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丫頭的模樣與從前不同了。」
秋日的午後,天候反而變得溫暖了,林木的顏色依舊是深綠色的,暖和的日光將室內照得十分明亮,老太爺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女乃茶的香味,不過段倚柔少放了姜與鹽,讓女乃茶的香氣在甘醇中更顯得香甜。
老太爺一雙銳利的眼楮盯了曾孫媳婦兒好一會兒,忍不住笑著說道。
「哪里不同了呢?是多長了只眼楮還是嘴巴?」段倚柔抿起淺笑,調皮地揚眸瞅了長輩一眼。
「哎哎哎,說話的口氣竟然學起咱們家的容丫頭來了?」老太爺哈哈大笑,「都不是,就覺得你的模樣不太一樣,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變好看了,感覺明亮圓潤了些,越來越有咱們夏侯家媳婦兒的樣子。」
聞言,她唇畔的笑意更深,沒有說話,動作嫻雅地將煮好的女乃茶舀進小碗里,然後將之輕擱到老太爺面前的案上。
「太爺只管放心,倚柔是吃過夏侯家茶禮的媳婦兒,自然是不會給您丟臉,這一點道理,就算我再不懂事,心頭也是雪亮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也給自己舀了一碗,擱下了木杓子,雙手端著茶碗,湊在鼻尖,不需要太靠近,就可以聞到濃厚的酥酪香氣,「好香,听說在關外的民族喝女乃茶時都會加入酥酪,聞起來確實特別香。」
老太爺笑著點頭,「能記著最好,不要辜負太爺我對你的期望。」
「是。」她笑著點頭,輕啜了口女乃茶,任由那濃醇的味道充斥在嘴里,然後,她靜靜地擱下茶碗,揚眸正視著老太爺,「關于那天太爺所提的事兒,倚柔決定答應您了。」
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那回事,老太爺愣了一愣,眼底閃過一抹疑色,「怎麼?突然想通了?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才令你想通的?告訴太爺,到底是為什麼緣故你才肯答應的?」
「因為我明白了太爺的苦心,要能辦得成那件事,我在夏侯家的地位才會穩固,也才無後顧之憂。」
那一日,太爺交代她去辦的事情,其實並不是太難,他想要借她的手把崔氏母女給請出夏侯家,他一直都知道崔嬤嬤心里的打算,即便自己的女兒做不了夏侯胤的正室,她也要讓女兒當上小妾,而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崔嬤嬤如願,唯有將她的女兒指給別人,才能永遠斷了她的念頭。
而她不願意照辦的理由,是因為她能看得出來,崔容蓮對夏侯胤確實是有愛慕之情,如果硬是讓她嫁給別的男人,只會造成一對注定了不會恩愛的夫妻,她不樂見這種情況發生。
即便是她並不喜歡崔容蓮,也不願意親手造就這位女子的不幸。
而對于這位女子對她的夫君懷有愛慕之意,其實她的心里並不以為自己有立場可以反對,畢竟,在商賈之間,講求的是妻子的貞節,他們自個兒納雛姬娶小妾,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不過,這是她從前的想法了,段倚柔逐漸地體認到自己是夏侯胤的妻子的事實,知道自己是這個男人的從屬品,卻也明白了倘若他要納妾,人選還需要她點頭答應才算數。
而崔容蓮卻是她萬萬不能容的,留下她,唯有給自己添亂而已。
「我這里有幾個人選,你拿去吧!」說完,老太爺站起身,從紫檀櫃子里拿出一個紅皮褶子,交到她的手里。
「這些人……都是好人嗎?」她遲疑了下,開口問道。
「你是怕她被虧待了嗎?」
「是。」她點點頭,老實地回答。
老太爺忍不住炳哈大笑,「好,老頭兒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性,總是替別人著想比自己多,可是,丫頭啊,偶爾也該為自己自私一點,這是太爺爺我給你的忠告,要听好了!」
「我肯答應太爺交辦的事,就已經是自私了。」
「隨你這麼說去,我保證,這名單上的人選都是極好的,太爺我不是個無情的人,不會薄待人家姑娘。」
「是,倚柔信太爺。」她笑著點頭,雙手捧住了那紅皮褶子,斂眸靜靜地瞅著它,仿佛在納悶自個兒怎麼還沒教它給燙傷了手,因為,在她的心里,這件差事可比是燙手山芒,半點兒都不輕松啊!
