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月,在赤省依然是南境秋水多溫軟,在黃省依然是楓紅滿山秋意涼,到了青省卻已是瑟瑟秋風利如刀。
北境夏日酷熱,冬日苦寒,大多為寬廣貧瘠的曠野。往南邊一些還能見到一點樹林,越往北去林木越稀,到最後只剩下薄薄的青草琨雜著粗糙的砂礫岩石。風起時,礫石滿天飛舞,刮人如刀,景象蕭條萬分。
在國境的最北方,人煙已然極度稀少,城鎮與城鎮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長。起初相隔幾十里還能見到下個小鎮,最後隔了上百里才會出現一個部落小居,中間全是廣大無盡的不毛之地。
北長關位于東北角,是北境最偏遠的一道關口,一出了關就是少有人能攀登的崇山崚嶺,第一高峰玉雪便在此處。
整片玉雪山脈橫跨了平朝、禮那兩國,進了禮那國境之後,當地人稱它為「莫禮洛山」。
在北境走貨的商隊極為復雜,各個國家、種族皆有。每年的四月到九月是氣候最宜人的時節,各國商旅往來于此地通商。然而,一進入十月,北境就算進入冬天了,所有商隊漸漸絕了跡,直到來年開春之前,整片曠野便如死域一般,寸步難行。
葛魯庫司是北長關內最後一個聚落。
北境里類似這樣的「聚落」有不少,之所以不稱之為「村」或「鎮」,是因為這種聚落其實並不適合長居。它們大多是礫地中的綠洲或細小水源所形成,足夠做為旅人一時歇腳之所,但一般人若要定居在此,必然熬不過酷烈嚴冬。
「葛魯庫司」一詞是禮那的語言,原意為「救命之地」。若是在北境里迷失方向,能不能找到這片「救命之地」,便是生與死的關鍵。
從葛魯庫司遙遙望去,遠方的玉雪山頭早已泛白,白澄澄的雪線彷佛一日日往下蔓延。
盡避聚落不宜長居,葛魯庫司卻很罕得的住了一對年輕夫婦。
丈夫的名字叫古納,是一個禮那人,今年三十出頭。禮那國人長相極為特異,金發白膚藍眼之人比比皆是,古納的相貌便是如此。他的妻子宋香蒔則是平朝人。
就因為北境的營生艱難,夫妻倆想了想,趁年輕能吃苦時多賺點銀兩,于是便來到這片小綠洲上。每一年四月到九月他們都居住在此處,十月時搬回宋香蒔娘家所在的青棵鎮,來年開春再回來。
他們在葛魯庫司立了兩只大帳篷,其中一只當做通鋪,另一只是供膳的膳帳。
在大通鋪後頭另外有三個小牛皮帳子算獨立單間,可睡兩人,價錢比通鋪貴一些。
在礫潢中,往來的商隊見到這種有吃有住的地方,自然最是歡迎,因此夫妻倆的生意還不算差。
距離此地最近的青棵鎮約有一天的路程,每隔一陣子宋香蒔娘家的人就會為他們送來補紿,這座位于葛魯庫司的小行棧倒也有模有樣的經營了兩、三年。
這一日古納瞧了瞧他們儲存糧食的小帳,找到了妻舅四天前送來的一只乳豬。
「今天已是九月十八,再過不了多時我們也要撒回青棵鎮,不如今晚就把乳豬烤了吧!免得浪費。」古納將乳豬抱了出來,操著略有口音的平朝語說道。
宋香蒔抿唇一笑,「你自己嘴饞不說。要烤就烤吧!趁今晚人多,等商隊走了之後,一整只乳豬沒人分著吃,浪費了可惜。」
比丈夫小幾歲的她相貌雖然不美,卻頗為可親,一張圓臉笑起來極討人喜歡。
古納滿意地點點頭,將乳豬抱到外頭的空地上,開始架柴堆、生營火。
今天來投宿的是一隊正欲往禮那國而去的商隊,總共有六個人。他們的頭子和副頭子是兄弟倆,合住一間小帳子,其它四個幫手住通鋪。
一進入九月,潢地里的行旅便越來越少,難得這時節還有六個人的商隊出現,夫妻倆都覺得應該好好招呼一番。
「喲!今晚吃烤乳豬?」商隊頭子福長生走出帳子,立刻看見他們收抬干淨的乳豬。
「對啊!不加錢,大家一起吃。」古納藍藍的眼楮笑起來很迷人。「我現在放下去烤,半個時辰就好了,正好當晚餐。」
商隊的其它人听說有乳豬可吃,起了聲哄全都靠過來,在營火旁邊烤火邊聊天。
雖然才申時末酉時初,天色已然半暗了下來。
凹嗚一——
一陣狼號突然響了起來,接著又傳來第二聲、第三聲……眾人都吃了一驚。
狼聲雖然距離尚遠,商隊的人已不安地頻頻回頭。
「沒關系,那個狼不會到這邊來,太遠了。」古納安慰他們。
「是嗎?如此便好。」福長生不放心地又回頭看一眼。
過不多時,乳豬的皮開始逼出油脂,一滴滴落入火堆里。「一一」的一響,肉香味撲鼻。所有人等得心癢難搔,眼楮直勾勾沖著烤架上的乳豬瞧,真恨不得現在就能啃上兩「咦,那是什麼聲音?」坐在最靠外頭的年輕小伙子郭致清突然叫了起來。
「什麼?」、「什麼?」其它同伴連忙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身後的曠野已經是一片漆黑,狼號聲從遠方隱約傳來。莽莽天地間,只有他們這里才有火光。
等了半晌,福長生沒听到什麼動靜,反手拍了他的頭一下,正要斥責,驀地一——
——嗤!——嗤!
