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很久,經歷了很多混亂的夢境,終于醒轉過來。
窗外飄進了淡淡清香,他掀被坐起,突覺頭痛欲裂,天旋地轉。
「王爺您還好嗎?」胡東海過來扶他坐穩。
「東海?」他一時以為自己仍是宮里的少年三皇子。
「小的很久沒有服侍王爺了。」胡東海笑咪咪地捧上衣物。
朱見淮再定楮一瞧,東海的頭發已然全白,微駝的身形老態龍鐘,這才記起,自己已經二十六歲,娶過妻,有兒女……他心頭一痛,輕吁了一口氣。
「我自己來。」他拿了衣服穿起來。「阿勝呢?」
「在外頭忙。王爺,您睡兩天了。」
「兩天?!」他站起身,身子一晃,得扶住床柱才能站穩。
「慢慢來。」胡東海幫他理了衣帶。「看來宿醉不是睡個兩天就能好,待會兒就送醒酒茶來。」
「爹,熱水來了。」胡勝捧了一盆水進房。「啊,王爺醒了。」
朱見淮看他額頭上紮了一圈白布,問道︰「你的頭怎麼了?」
「我的頭?」胡勝眼楮往上瞧。「走路不小心撞到柱子。」
「是我傷你的吧?」
「咦!」胡東海和胡勝對看一眼,王爺倒是有自知之明嘛。
「要緊嗎?」朱見淮又問。
「今早大夫來看過,換了藥,過三天就可以拆線,不要緊。」
「阿勝,抱歉。」
「不,阿勝不敢……」胡勝倒是惶恐了。
「是我不對,就該道歉。」
父子再對望一眼。王爺是吃錯藥了嗎?還是仍在醉酒胡言亂語?
朱見淮漱洗過後,拿手抹了抹臉,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是滿臉雜亂,便吩咐阿勝取來剃刀,待拿了剃刀欲刮胡子時,就發現手在輕微發抖。
「這是宿醉酒毒。」胡東海看了,語重心長地道︰「王爺,保重身體啊。」
他拿著剃刀,手臂都已經平放在桌上支撐了,手掌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他看了半晌,最後,將剃刀遞出去。
「阿勝,你幫我。」
胡勝幫他剃淨髭須,再抹淨臉,束起發髻,琇琇正好捧醒酒茶進來。
她以為王爺還在睡,豈料就這麼突然地與他打個照面,她頓覺驚慌,趕緊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退後一步離開房間。
兩天的時間足夠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也能說服自己當作沒事發生。
然一見到他,前夜親密交纏的情景驟現眼前,她全身發熱,心跳變快,再也裝不了若無其事。
胡東海走過去,接過她的托盤;琇琇跟他使個眼色,便匆匆走了。
「琇琇怎地一下子就走?」朱見淮疑道。
「喔,她去幫王爺熬粥,準備午飯。」胡東海將茶碗放到桌上。「王爺多日未進食,得慢慢吃點小粥和小菜,免得傷了胃。來,這是醒酒茶。」
朱見淮捧起茶碗,先讓茶水透出的溫熱來暖和他的手心,稍微緩和他的手掌輕顫,一道清香拂上鼻際,垂眼一瞧,褐色的茶湯上飄著兩朵小白菊。
「王爺,這醒酒茶是琇琇的獨家配方。」胡東海見他觀察茶色,說明道︰「她先去抓藥方,您每醉一次,她就試一回份量,試了很多次,終于抓出這帖最適合王爺的醒酒方子,喝了最有效,醒得最快,醒胃更醒神,您快喝了,喝完再去吃粥,小的保證您手就不抖了。」
听東海賣膏藥似地要他喝茶,他嘴角一牽,舉起碗慢慢啜飲。
胡東海和胡勝對看一眼,都帶著詢問的眼神︰王爺剛才在笑嗎?
朱見淮喝了幾口,又凝視茶湯。他從不知醒酒茶是如此清甘,若說他已經喝過很多次,為何他從沒記住這個味道呢?