那日,段倚柔將做媒的事情告知崔氏母女,當然引起了她們極大的反彈,但她所給的理由十分充足,因為身為夏侯家的當家主母,給家里的女眷主持親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畢竟崔容蓮都已經快滿十八歲了,早就是論及婚嫁的年紀,再留她這年紀的姑娘在府里,會教人以為她這位主母做事不盡心,存心耽誤人家姑娘的大好青春,而這罪名,她段倚柔擔不起,也不想擔待。
「不多不少,我給了你三天的時間,不知道蓮姑娘考慮得如何了?」
段倚柔來到崔氏母女所居住的小院里,只見到了崔容蓮,沒見到崔嬤嬤,見到她的到來,崔容蓮一臉的敵意清晰可見。
「你到底以為自己憑什麼決定我的終身大事?」崔容蓮語氣惡狠地說,「我不要!我要留在夏侯家,誰也休想遷我嫁!」
「如果你自個兒不挑的話,那我就替你挑選了。」段倚柔料到了她不會乖乖合作,平靜地坐著,雙手交迭在腿上,看起來嫻靜而優雅,「看來看去,就姚家的公子條件最好,听說姚公子的人品也好,你嫁過去,肯定不會受到委屈,不知道蓮姑娘意下如何呢?」
「我不要!段倚柔,你到底以為自己是什麼人,你休想替我決定!」崔容蓮氣得臉色發白。
「我當然可以,蓮姑娘,你好像一直沒法子弄清楚我的身份,我是夏侯家的長媳,凡是內院女眷的事兒,由我說了算數,即便是容容都要敬我三分,你當然也不會例外。」
段倚柔把話說得很明白,字句之間也明白地表示了她們之間的不同,既然崔容蓮敢藐視她,甚至于諷刺她骯髒,那也不要怪她不客氣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急沓的腳步聲,崔嬤嬤人還未出現,聲音就已經遠遠地傳來,「蓮兒,我可憐的閨女兒,娘給你請了可以主持公道的人來了!」
一听見娘親的聲音,崔容蓮收起惡狠的表情,撲到段倚柔的腳邊,可憐兮兮地哀求道︰「不要逼我,夫人,我不嫁!不嫁!死都不嫁!蓮兒就算是往這柱石給一頭踫死,也不願意嫁給那個男人!」
「你們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夏侯胤渾厚的嗓音加入了這場鬧劇之中,他跟在崔嬤嬤的後頭進門,就看見了崔容蓮正伏倒在妻子的跟前哭泣。
段倚柔轉眸看見自己的夫君,清澄的瞳眸依舊博文不興,只是多了一份了然,知道崔氏母女在玩什麼把戲。
「胤爺,你一定要替蓮兒做主啊!」崔嬤嬤話才說著,就咚地一聲跪在夏侯胤身邊,「夫人不分青紅皂白,硬是要逼我的蓮兒上花轎,逼她嫁給根本就不喜歡的男人啊!」
「這年頭有多少女子是真的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呢?」段倚柔輕聲回道,「只要對方的條件不差,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即便是如此,也要蓮兒自己心甘情願才可以。」夏侯胤冷冷地駁回妻子的話,「為什麼?你這麼做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想再在夏侯家見到她,這個理由你滿意嗎?」
「娘——」崔容蓮听完她所說的話,哭叫了聲,撲進娘親懷里。
崔家母女抱做了一團,「胤爺,您一定要給咱們母女做主啊!我們到底是為什麼會落到孤女寡母的下場,您可是比誰都還要清楚啊!」
「我知道,崔叔的恩情我們夏侯家不會忘記。」他冷冷地說道,說話的同時,一雙銳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妻子,「听著,你不想再見到蓮兒,那是你的事,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沒有人可以趕她們母女出去。」
「如果我說,我有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呢?」她回視他的眸光很平靜,「如果,我有很充分的理由,也一樣不可以嗎?」
「是。」一瞬間,他的眸子眯細成一道銳利的刀光。
「所以,不是理由,而是因為那個人是我,所以不可以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低沉的嗓音之中有一絲不耐煩,連日來被她惹惱的煩悶在一瞬間都化成了怒氣。
如果不是我,而是你的孩子,也不可以嗎?她在心里輕聲地問道,卻沒有出聲,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苦澀的微笑,目光越過他的肩畔,看見了崔氏母女得意洋洋的笑臉。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仰起眸認真地看著他,「我是你的妻子,或許,只是或許,你該先听听我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先站在我的立場上,替我想想,不是嗎?先相信我,先明白我,若我真的錯了,再來指責我,一般而言,應該先是這樣做才對吧!」
她說這話是在教訓他嗎?夏侯胤挑了挑眉梢,「好,給我理由,听完你的理由,我再決定是否應該站在你的立場替你著想。」
段倚柔仰起眸,定定地回視他銳利的目光,柔軟的嗓調輕輕的,就像是一陣拂過水面的微風。
「蓮姑娘也該是談論婚嫁的年紀了,我給她找的都是好人家,我不過是在盡我身為主母的義務,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令你反對。」
「因為都是好人家,所以她就非樂意不可嗎?」他看著她清秀的眉目,那圓潤的鵝蛋臉上,肌膚光滑如玉,更襯得她的一雙眼楮像兩丸黑水銀似的。
「我不嫁!胤哥哥,我不嫁!」崔容蓮拉高了嗓音,喊到了最後一句話,像極了聲嘶力竭的嚎啊。
「你听見了嗎?她說不嫁,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除非改日你能找到一個她願意嫁的如意郎君,我或許就會認同你的決定。」是啊!他是存了心在刁難她,她處事越是平靜,他越想要惹惱她。
段倚柔沒被他惹惱,心里倒覺得好笑,誰不知道她崔容蓮唯一想嫁的男人就是他呢?
