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扛了兩簍紅磚來到工地,正午的太陽烤得他汗水淋灕,一甩頭就有雨。
「小兄弟,過來休息一下吧,喝碗水。」跟他一道領這份粗工的中年漢子朝他招手,頂喜歡這話不多但勤勞實在的小兄弟。「瞧不出來你還挺有力的。」
前天他來自薦工作,瘦弱不禁風的模樣實在入不了工頭的眼,說他連一車豆腐都推不動,誰知道他當場扛起兩簍磚塊,走路穩健,腳步生風,完全不輸壯漢,就把他留了下來。
「多謝大哥。」樹林邊以粗布巾抹汗邊走了過來,接過中年漢子遞過來的茶碗,仰頭一口喝干,把碗還了回去。
「小兄弟,你多大啦?娶妻了沒有?需不需要大哥替你謀動謀動?」
「過年就滿十八了。」樹林低下頭,說到娶妻,他想到的居然是那位坐在轎中、素未謀面的好心姑娘,不由得苦笑。「我現在這樣子,溫飽都是問題,談什麼成家呢?」
「你沒听過一句話?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大哥我在你這年紀,我娘都不知道替我相看了多少家姑娘,準備托人上門說親了。」中年漢子以肘頂了他的手臂,苦口婆心。「你相貌不俗,瞧你搬磚頭有不少人回頭看你,還怕找不到人湊合過日子嗎?離鄉背井,身邊有個人陪難道不好?」
樹林搖了搖頭。「什麼都能湊合,獨獨這件事不行。」
「傻小子,你就別等逢年過節家家團圓,卻一個人孤苦伶仃,才後悔此刻沒听我的勸,找一個人湊合湊合。」跟誰不是過日子呢?兩人才成伴呀!
果然年輕,又沒有父母幫襯,講話還有幾分孩子氣。中年漢子不由低笑了聲。
「真有這種感觸,再找也不遲。」樹林不咸不淡地回著。他孤身這麼多年,不乏感到寂寞的時候,當然會想身邊有個人陪他不知該有多好,可真從沒想過隨便找個人湊數,總覺得這樣反而更空洞。
樹林抹了把汗。「你再坐會兒吧,我先去忙了。」
「不急。」中年漢子一把拉住他,指著前方兩頂搖晃的轎子。「韓家有人回來了,小心挑磚擋到貴人的路。」
「韓家?」樹林瞇起眼,看到轎身上熟悉的祥雲圖騰,雙眼頓時瞪大。「這韓家是什麼來頭?」
「你初來乍到不清楚,韓家在城里可是立業百年的老商戶,雖說商為末流,韓老爺卻是人人稱道的大善人,是積善之家。我還記得有一年作物欠收,韓老爺也不知道從哪買進了好幾車的白米和面粉分送給各戶,那年才不至于出現餓死尸。」
「原來是積善之家……」難怪韓小姐會過問他一名草芥的閑事。
樹林緊緊盯著前方的轎子,直到停在一處宏偉但樸實的宅邸前,原先讓轎子擋去身影的春曉走了出來,揭了第一頂轎子的布簾,迎出一名縴細柔弱的姑娘。
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貪婪地擷取眼前的畫面。
春曉扶著的那名姑娘嚴格說來還是個小女圭女圭,黛眉杏目,紅撲撲的雙頰有著小孩子才有的福態,微翹的小嘴勾勒出幸福的笑意,五官還沒張開,卻比他見過的異性都要美上三分。
直到她進了大門,過了影壁,再也瞧不見為止,他才意猶未盡地斂下渴望的雙眸。
渴望又有什麼用?一窮二白,暫居的地方也不象樣,農村姑娘都不見得想跟他吃苦了,更何況是只只棲梧桐的鳳凰?
樹林低頭看著自個兒粗糙的掌心,上面沾了不少沙土,髒兮兮的,只怕輕輕一抹,都會劃紅韓家小姐那張精雕玉琢的臉蛋吧?這種雲與泥的差別,即便在生命中曾有所交集,眨眼過後,不過也是鏡中水月。
他不甘心,他不安于現狀,可恨他沒有一步登天的本事!
怎樣才能成功?如何才能爬到高處?
