勢送進宮里做小太監,原以為將終老于皇宮,後來先帝賓天,他轉而服侍冀王爺,又因王爺就藩封地,他便隨王爺出了宮;阿勝本是孤兒,來到王府當僮僕,他見這孩子誠實勤勞,便收為義子。
五年前,他給阿勝娶了媳婦小燕;這小子很強壯,連續三年蹦了三個娃,小燕照顧不來,惱得將阿勝趕出房去;可瞧瞧小燕,呵,又大肚子了。
而婚後多年無所出的卓典竟也生下一子天兒,這是老天給這個忠心侍衛的最大報償啊。
至于琇琇,她還是一副丫頭模樣,卻能將王府打理得十分妥當,他樂得當個掛名的大總管……不對,這丫頭不小了,早就不是丫頭的年紀了。
「琇琇,你幾歲?」他大喊。
「我幾歲啊?」琇琇想了下。「二十四。」
「二、十、四!」胡東海怪叫道︰「你這麼老了?」
「琇琇有這麼大了?」一旁的僕婦們也跟著大呼小叫。
「二十四怎麼了?」琇琇不解地問道。
「你為什麼還在這里?又為什麼還沒嫁人啊?」胡東海本是隨口一問,卻問出了所有人都忽略的天大問題,他指向自家媳婦。「小燕都還比你小兩歲,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你你你……」
「我嫁不出去了呀。」琇琇毫不在乎,望向孩子們,露出歡喜的笑容。「我就當他們的干娘,不,應該是干姐姐。」
「不成!不成!」胡東海為她著急了。
大人忙著關心琇琇的婚事,小孩可沒閑著,年紀最小的小桃拿到了球,笑呵呵砸給對面的天兒哥哥,球滾歪了,天兒跑去撿,撞上了一堵牆。
他仰起頭,他知道這是誰,從那人手中接過了球,趕快跑回娘親身邊。
「啊,王爺!」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慌忙起身行禮。
「都免禮了。」朱見淮道。
胡東海看胡勝一眼,怪他怎麼將王爺帶來了;平日府里下人不給孩子亂跑,皆讓孩子在僕從居住的院子玩耍,免得王爺見到小孩觸景傷情。
不怪胡勝,朱見淮這日在屋里讀書悶了,出來走走,隔了好幾重院子就听到孩子的笑聲,便循聲找了過來。
「這都是誰的孩子?」他問道。
「這三個是小的的孫子,那個是卓典的兒子天兒。」胡東海回道。
朱見淮感到訝異,怎麼好像昨天阿勝才娶妻,一轉眼就蹦出這麼多個娃兒?而天兒動作敏捷,差不多是杉兒失蹤的年紀……
一個更大的少年背了一大簍菜走進院子,一見王爺立刻止步行禮。
「這是李信的兒子,叫李壯虎。」胡東海主動介紹。
「李信?」朱見淮記得這個名字。
「李信是當年殉難的侍衛。」胡東海以為王爺忘記,又加以說明︰「那時王府是給了家屬一筆撫慰金,但李嫂一個女人家在外頭總是不好生活,琇琇便將他們母子接來王府,大家好照應。現在壯虎長大了,也在幫忙。」
李嫂眼眶含淚,但已能帶著感激的笑容,再次向王爺深深一鞠躬。
朱見淮忽覺受之有愧。當年事故的後續事宜,他也許是吩咐下去了,但他終日悲傷、委靡不振;而頭兩年胡東海和卓典也在養傷,所有的善後都是琇琇在忙,是她思慮細密,做好了每件事。
這些年他蝸居小院,讀書,寫字,吃飯,睡覺,竟不知王府的人事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也沒留心照顧到遺族,他實在忝為王府的主人啊。
「壯虎,你幾歲?」他關心問道。
「十三歲。」
「東海,王府里像這樣的孩子還有幾個?」
「六個。兩個想念書的,琇琇送他們去學堂讀書。壯虎長大了想當侍衛,平常就幫忙雜事,卓典有空會教他們功夫。」
「你想當侍衛?」朱見淮見李壯虎點頭,又道︰「學功夫不是只有比力氣,也要會看武典和兵書,並且懂得做人的道理,這才能文武並進,明白嗎?」
「明白。王爺是要壯虎不只習武,也要念書,做個有用的人。」
