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拓陰沉地看著麗嬪被拖走,濃眉動也不動,半晌後冷笑道︰「就這點子手段,還想在孤面前挑撥孤與皇後的情分,當孤是死人不是?」
眾人屏息噤聲,不敢吭氣兒,四周靜得針落可聞。
「速速傳御醫至椒房殿為娘娘號平安脈,」他回頭凌厲地瞥了秀一眼,「另外通令全國上下,凡熟諳宋國小食的蔚子皆召進宮為娘娘制膳,若能有博娘娘胃口之喜者,賞千金。」
「諾。」秀忙應道。
他想了想,又道︰「北齊使者不日抵魏,听說北齊菜肴亦頗為美味,屆時記著也讓宮中御廚去學個兩手,指不定娘娘也愛吃。」
「奴下定當謹記在心,不會誤了差事的。」秀趕緊表忠心。
「嗯,甚好。」他滿意地頷首,隨即就要往椒房殿方向去,卻有寧壽殿宮人來稟太皇太後有請。
元拓眉心皺得更緊,卻還是強捺下渴望立時就見到自家卿卿的焦切心情,改步往寧壽殿去。
誰知一到寧壽殿,卻見太皇太後一反往日的刻薄斑傲,眉開眼笑地一迭連聲喜喚道︰「哀家的好孫兒來了,來來來,皇上近日國事繁忙,著實累著了吧?來人,還不快把哀家特地命人炖上的血燕端來,給皇上補補身子。」
如此刻意……元拓一听嘴角揚得越高,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
「有勞老祖宗惦念著,真是孫兒的好福氣。」他皮笑肉不笑地在上位坐了下來,眸光驀然瞥見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少女,就坐在太皇太後下首替她老人家槌著腿,在見到自己時恭敬行禮,而後清清淡淡地微笑回座。
哪里尋來的一個人淡如菊的美人兒,這般欲迎還拒,以退為進的勢態……老祖宗手段果然進益了。
他目光銳利地迎上太皇太後窺探的眼神,堵得太皇太後一陣氣窒。
這臭小子,不肖孫,那眼底的一抹諷笑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半晌後強按下不快,笑得慈祥親昵地道、、「皇上這些天看起來倒累瘦了不少,想是皇後沒有盡心服侍……你別沖哀家瞪眼兒,哀家沒有怪她的意思,唉,皇後統理後苑,肩上擔的事兒太多了,自然是忙中有失,這也不是她的錯……」
元拓好整以暇端起那盞血燕,假意啜了一口,卻是沾唇即止。
自先帝曾在寧壽殿被太皇太後算計,下摻了催情粉的雞湯,結果和宮女亂性一夜,惹得母後氣急攻心病勢加重後,五歲的元拓就知道寧壽殿的東西和人一樣,都有毒,沾上了一星半點,不死也得剝層皮。
「老祖宗的意思是?」他放下了白玉盅,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大帕拭了拭唇,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趙兒,來,參見皇上。」太皇太後笑吟吟地親自拉起了那氣質冷清的美貌少女。「往後哀家可把皇上的身子交給你照顧調養了,要是能早日讓哀家抱上小孫孫,哀家必定重重有賞。」
趙兒如粉妝玉琢的臉上只微微一紅,隨即平靜地欠身一禮。「趙兒謹遵太皇太後懿旨,只是皇嗣之事事關重大,趙兒不敢妄擔此重責大任,還請太皇太後見諒。」
她明明是太皇太後一手欲將之推上魏帝龍榻的,卻膽大包天地違抗太皇太後之命,殿內眾人不禁倒抽了口涼氣,生怕太皇太後當場翻臉。
太皇太後臉色微變,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咬牙勉強一笑。「傻姑子,能在皇上身邊服侍乃是你天大的福分,若能誕育龍嗣,你更是我大魏的第一功臣……」
「趙兒能答允太皇太後的便是盡責照拂皇上龍體,精心庖制佳食補品,旁的請恕趙兒能力不及,請太皇太後責罰。」趙兒夷然不懼,昂然清朗地道,身姿亭亭卓然如仙人,風骨令人激賞。
不知好歹!