因為他醒了又醉,醉到茫然不知世事,不知道他傷了阿勝,也不知道東海和琇琇在為他忙碌,卻只盼能在醉夢里見到如雪。
可是在昨夜的夢里,如雪告訴他,不要再喝酒了。
「東海,去將府里所有的酒扔了。」
「嗄?」父子倆今日已經不知對看幾回了。
「我戒酒。」
「小的明白!」胡東海喜出望外,大聲地道︰「小的這就去扔酒!不對,燒菜還需用酒,跌傷也要灑酒洗傷口,酒可驅蟲……」
「那就留下該用的酒,其它的都扔了。」
「是!」胡東海記起琇琇的吩咐,又道︰「王爺,待會兒就到前院飯廳吃午飯,這屋子酒氣重,得吹吹風,透透氣,打掃一下。」
「嗯。」朱見淮不置可否,將醒酒茶一飲而盡,讓那甘香直入肚月復,暖和了他的胃,人也精神多了。
他遞出碗,差點要講「琇琇拿去」,通常琇琇都會站在旁邊看他喝完。
走出屋子,冬陽明亮,天青雲白,涼風拂面,不覺寒冷,而是清爽。
如雪離去的那年冬天,很冷,天空永遠是陰暗的,不時下著冷雨,或是刮著風雪,有時夜里醒來,他會忘記如雪不在了,一個翻身想摟抱她,卻是撲了空,他再也無法入眠,就盯住黑暗的床頂到天亮。
幽暗轉為明亮,淡淡花香飄來,那是他醒來時聞到的,也是仍留在舌上的甘美滋味,眼前一亮,原來是菊花。
白的,紅的,黃的,紫的,大小參差,色色鮮艷,卻是刺目了。
他別過視線,繼續往前走,就見到卓典拄著一根拐杖,正在巡守。
「其他侍衛呢?」他問道。再怎樣也不該是卓典親自守衛。
「回王爺,現在王府侍衛只有六個人,屬下也一起輪值。」
朱見淮內心一嘆。王府事變死傷後剩十來個侍衛,後來似乎有補進新人,但又有多少侍衛被他趕跑了?
再看卓典,他更是百感交集,眼眶濕熱。
卓典為了護住兩個孩子,跌斷全身骨頭,每天拖著殘破的身軀爬上幾寸,就是想找回小主子;然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野獸前來,他靠著一把小刀,刺死想吃他的野狼,生吃狼肉,喝狼血,吞狼心,捱過了冬日,整整花了三個月,爬出了深山,幸好老天保佑,讓屈必伸的人搶先找到了他。
卓典憑著一口氣,頑強地活了下來;回來後,還願意跟著他這個頹廢的主子,沒被他的壞脾氣嚇跑,身子尚未完全康復就盡忠職守;而他,又能拿什麼來回報這個忠心的侍衛呢?
「卓典,你還站得住嗎?」朱見淮聲音略為哽咽。
「沒問題。」卓典不自覺地挺直身子,回道︰「屬下斷骨已經長好,走動自如;再說,屬下臥床過久,本該多活動,重新養足力氣,恢復身手。」
「謝謝你。你的恩情,見淮沒齒難忘。」
「王爺信任屬下,屬下……」卓典平素面無表情,其實是不擅言詞,王爺的道謝讓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便慌張結巴了。
「去休息吧,這王府大概沒什麼好偷的。」朱見淮拍拍他的肩,再囑咐道︰「別太勞累,再去找侍衛進來,補足人數。」
走到前院的飯廳,胡東海已先過來等候,見他到來便掀鍋盛粥。
「琇琇呢?」朱見淮左右看了下。
「她忙去了。」胡東海擺上一碗白粥。「這粥也是琇琇熬的,王爺別看粥只是米和水煮成的,這得守在灶邊小心火候,才能煮得夠爛卻不糊……」
又在賣膏藥了。朱見淮嘴角微牽,他不記得東海這麼嚕嗦。
粥的熱度剛剛好,順口滑溜,他一口一口細細吞下,空虛的胃慢慢填實了,微抖的手掌也穩了下來,心神逐漸收攏,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了。
到底跑哪兒去了?
