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法聞言,神情黯然了下來,「自娘去了,阿爹終日苦楚冷夜淒清,都是女兒不對,未能替阿爹尋個知疼著熱的新婦好照顧您,小法有愧。」
見女兒眼眶紅紅,垂頭喪氣的模樣活似被踢了一腳的小獸,梅父這下可心疼死了,忙道︰「這哪里是小法的錯?便是女兒也管不到父親身上,自古就沒這個理兒,所以這全是阿爹不對,是阿爹讓小法擔心了。」
「所以阿爹這次可願意迎娶新婦了嗎?」
「娶娶娶,只要阿爹的乖女兒別難過,別把罪過都攬自個兒身上,你要阿爹娶顆蛋都行!」梅父愣了下,欸,好似有什麼地方不對?
就在此時,但見梅小法神奇地模帕拭淚,又規規矩矩地折疊妥了放回袖里,光滑如剝殼雞蛋的雪白小臉雖然猶見鼻頭微紅,可已不見半點泣色,她自另一只大袖里掏出了一方錦絹,恭恭敬敬的在父親面前的案上徐徐展開。
「那麼還請阿爹過目。」小姑子聲音清脆又恭謹,朗朗誦讀起︰「沽衣巷地字壹拾捌號宅所,鮑家小姑,年二十,清秀賢淑,因守三年祖母喪制,親事延宕,至今未嫁,其父鮑大楚,城南小吏,素有清名。蝶衣巷天字柒號宅所,黃家小姑,年二十一,貌如花,性如蘭,雙親早逝,獨挑一弟二妹教養之責,直至弟妹成親,故此方誤了終身……」
梅父听得目瞪口呆。
「阿爹,挑一個吧!」小姑子對他露齒燦爛一笑。
一個時辰後,因坑人不成,反而被自己挖的坑埋了個十成十的梅父容色憔悴、步伐踉蹌地出了家門,背著褡褳要前往刑部理冊所當差的背影怎麼看怎麼可憐。
而得償所願的梅小法嬌小身軀仍坐得極挺,如修竹似蘭芷,臉上透著抹若有所思,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卻若喜若悲,全然沒有陽謀得逞、算計成功的得意歡愉。
那個總掩在暗處垂手恭立的清秀小廝再忍不住,上前一步。
「小姑子,郎君老爺無礙的。」
「晉,我這般逼我阿爹成親,也不知我阿娘在九泉之下會否怨怪我?」她低聲問。
清秀小廝晉沉默了一下,溫和道︰「小姑子是為郎君老爺好。」
她回頭看著那個一身布衣的俊秀少年,心神有些微恍惚。「我已經十五了,國法刑禮之下,再留也左不過兩年辰光,若是沒能在出嫁前親眼見阿爹迎得新婦,下半生有人可依可護,教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小姑子的心,郎君老爺會明白的。」
「謝謝你。」梅小法眨了眨眼,黯淡的容色驀然舒緩開來,嘴角上揚的笑意真實了不少。「晉,我這兒還有份初及笄的小姑子名冊呢,不如你也來挑上一挑?」
晉一僵,對上小姑子真誠得發光的臉蛋,真是不知該惱還是該笑好,心下忽然萬分能體會郎君老爺方才如似叫鵝蛋卡喉的心情了。
「晉年方十六,不急。」
哼!再急也不要跟郎君老爺一樣被小姑子當賣一送一的賠錢貨;別當他不知道,自從小姑子在鄰里間放出消息說要替年近四十的郎君老爺征親續弦後,所有家中有待嫁小姑的全都瘋了,爭相繪了影真畫兒、報了祖宗十八代上門,為的就是能摘下沽花巷里最俊俏貌美的「一枝草」。
想這城南原就狼多肉少……呃,陰盛陽衰,稍微平頭整面的小郎君一踏出家門就幾乎被貪貌戀色、性情奔放的宋國小姑子們擲瓜投花給砸個半死,嚴重的還可能被有勢力的貴女們當街擄回家納為裙下臣。
當年因戰亂逃至宋國的晉,越看越覺得拚死保住自己的貞操相當有其必要性。
見俊秀少年一臉悻悻然,梅小法不禁莞爾。
「晉要去砍柴了。」
「唉,怎麼家里的郎君一個比一個還靦嬌羞?」她看著晉氣呼呼地走了,一陣好笑之後,也不免略顯苦惱起來。「若是有朝一日我當真嫁了,只剩他們一老一少在家中,不會有事吧?」
阿爹風韻猶存,清俊大叔模樣仍是小姑子們臉紅心跳的對象,而晉就更不用說了,雖是奴衣僕衫在身,也掩不住他是個俊俏玉白小郎君的事實。
最近宋國國情越見奢華靡爛,成天忙著縱馬長歌、婬樂度日的世家子與貴女也越發跋扈大膽,而在階級制度下,法理式微,士族與庶族的地位已是天差地別,貴族就算當街擊殺平民賤民,也不過是一笑了事,受害家屬也不敢當真狀告凶手,就怕惹來滅族之禍。
梅小法心情沉重地輕撫過錦絹上一個又一個的人名,也許,她該盤算的是如何替阿爹和晉找到頗具勢力的女家?