難不成,她這個做妻子的,應該給他們兩人做媒不成?
「听著。」他步上前,一手緊握住她縴細的膀子,湊唇至她的耳畔,壓沉了嗓音說道︰「不要再無理取鬧了,你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難看嗎?如果你自個兒知趣,就應該乖乖的,別教我心煩才對。」
段倚柔抿著唇,靜靜地听完他所說的話,被他箝住的膀子像是被熟鐵給烙燙,一直到他轉身離去,過來許久,她都無法忽視他所留在肌膚上的握感,火燙似的痛感,透過肌膚,熨進她的心坎兒里,久久不去。
夏侯胤插手管崔容蓮的婚事一事,老太爺沒有吭聲說話,段倚柔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既然已經交代給她去辦的事情了,就由她一個人做主,只要是她的決定,他一概都沒有意見。
晴朗的午後,秋高氣爽,這兩日,天候總算有些轉涼了,葉子也轉黃得快,才不過眨眼工夫,大半的樹梢都已經是亮眼的秋香色。
這日,段倚柔炖了些銀耳羹,讓人給老太爺端去一點,自己也端了一盅過來書房給她的夫君。
見到她,他沒動聲色,繼續與京中的幾名掌櫃商討事情,因為今年是涼夏,作物的結果情況不是太好,各地都傳來了回報,說莊戶們希望「慶余堂」可以提高收價,否則他們只能做虧本的生意。
「不可能。」夏侯容容挑了挑好看的眼眉,一臉篤定,「今年作物的收價在去年收成時就已經談好了,本來這就是一場賭局,總不能今年收得少,市價高了,他們就想要反悔了吧!那要是來年收獲大好,市價低賤,遠比咱們的收價低,咱們是不是也該去跟他們砍價呢?」
「這話說得是。」夏侯胤很難得贊成表妹所說的話,不過他也立刻加了但書,「但是今年的收獲比往年少來將近三成,如果照咱們的收價,大一點的莊戶倒還無所謂,要是規模小一些的,真的可能會血本無歸。」
聞言,曹南昌點點頭,在夏侯家多年,他很熟悉這一對表兄妹的個性,雖說表小姐是個嬌滴滴的姑娘,但是說話做事上,都頗有不讓須眉的狠辣,相較之下,他們當家的雖說在擴展生意版圖上積極有作為,但是在能給能讓的限度之內,倒顯得比表小姐還要仁厚。
所以,他一直以為少主子與少夫人的個性是極契合的,要是他們二人能夠齊心協力,「慶余堂」的將來是十分可期的。
「就讓一些吧!」夏侯胤說話的時候,深沉的眸光越過眾人,直視著坐在另一畔的廂房里的妻子,她側坐在長榻上,目光瞅著窗外,柔白的臉蛋在金秋的目光之下,泛著一層淡淡的亮光,好看極了。
他一直以為她不像容容,她總是嫻靜而不爭,每每打擾到他與掌櫃們在商討事情時,她總是會靜靜地退到廂房里去等他,即便是要等上半個時辰,甚至于是更久,她也沒有一句抱怨。
但是,她只是安靜地坐著,既不看書也不做女紅打發時間,似乎刻意要安靜得教人可以很輕易就忽視她的存在。
但是,這是真正的她嗎?
那一日,她不就惦記起自己主母的身份,爭著要拿主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