「好,很好,頗有乃父之風。」朱見淮贊勉,又轉頭問道︰「琇琇,還記得你念過王府里的小學堂嗎?」
「記得。我們好些小丫鬟、小僮僕因此都學會了認字。」
「你去重新開張王府的學堂。去找徐先生,請他引薦夫子。若有想習武的,我會再吩咐卓典一並教導。」
「是!琇琇會以最快的時間重新開張!」琇琇好高興。「謝謝王爺!」
「謝我?」
「琇琇代孩子們謝王爺。」
朱見淮又覺慚愧,他只是做該做的事,現在開始還不算太遲。
幾個孩子眼楮亮晶晶地瞧著他,想來他們天天听到王爺,知道住在王府里,卻不知王爺是何方神聖,看到他自然是很好奇了。
小桃才兩歲,也不怕生,沖著他傻笑,他突然有個沖動想去抱小桃,然他只是手指微動,不敢躁動,因為他怕已經忘了如何抱孩子了。
「你們忙吧。」
轉出院子前,他回頭看到壯虎背起竹簍走進屋里,李嫂走在旁邊幫他拍了衣服灰塵,他不禁又想到,若杉兒還在的話,大概也像壯虎這麼大了。
這些年來,他不能公然尋找已被朝廷宣告病逝的杉兒,只能由卓典托朋友和師兄弟多方留意;卓典也曾幾度回到當初孩子失蹤的西邱荒山親自尋找,仍是找不到他的兒女。
一個幼兒和一個嬰兒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甚至打听不到有人撿到孩子這類的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莫不是被虎狼叼走了……
他不願去想,回到自己的小院,痴痴站在廊下,仰看屋頂外頭的天空。
天藍,樹綠,風清,想來外頭春光無限好,卻是被重重屋宇遮擋住了。
有多久他沒去看一片廣闊無際的晴空了?
今天也不知為何,突然對桌上的《禮記》、《文心雕龍》、《四書集注》、《金剛經》這類書籍失去興趣,拿一本,放一本,就是覺得文詞艱澀,枯燥無味,然這些書可是陪伴了他六年啊。
他又研了墨想寫字或作畫,攤開了紙,卻是靜不下心。
于是,他便走出去了。
「王爺,可以用飯了。」阿勝在背後提醒道。
他收回視線,走進屋里,琇琇已布好了菜,站在桌旁。「王爺,請用飯。」
他坐下來,留意到這個時候阿勝會出去吃飯,由琇琇服侍他;待阿勝回來,他也吃完了,琇琇便會收拾離去。
「阿勝,你回去陪你妻兒吃飯,慢慢吃,不急著回來。」
「好……可是……」胡勝一下子听不懂王爺的意思。
「都在這府里頭,我要使喚人很方便,也不必你時時刻刻跟著我,吃飯時候就多陪陪孩子吧。」
「是,多謝王爺。」
「阿勝哥,你可以慢慢幫小燕喂小椒、小桃了。」琇琇也笑道。
「快去。」朱見淮又道︰「在冀王府長大的孩子,個個得白胖結實才行。」
王爺更開朗了。見他俊容逸出淡淡的微笑,琇琇也跟著歡喜。
但剛才王爺看著天空發呆,他還是有放不下的心事,那就是思念王妃和尋找兒女,這是他最深沉的痛,她無法為他解憂,只能盡心照料他的生活。
「今天不是吃粥嗎?」朱見淮問道。
「王爺,今天十九。」每當王爺跟她討粥喝,她總要不厭其煩覆述一遍。「單數日中午吃飯,雙數日中午吃粥。而且每天早上都吃粥了……」
「好好好,我吃飯。」
他也知道她要來嘮叨,一來,一往,好像就得說上這麼一回,討價還價盡興了,他才甘願吃飯。
幾年前剛戒酒那一陣子,腸胃不好,胃口很差,琇琇餐餐為他熬粥,有時白粥,有時變化著放進咸味的碎肉魚片,或是甘甜的紅棗栗子。他吃上了嘴,到後來就變成早餐一律白粥,每隔一日中午吃各色的粥品。
他起初不知道是琇琇親自熬粥,直到前兩年,他吃出火候和口感不對,才知琇琇事忙,便教由廚子來做。他不願琇琇為了他再特地下廚,便忍耐了十來天,總算讓琇琇盯著廚子做出原始純正的口味來。
他是不是一個很難侍候的主子?