他想讓韓家小姐注意到他,看見他,親自下轎來會會他。
「小兄弟,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中年漢子拍了他的背,將他的神智喚了回來。「該上工了,工頭正催著呢。」
「好。」樹林神情淡然地跟著中年漢子的腳步,平靜的模樣任誰也猜不出他對韓家小姐有多大的渴望。
這一走,正好錯過了又從大門步出的春曉。
「小姐,下轎了。」春曉走向第二頂轎子,掀起布簾,彎腰迎出韓映竹。「也不曉得大小姐房里是出了什麼事,個個丫鬟都吃壞肚子,連個伺候的人都沒留下,我再厲害也沒辦法頂大小姐身邊的缺,總管怎麼不派個人來幫幫忙?」
「又不是不能解決的事,跟總管說一聲就好,有什麼好氣的?」韓映竹輕輕拍了拍春曉扶著她的手背,倒是豁達得很。「我房里大多數的事都能自己做,如果總管調不出人手,妳到姊姊那當幾天差也無妨,記得回來就是。」
「小姐,話不能這麼說呀。」春曉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大小姐房里有四個丫鬟,妳房里只有我一個,我到大小姐房里當差,誰幫妳做盛水鋪床的粗活呀?府里又不是沒人了,大小姐分明是想搶妳的——唔!」
「都說出了房門別說這種話。」韓映竹抬手敲了她腦袋瓜。「家和萬事興,父親已經夠辛苦了,我不能再給他添亂,反正在小事上多讓姊姊一些,不是什麼難事,我若過分計較,豈不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不得安生?」
「還讓,妳都讓到沒脾氣了。」春曉咕噥了句,見韓映竹又抬起手來,連忙討饒。「別別別,我不說了,說別的吧。小姐,妳還記得樹林嗎?」
「嗯。」她正要問春曉這件事。「妳查到他住的地方了?」
「是呀。」春曉欲言又止,怯生生地看了韓映竹一眼。「他住在姻緣廟呢。」
「姻緣廟?」韓映竹停下腳步,原先清冷的臉龐上露出些許吃驚。「沒人告訴他那里……不妥嗎?」
姻緣廟是當地有名的陰廟,平時居民都不敢接近;不過百年之前,卻是個香火鼎盛、連外地人都慕名而來求姻緣的好地方。
廟內供著一顆三生石,據說向石仙懇求姻緣者,不出兩個月就能找到一門好對象,求著能跟誰在一起,兜兜轉轉,也早晚能成雙,還願的木牌掛滿梁柱,直到在廟里求姻緣的人陸續慘死,才驚覺不對勁。
後來深入探查,才明白婚後若有不忠,或是對旁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意,都會慘遭橫禍,就連納妾都不允許,久而久之,這座廟就荒廢了,傳言也越來越可怕,嚇得大伙兒都不敢靠近,就怕沾了一身邪氣回家。
不過還是有人會把到姻緣廟立誓當作考驗,如果默默地到廟里立誓,也只有當事人知道,通常都是出事了才會傳進眾人耳里。
「小姐,妳說該怎麼辦?我可不敢送東西到姻緣廟里給他呀。」光提起這地方她就發抖了,怎麼還敢靠近呢?
「妳趁他在城里的時候送東西給他,如果他不明白姻緣廟的事,妳也跟他說清楚,免得他在城里找差事,對方知道他住在姻緣廟就不敢錄用他。」韓映竹拍了拍她的手背。「這不是妳分內的事,當真辛苦妳了。」
「說什麼辛苦呢?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春曉乘機坐地起價。「只要妳別讓我到大小姐屋里當差就行。」
「妳就這點兒出息。」韓映竹橫了她一眼,眼中流轉絲絲笑意。「不如這樣吧,等妳把事情辦好,我多替妳添把嫁妝。」
「小姐!」春曉不依地喚了聲。「我還想再伺候小姐幾年。」
「又不是想永遠伺候我,當然要早點備嫁妝。」最晚再兩年就得放春曉出去嫁人了,想想還挺舍不得的。「妳是我娘親留給我的人,不光是主僕之義,還有姊妹之情,就算妳頂的不是韓家的姓,都是我韓家的人,說什麼都不能委屈妳,絕對不能讓妳未來的婆家瞧妳不起。」
「小姐……」春曉感動得眼眶都紅了,不過這話怎麼听怎麼奇怪。「小姐妳才幾歲呀,跟我說這個……我還真不適應……」
韓映竹停下腳步,轉頭看了她一眼。春曉一路都跟她說悄悄話,全程彎著腰,韓映竹一轉頭,兩人的視線就準準對上了。
「我、我說錯什麼了嗎?」春曉縮了下脖子。
韓映竹嘆了口氣。「沒有什麼難懂的,我母親走得早,家里沒了女主人,我要自個兒當家。」
父親對母親情深意重,並沒有在發妻身亡之後為兩名幼女再添新婦,反而從小耳提面命要她們擔起一方責任,撇開習字、女紅這些基本功不說,父親還手把手教她們姊妹倆看帳、管鋪子、帶伙計的方法。
只是在學習家業的時候,父親不許旁人在場,她們還小,怕有心人拐走她們倆套話,所以奴僕們都以為他們父女三人是關起門來懷念逝去的母親。
韓家經手的行業五花八門,賬目多且雜,不是很好學,姊姊向來沒有耐性,看了不到兩頁就坐不住了,她還行,就撐了下來。
或許姊姊不滿她表現好,時常獲得父親夸贊,愛挑她的刺,又愛搶她的東西,每每父親替她說兩句話,就讓姊姊鬧脾氣,直說父親偏心,一點都不寵她、愛她,跪到母親牌位前哭得像孟姜女一樣,好像家里牆中糊了親人骨似的。
連她都听得腦門疼,更何況是日理萬機還要撥出時間教導她們的父親?她尚不能在家業上助父親一臂之力前,凡事只能避著姊姊以換取一方平靜,其實這種日子她也不是過得多開心,但人生就是如此,總有輕重緩急、犧牲退讓的地方。
「小姐,妳別這麼說,都怪我不好,沒事起什麼頭。」春曉作勢要打自己,讓韓映竹先一步攔下。
「我房里就妳一個,臉打腫了怎麼出去見人?芝麻大的事,還夠妳把自己打成燒餅?」韓映竹不禁打趣她。「我能說得上話的人不多,更何況我是信任妳的,才不想在妳面前藏拙,妳懂嗎?」
「懂,春曉一直都懂,以後我不問了。樹林的事也會盡快幫小姐辦好。」她在旁看得明白,小姐在大小姐面前確實乖得跟十歲孩子沒兩樣。
「妳辦事我放心,需要多少錢到我私房取。」她現在又得多擔心一件事,春曉放出去嫁人,她手邊就沒有得用的丫鬟,要找個伶俐、嘴巴又緊的幫手不是件簡單的事。
韓映竹揉了揉額角,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操勞至此呀,防這防那的,像她今天單純想幫一個人,還得偷偷模模地來,就是怕姊姊拿她的事到父親面前大吵大鬧,真搞不懂同胞姊妹之間是能有多大的仇?如此不待見她是為哪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