琇琇從床底爬出來,也不管冬天地磚冰涼,累得坐倒地面。
她的玉觀音不見了。
前夜,她燒好熱水準備沐浴,欲解下掛在脖子的玉觀音,卻只模下一條斷裂的紅絲線,不見了玉觀音。
猶記在廚房熬粥時,她還按著玉觀音祈禱,難道是後來掉在王爺房里?
翌日一早,她先找遍灶房,再一路找到詠晴閣,大廳,小廳都找過了,還趁著王爺未醒,到睡房里找過一遍。
胡伯也幫她找。玉觀音不大,但也不算小,拇指粗的一塊玉石,一眼就能看見;既然沒掉在外面讓其他人撿到,她只能等到王爺醒來,要胡伯「支開」王爺,好讓她能徹底搜尋。
她憑著印象,在房里她經過的地方尋找,床舖更是重點,舖墊的軟褥已換,那晚並沒卷在里頭,被子枕頭都抖過,床板縫隙全部模過,也解開床幔,連大床地面周圍都仔細找過,仍是遍尋不著。
這是爹給的遺物,貼身陪她度過了十年的歲月,意義重大,她一定得找到。
她又打起精神,趴跪在床邊模索。
她不禁想起了那夜的**,她掙扎扭動,他也變得粗魯,兩人緊密結合,身體摩擦、踫撞、晃動,一定是那時扯掉的……
「琇琇,你在做什麼?」
「哇啊!」她嚇得彈跳而起,光听到王爺的聲音就不知所措,更不敢看他,忙低下頭道︰「我……我在擦地板。」幸好她手里捏著一條掩飾用的抹布。
「這地很干淨,掃一掃便好。」
「阿勝哥說灑了一些酒。」她扯了小謊,索性又趴下來抹地。「剛听胡伯說王爺要戒酒,這酒味可得洗掉才行。」
她說著就不爭氣地想哭了。王爺願意戒酒,她真的很高興。
「也不用你親自來擦,你不是副總管嗎?」
「大家都忙,我閑著就來了。」她更賣力擦了。
「起來。」他彎,伸臂拉她站起。
「哇嚇!」
再度的踫觸讓她驚嚇不已,本能就是退縮,朱見淮也松開了手。
她又退後一步,心髒狂跳,很怕他會有進一步的舉動。
可怎會呢,王爺已經清醒,打理得十分整齊干淨,雖然眼眶發黑,略有疲態,但已有過去俊朗模樣的七八分,人也是規規矩矩站著。
果真是酒後才會亂性,不喝酒的王爺,溫和有禮,不會暴怒,不會咆哮,不會發瘋,不會錯當她是王妃……他是完全不記得了。也好,兩相俱忘吧。
「不打擾王爺,我出去了。」
「琇琇!」
「是……」她身子陡地一僵,不敢亂動。
「你會想如雪嗎?」
「想,很想。」她身子松了,聲音略澀。
「可你不會成日傷心,好像失去生命的一部分,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是因為她在你生命里不是那麼重要嗎?」
「不是。」她轉過身面對王爺。「我很喜愛王妃,徐先生和夫人疼愛女兒,大爺二爺他們也當妹妹是寶,王妃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她離開了,大家都傷心,可是--我們還要過日子。」
「過日子……」朱見淮咀嚼著她的話。
要過日子,就得干活兒賺取生活所需,或是為身邊的親人忙碌;而他享用朝廷俸祿,不愁吃穿,他有大把的時間揮霍悲傷,卻幾乎毀掉自己的人生。
手抖給了他很大的警惕,暈沉終日的腦袋也很不好受,他不想再醉了。
況且,他還得找到如雪拼死送出的兩個兒女,盡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走到窗前,入目便是那一排菊花,萬紫千紅,又刺痛他的眼。
「你會作夢嗎?」他又問她。
「會。」
「都夢到了些什麼?」
「夢到好玩的,就笑;夢到難過的,就哭。醒來什麼都忘了。」
「都忘了?」
「夢本來就不是真的,去里頭走一遭,見到我想見的人,去從來沒去過的地方,飛上了天,潛入了水,真實生活做不到的,在夢里都做到了。」
朱見淮听她說夢,心有所感;或許,他在夢里見到如雪了。
與她哭,與她笑,與她同游幻境、溫存纏綿;所以他醒來後,眼楮才會如此酸澀,身體才會像走了很遠的路,雖感疲憊,卻又能累到熟睡好眠。
真邪?非邪?是如雪歸來,抑或思念過度的想像?