「今天有哪些事情?」吃飯時,他照例要問她
「肅郡王六十大壽,賀禮我已經代王爺送出去;另外,太後關心王爺,送來兩支老參,並垂詢是否再納妃……」她偷看他一眼。
「又來了。」他擱下碗。「她不去管好後宮,倒有閑工夫來管我冀王府。也不看看皇兄寵曹妃寵到不像話,十幾年了,放任曹妃作亂後宮,有妃嬪宮女懷孕就下毒打胎,皇後不敢管,太後竟也怕曹妃,這還有輩分倫常嗎!」
琇琇不意外王爺又要發脾氣,她很習慣了,每回宮里來函他就要生氣。
他的生氣不是沖著她,而是純粹發泄,說出悶在心里的話,而且是……只說給她听。別人平常總是見王爺安靜地讀書散步,沉默寡言,語氣溫和,要見王爺說上一串話,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相處日久,她才發現,王爺仍帶點孩子心性,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就說出來;昔時,他不也像個大孩子似地,常常跟世子一起玩鬧嗎!
待見他再端起碗,她一笑;話說出來就好,就不會生悶氣了。
她又繼續道︰「去年王田收成多留一成給農民,大家都很高興;今年新插秧有個春神祭,想恭請王爺為上賓。」
「這……我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王爺,春天天氣好,出去走走吧,百姓都想見您。」
「好,我去。」
「另外,北關詩社有個彩雲湖春游賦詩大會,王爺去還是不去?」
「不去了。」他撥下一口飯,伸長手將空碗遞了出去。「琇琇拿去。」
她接過碗,再為他添一碗飯,他接下碗,又道︰「詩社的信我來回,我再請他們送詩作過來。」
琇琇又說了一些事,最後將宮里和詩社的兩份信函放在一邊,這樣阿勝哥就會帶回王爺的書房,其它她當副總管能處理的,就不再請示稟告。
待見王爺吃完飯,她在小幾擺上一盞茶。「王爺,請喝茶。」
朱見淮走到窗邊落座。他很喜歡這個位置,看出去正好是幾叢翠竹,高高地竄上天際,微風吹來,竹葉輕掃,綠意清涼,沙沙如浪濤。
輕啜一口茶湯,透明淡綠,清香撲鼻,正是春天新摘的龍井。
眼前似乎也有著淡淡柔柔的水綠晃漾,他望向了正在收拾的琇琇。
她一身素淨的水綠衫裙,紅潤的臉蛋帶著微笑;猶記琇琇剛來時,還是個孩子,怎麼一下子就二十四了呢?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姑娘了。
時光匆匆啊,自己也過了而立之年,三十有二了。
琇琇收好碗碟,堆在托盤上。「琇琇先告退了。」
「這麼急著走?不等阿勝回來嗎?」
「王爺,我去找徐先生。阿勝哥等一下就回來,外頭也有使喚的僕役和侍衛。王爺還有事吩咐嗎?」
「找徐先生這事也不是這麼急的。」
「越快越好。」琇琇綻開燦笑。「徐先生的門生很多,一定可以馬上找到適合教孩子的夫子,這樣過兩天我們王府的小學堂就能開張了。」
「琇琇,你會不會做太多事、太忙了?」
「不會啊。保衛王府有卓叔,發號施令有胡伯,我只是跑腿的;而且我不忙的,我只要擺個臉色,跟人家說,這是王爺的命令,你膽敢不做,小心王爺天威難測罰你,大家听了害怕,就趕快把事情做好了。」
咦!他哪來什麼天威難測了?況且他從來沒見過琇琇對人擺過臉色。
這小丫頭也來跟他開玩笑了。
「去吧。」朱見淮揚起嘴角,眼里有了笑意。
要跟琇琇聊天有的是機會,一天至少得照三餐見她三次,晚飯時再來問她聘請夫子的事。
滿眼春綠,修竹為伴,他品茗,看竹,听風,放空了心思,不去想任何事,悠悠度過了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