太皇太後面色陰沉下來,久久後,悶哼了一聲,厭煩至極地揮了揮手。「罷了罷了,哀家也不多這個事,討這個嫌了。皇上,這人要收不收,你便自己看著辦吧!」
元拓端坐在座上,深沉如星子的鷹眸直直地盯著趙兒,片刻後露齒一笑,端的是風華盡綻、顛倒眾生。
饒是沉靜如趙兒,也不禁有一瞬看呆了,終是迅速地回過神來,神情越發內斂溫雅。
「既是老祖宗的好意,孫兒就卻之不恭了。」他懶洋洋地道,「來人,從今天起,趙兒姑娘便是孤新封的玉嬪,賜住菊華殿,賞綾羅百匹,珊瑚樹一對。」
趙兒斂陣低首,靜靜一禮。「謝君上封賞。」
不卑不亢,榮寵不驚,果然是個別致的人兒。
他嘴角略上揚,隨即起身,對看不出喜怒的太皇太後道︰「孤還有政務待理,就先向老祖宗告退了。」
「嗯,去吧。」太皇太後不冷不熱地哼了聲。
直待元拓頎長偉岸身影去遠了,身後還跟著那有著絕世姿容的清逸少女,良久後,吳嬤嬤再忍不住問出口。
「太皇太後,那趙兒真不識好歹,以為她一朝飛上枝頭就能成鳳凰了嗎?若不是太皇太後您的恩賜,她——」
「你這老貨越發蠢了。」太皇太後笑罵了一句,眉眼盡是得意,哪還有半點方才的悻然不悅。「趙兒和哀家越是不親近,皇上就會越待趙兒親厚三分。那不肖的東西早就習慣同哀家唱反調,哀家不喜的,他就更要捧在手心上疼,這不,趙兒一表態,他不就傻傻落入圈里,乖乖把人給納入後苑了嗎?」
吳嬤嬤恍然大悟。「老祖宗英明,真真神機妙算,就算讓老奴多長上千百個心眼兒,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圈圈道道呀!」
「你們一幫子蠢貨別說相比哀家了,哪怕是連趙兒的一根頭發都及不上。」太皇太後志得意滿地笑了,摩挲著指上戴的如血般碩大的紅寶石,老眼中精光畢露。
「皇上想甩開龐家,獨自坐擁這大魏天下,哼,哀家倒要看看,他要怎樣逃出哀家的股掌之間?」
椒房殿內,氣氛卻是沉滯凝重。
姚掩不住滿眼焦灼地看著坐在書案前的梅小法,雖然娘娘在知道了君上自寧壽殿納了一個新進美人玉嬪的消息後,手中的狼毫只是停頓了一瞬,隨即又仿若無事地繼續書寫,可她就這樣寫著寫著,已是寫了三個時辰了。
坐姿端正如一,一筆一畫,不停不歇,連稍稍喘息喝口水都沒有。
姚看得心驚膽跳,眼眶也不禁濕熱泛紅了起來。
「娘娘,您別這樣折磨自己。」姚再也忍不住,上前搶過了她手上的狼毫,埂咽道︰「那、那個玉嬪也不過就是後苑里的另一個新玩意兒罷了,君上只是嘗嘻
鮮,過後便會甩開手了,您、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啊!」
梅小法抬起頭,白透如玉的小臉上,神情一片平靜,「本宮知道。」
「娘娘……」
「這篇『後妃賞罰卷』就要完成了,」她眸光望向殿外,輕輕地道︰「待此篇結束,『大魏宮律』便可算圓滿功成,接下來本宮再花上一個月的辰光,就能將『大魏律』也修訂周全,往後大魏治國之策將法理有據,嚴密有度,世上將無人可再謬議北朝乃蠻荒無法無禮之境。如此,我嫁來大魏,也算是有意義了。」
姚不知怎的,鼻頭更酸了。「娘娘……您別這樣說,君上娶您為後不是只為了您的法學之才,君上他、他心上是有您的。」
「這點我也知道。」她長長吁了一口氣,揉著酸痛的右手腕,低低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有個坎一直過不去,可你放心,我都已經想明白了,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一次比一次看淡,一次比一次平靜,終有一天,她會笑著接納他所有的新歡舊愛,甚至視他的皇庶子皇庶女為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永遠不會為他誕下他們的孩子。
她一個人陷在這四四方方的皇宮里就好了,她不想她的孩子將來也要被迫鎖在這一方看似寬廣實則狹隘的地兒,跟人爭榮奪寵,甚至是斗得你死我活,為的就是博取最上位者的一時之愛,哪怕代價是日日在刀光劍影和時時求而不得的痛苦中,也在所不惜。
元拓現在心里有她,她就已經得受著和人共侍一夫的痛,那若是將來哪一日他不再喜歡她了,她也就只能在深宮中靜靜地蒼老死去,直到斷氣的那一刻,只怕也換不來曾經深愛之人的一聲嘆息。
梅小法清楚的明白,她永遠不會是典型的後宮女人,她自幼受的法學道德和良知,會永遠拘住她的手腳,令她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為爭權霸寵而手染鮮血的劊子手。
所以這樣的她,日後唯一的自保之勢也就是做一個無寵無愛、猶如影子的皇後。
他說,她永遠是他的後,所以就算將來愛寵不在,他也還是會護她周全,讓她在這個位置上坐到老、坐到死。
這樣……也就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