「昨夜,我好像夢到如雪,好像跟她說了很多話,但我都忘了,甚至不確定是否夢到她,只記得最後如雪告訴我,不要再喝酒。」
「嗯……」琇琇低聲道︰「那就請王爺記得王妃的勸告。」
朱見淮陷入沉思,看了菊花片刻,便掩起窗子。
「將這屋子封了吧。」
「封了?」琇琇詫異。「這是王爺的睡房,生活起居都在這里……」
「封了。不只封這間睡房,連外面的小廳、大廳,這整間詠晴閣全封了。琇琇,你去整理一個小院子,同樣是有臥房、書房,房間不必大,曬得到日頭即可。阿勝,將隔壁我書房的東西都搬過去。對了,你先去找一把掛鎖。」
「現在?」胡勝今天實在搞不懂王爺了。
「對,就是現在。」
胡勝跑去找掛鎖,朱見淮走了幾步,環視房間,又道︰「琇琇,你看里頭有什麼東西要拿出來用的,就拿吧。」
「王爺若不住這屋子,那我就將王爺的衣服搬去新房間;其余全是王妃的東西,不知道王爺想拿哪些……」放在身邊做紀念?
「她的東西不拿。還有,只要是她看過、踫過、用過的都不拿。」
琇琇一愣,如此一來,這屋子幾乎找不到能拿出來的東西了。
王妃婚後就住在詠晴閣,別說王妃自己使用的物事,她坐過的椅凳、模過的花瓶、拉過的簾子,處處都留有她生活過的痕跡。
即使已離去兩年了,琇琇有時仍有錯覺,以為王妃仍坐在梳妝鏡前讓紅芸梳頭,她蹬蹬地跑了進來,仰慕地說王妃好漂亮,王妃笑得更甜美,要她幫忙挑屜子里的發簪,順便幫她打了辮子,系上鮮艷顏色的絲帶。
她眼前蒙上一層淚霧,恍如昨日啊……
最後,胡勝拖出來的就是兩箱王爺的衣服,而琇琇能拿出來的,竟然只有她的掃帚和抹布。
「都拿完了,沒了嗎?」朱見淮問道。
「沒有了。」
「你們將窗子都閂上吧。」
「是。」
琇琇和胡勝先將睡房內的窗戶一一關起,上了橫閂,走出房門前,她無奈地再看大床一眼,就算玉觀音掉在這房里,她也拿不回來了。
掩上睡房的門,接著再關小廳的窗,掩起小廳的門,然後是關大廳的窗,最後三個人退出來站在走廊上。
朱見淮親自關起大廳的房門,掛上鎖頭,封起這座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六年、又花了兩年陷入回憶痛苦的詠晴閣。
喀!鎖頭卡緊,琇琇的心一跳!里頭王妃的衣物、首飾、脂粉、筆硯、琴箏、書畫、女紅……所有王妃的物事,都封住了。
朱見淮上鎖後,猶握住鎖頭,凝視良久,這才拉出鑰匙。
琇琇忽然明白了,心頭又是一酸。
王爺不是想忘記王妃,而是太容易記起,所以只能不去看、不去接觸。
他封起屋子,同時,也封起了他的感情吧。
而她和王爺那夜的秘密、她的玉觀音,也永遠一起封在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