如同王、瘐、謝、桓等四大世家名族的嫡系是不可能了,但旁系許是還有一絲希望。
「國如懸卵,家又何為?」
一聲低微的嘆息漸漸消逝,少女娟秀的臉龐在透窗而入的陽光照映下,透著一抹令人見之不舍錯眼的神聖皎潔之光,縴細的身軀竟帶著一股典雅華貴的氣勢……
魏國,丹殿。
高大挺拔俊美無雙的魏帝元拓斜倚在鎏金虯龍扶手上,手上握著只赤金酒樽,若有所思地盯著階下瑟瑟發抖的男子。
此人是宋國的使者,日前魏宋東河一役,宋國大敗,故遣使臣呈千匹錦帛和五百金前來示好。
「宋使。」他聲音低沉的開口。
「宋國臣下在。」宋使吞了口口水,冷汗涔涔地抬起頭。
「告訴孤,」元拓微微一笑,宋使卻是一陣寒毛直豎,抖得更厲害了,「千匹錦帛,五百金,宋王當孤的三十萬魏軍是乞兒不成?」
元拓慵懶的嗓音听來半點威脅性也無,宋使卻听出了其中濃濃的殺伐霸氣,驚恐地伏地更低,顫聲道︰「臣、臣下不敢,吾王亦絕非有此、此意,請、請魏帝息怒……明、明察……」
「嗯?」元拓俊美臉龐陰晴難辨,「那麼,汝家宋王是什麼個意思?」
宋使嚇得雙股戰戰,平素引以為傲的好口才已然無存,半晌才干巴巴兒地道︰「稟魏帝陛下,吾、吾王對貴國交好之心實為赤忱,東河一役……乃受小人奸佞妖言所惑,這才挑釁于貴國大軍,那幾個小人的顱首,此次臣下也帶來了──」
元拓緩緩啜了口酒,似笑非笑。「宋使說的是南齊、梁國、陳國潛于宋國朝中的那幾個探子嗎?」
宋使大驚失色,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心下越發驚顫。
大魏與宋國相隔何止千里之遠,宋國拿住三名探子之事乃機密中之機密,眼下竟已被魏帝聞知……
宋使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起南朝北朝、國與國各有探子實屬尋常,可是能探知如此機密又能在如此短時間內便火速回傳至國中,就已不只是「手段高明」四字能言得的了。
「若區區錦帛黃金就已是你宋國的誠意,那麼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元拓揮了揮手。
兩側執金衛里,已有兩名魁梧軍士煞氣騰騰地上前架住宋使,還不忘嘲諷地笑道︰「請。」
「魏帝陛下……陛下請再听臣下一言……」宋使面色慘白地被拖行而出,又是魂飛魄散又是冷汗透背地急急求喊。「吾、吾國願呈公主貴女聯姻,還請陛下笑納──」
「我魏國後苑還不缺幾個絕色。」元拓濃眉微挑,沉聲道︰「孤再給汝家宋王一個機會,若是他再不明白孤真正要的是什麼,原三十萬駐于東河岸的大軍再向南推進個百里亦非難事。」
「魏帝陛下,還請陛下三思……吾國公主實乃世間罕見的國色天香,必不教陛下失望的啊!」宋使苦苦哀懇道。
「哼,不知所謂。」他深沉鷹眸一暗,冷笑斥道。「拖下去,扔出魏界!」
「諾!」軍士轟然恭應,隨即如狼似虎地將宋使和殿外的一干使臣全押走了。
巍峨大殿內,鎏金狻猊鼎爐幽幽燃香,以黑、金兩色布置的殿中透著雄渾傲人的尊雅氣勢,坐在上首的元拓飲完手中酒後,慢條斯理朝案上一置。
「傳阮大家。」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