一種東西在野地里拖行的聲音,往他們的方向而來。
所有人的汗毛全豎了起來。
葛魯庫司沒有遮蔽,他們的火光幾里外就能瞧見。
在一片濃黑之中,任何野獸猛物彷佛都有可能竄出來。遠方的狼群在此時又號叫起來,更令人膽顫心驚。
凹嗚——
「咦?你們看那是什麼?」郭致清跳了起來,指著前方。
手邊有家伙的人馬上抄出家伙,沒家伙的人隨手抓起地上的木柴或石頭傍身,連古納都匆匆奔進膳帳里抓了柄柴刀出來,宋香蒔則被他推回帳子里躲著。
那黑影看起來累累贊贊的一大團,來的速度奇快無比。
終于,那團物事進入火光之內,眾人頓時松了口氣。
原來是一個人拖著一輛板車,正往他們奔來。
那人身上穿著薄袍,頭臉用布包得緊緊的,只露出一雙眼楮,背後的板車亦用布罩得極為牢實。
那人把板車拖過古納圍起來的一圈矮石牆,終于停下來喘口氣。
「客人,你怎麼這個時候還在野地里呢?很危險的。」古納連忙迎了上去。
「這種時間會在外頭的,只有響馬和野獸,我的膽子差點被你給嚇破了。」
那人松開頭巾,有一堆細沙小石飄落。福長生等人在北境行走已久,明白此地風沙極大,遇到起風時,他們也經常如此包得只剩一雙眼楮。
「失禮了。諸位大哥,請問此處便是葛魯庫司吧?」
那人露出臉來,眾人眼楮一亮,竟然是一個極英俊的小伙子。
宋香蒔在帳子里听見了,連忙柃了一條濕巾子出來。
「客人,你先擦擦臉,這里便是葛魯庫司沒錯。」
此人便是雲仰了。
雲仰感激地接了過來,匆匆擦完臉,回頭去翻開板車上的布幕。
原來他的板車上還有一個同伴。
那人全身包得密密實實,只是身量小了一號。宋香蒔心細,一眼看出應該是個姑娘家,連忙過去幫忙。
「多謝。」雲仰感激地對宋香蒔道。
眾人開始騰出位子來,讓他們兩人在火堆前一起烤火。
雲仰將同伴的巾布松開,眾人眼楮又是一亮。
難得這蠻荒野地,竟來了一雙好俊的人物。
雲仰目光清朗,相貌英俊,模樣兒挺斯文。他的小娘子雖然包得跟一團棉球似的,但容貌嬌麗,水眸靈動,唇邊一顆小痣,未說話就像先笑了一般,煞是討人喜歡,只是她的手腳似乎不太靈便。
「小兄弟,你們莫不是迷了路?」福長生是老江湖,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大剌剌的邊疆人。
「是啊!這片廣地沒有一丁點可供識別之物,我們下午走偏了方向,如果不是老板生的這堆營火,還不知要找多久。」雲仰嘆了口氣。「在下雲仰,不知各位大哥如何稱呼?」
「我叫古納,這個地方是我和我那口子弄的一點小營生。乳豬烤好了,先吃飯、先吃飯,大家別餓著肚子。」
眾人互相通報了名字,就算認識了。
乳豬的皮烤得金黃酥脆,肉汁香濃欲謫。古納抽出邊疆人常見的割肉小刀,一片片削下來,裝在大盤子里,每個人輪流拿過去。
「妹子,你也擦擦臉,清爽一些。」宋香蒔又進去柃了一條濕巾出來。
「多謝姊姊。」柳沁感激地道,接過濕巾秀氣的擦了擦手臉。
宋香蒔知道柳沁手腳不好使,便進自己的帳子里拿了兩條毯子出來。一條紿她蓋在腿上,一條墊在背後,讓她靠著旁邊一顆石頭坐得舒服些。
雲仰和柳沁連連道謝。
酒水和炖菜在眾人間傳了開來,一時杯觥交錯,酒香肉香四溢,人人吃得心滿意足。
「雲兄弟,你們倆大老遠跑到邊關來,是要到哪里去?」福長生敲敲手中的旱煙管問道。
「福師傅,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柳沁中氣不足,只吃了幾玦肉便吃不下了,懶懶靠在石頭上听大家說話。
「哪里需要猜呢?」商隊的副手福長德笑道。「你們兩人長得這麼水靈,一看就是內地來的。我們邊關人哪有這樣細皮女敕肉的?」
「我們要往東北去。」雲仰回答。
所有人霎時一頓,面面相覷。
「這個時節,往東北去可不好走。」福長生皺起眉頭,抽了一口煙。「現在已經九月過半,再過幾天就會直落落的冷下來。北境一到十月便開始飄雪,尤其越往東北,天象地象越差,以你們這一身準備,即使能趕在十月前到達目的地,也決計回返不了,到時困在這莽莽大荒,可不得了。」
「雲大哥,你們就兩個人自己出來?怎麼連匹騾馬都沒有?」郭致清湊過來問。
「我們原本有一匹馬。」雲仰苦笑一下。「昨日行走時,野地里突然出現一條地縫,馬兒踩入地縫里,兩只後腿盡折,眼看是不能活了,小弟只好自己拉車。」他說到此處,柳沁抬手輕輕觸一下他的手臂,雲仰只是反手拍拍她,一種無言的親密在兩人間流過。
年長的人都心下了然?當時情況必然相當危急,雲仰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
「北境里有許多地裂、地縫之類的,笮的一步就可跨過,寬的足有丈余,不走到近前根本看不出來,外人來走實是相當危險。」福長生點點頭道。
其它人紛紛開始說起各自遇過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