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相身為女,卑陋難再陳。
女育無欣愛,不為家所珍。
長大逃深室,藏頭羞見人。
跪拜無復數,婢妾如嚴賓。
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
晉.傅玄〈豫章行苦相篇〉
南朝,宋國,某平民居坊。
一個粉妝玉琢、眉眼彎彎的五歲小女娃頂著張完全不符年齡的嚴肅表情,一手陳在前,一手負在後,對上前方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八歲男童,夷然不懼,慷慨陳詞。
「根據宋國刑法之民間法第三十八條︰無故毀損他人物業,輕者得處號枷十日,或易罰金三十兩紋銀,重者得判流放一百里,年幼七歲以下半刑罰之,七歲以上視同大人。黃家小郎,你認罪不認?」
黃家小郎听得目瞪口呆,隨即漲紅了臉。「我我我……你你你……好你個梅小法!不過就是有個當芝麻綠豆小吏的阿爹,你有什麼好囂張的?老子的姨母還是佐郎大人的愛妾,只要我姨母一句話,你阿爹就得吃不完兜著走!」
「寵妾滅妻受告者鞭刑八十,身為官員知法犯法,根據吏法第一百二十條是可處以判和離、淨身出戶還有削職一品以做懲罰。」梅小法皺起眉頭,「你剛剛說你姨母的主夫做的是什麼官來著?」
「放屁!放屁!」黃家小郎瞠目結舌,半晌後終于找回舌頭,氣急敗壞道︰「我姨父乃堂堂中書省的佐郎大人──」
「我朝中書省之中沒有佐郎一職,佐郎是秘書省內掌管國家典籍圖書之一員,你要不要先回家去問問清楚?」梅小法不忘好心地提醒,「萬一認錯姨夫可就不大好了。」
「你你你──你個五歲小兒囂張個什麼?」黃家小郎橫肉臉一陣紅來一陣白又一陣青,又怒又羞又憤,最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嚎得跟牛似地,還不忘氣吼吼地撂話︰「老、老──老子跟你沒完!」
梅小法眨巴著眼楮,眼睜睜看著蠻壯得跟頭小擰≠子沒兩樣的黃家小郎哭著跑走,啞口無言良久。
「我也沒說什麼呀,宋國刑書上是這麼寫的嘛。」她低聲囁嚅。
黃昏日落,寒鴉南飛,巷子兩側的燈漸漸一盞盞地亮了,所有的小娃子全被叫回家吃晚食了。
唯有五歲的梅小法孤零零地佇立街巷口,小小身影拉得長長的。
「唉。」她仰天嘆了口氣,「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可嘆我輩,何人可談國事天下矣?」
梅小法渾然不知,此際隔一牆之內,有個面若冠玉、高貴清傲的瑰麗少年手執白玉盞,默默聆听她軟糯糯嬌女敕女敕的小女圭女圭音連「離騷」里的感喟都發嘆出來,終于再也忍不住低低嗆笑了一聲。
「咳!」少年握拳抵在唇畔,迅速止住了笑意。
護守在側的護衛們紛紛詫異一驚,卻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稍稍偷瞄自家主子一眼。
可,主子竟然笑了?
隱隱約約,牆外響起了個中年清亮嗓音喚道︰「小法,阿爹回來了,該回家吃晚食了!」
「阿爹!」那個軟女敕嬌憨的小女圭女圭掩不住語氣里的歡欣,卻還是那麼恭敬嚴正,一板一眼。「阿爹請先行,女兒隨後。」
少年嘴角的彎度越發往上揚,護衛們小心翼翼偷瞥,見到的卻仍然是他與年齡毫不相合的俊美深沉側臉。
尊貴少年一襲黑袍玉帶,斜飛的濃眉如劍,黑眸清亮深邃,雖然年僅十三、四歲,神情氣度肅穆老練,顯是久居上位之人。
只是少年如此相貌氣質,通身矜貴,又有護衛隨侍在側,全然和南朝宋國這處沒落的巷弄搭不上。
片刻後,卻見一錦袍老者疾步前來,急急行禮。
「稟公子,朝中有變。」
少年放下白玉盞,眼神陡冷。「立時起程!」
「諾!」錦袍老者和諸護衛肅然恭應。
須臾,一輛黑色馬車疾馳出宋國北城門,十數名精悍護衛和劍客高手前後緊隨,卷塵而去。
在當時,這也只是牆里牆外,兩人生命中偶然擦肩而過,甚至談不上邂逅的一抹淡淡墨色,轉眼即逝。
至少當年五歲的梅小法,只顧捧著大碗扒老米飯,恁事不知。
十年後。
安逸蜷守于南方的宋國,越發耽于奢靡享樂,由國君至大臣及世家子弟,無不爭相比華美、競富貴,時有一擲千金只為博美人妓子一笑,或是豪賭一場只為打馬斗雞的傳聞。
而百姓,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十五歲的梅小法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瀏海蓋額,烏發如雲,編成細辮再攏聚于肩背後,更顯得青絲如瀑、秀氣可人,雪白小臉雖稱不上眉目如畫、傾城絕色,卻頗一股「月復有詩書氣自華」的風采。
只可惜嚴肅的小臉十五年如一日,像是個古古板板的小學究,就連鄰里間最淘氣刁蠻的頑童都不敢到她面前胡作非為。
「梅家小姐姐光是念就能念死個人……」說這話的小頑童還不自禁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惹得身為家長的梅父對此又是驕傲又是苦惱,驕傲的是自家「刑經」大家學說後繼有人,苦惱的是這個後人偏偏是個既不能當官也不能授業的「女孩兒」。
「唉。」梅父神情復雜地望著一身樸素衣裙,正執著竹簡讀得津津有味的女兒,心里真是翻倒了五味罐子,辣的酸的甜的苦的全堵在喉頭。「長此以往,這可怎麼是好?」
「阿爹為何事煩憂?」梅小法察覺到背後如幽似怨的目光,忍不住放下竹簡,回頭恭敬地問。
「小法,你今年十五了吧?」梅父清了清喉嚨,迂回繞圈兒地道。
她眨眨眼,雖然不是很理解兩天前才幫自己舉辦過及笄之禮的父親,為何事隔兩日還做此問,但神色依然恭順。「是,小法已然十五了。」
「十五了啊。」梅父翻來覆去,念念有詞。
「是,是十五了。」她臉上疑惑更深,還是乖巧地應道。
「咳,都十五了……」梅父看著模樣兒嬌軟幼生生,偏又眼神純良一臉正氣的小女兒,不知怎的忽然一陣心酸酸起來。
他父兼母職好不容易一手拉拔大的小嬌嬌兒,眼看著不久就要被不知哪家的臭小子娶走,從此侍奉翁姑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管理妾室,禁受這世間種種庶務百事之繁苦。
想到這兒,梅父眼楮有些濕了,嘴里暗暗嘀咕起來︰「罷了罷了,也才不過十五,還小呢,要不還是多留家兩年,待十七了也還不晚。」
梅父心底正自我安慰,沒料想忽听身畔嬌女敕女敕的女兒幼聲清脆響起──
「阿爹方才是暗示女兒十五及笄,已該好生思量成親嫁娶,伺候夫婿枕席,孝敬公婆起居,持家養兒之事嗎?」
他一僵,面色古怪,活像吞了個大鵝蛋。
……好閨女兒,你怎麼能頂著這麼嚴正的表情,說出明明應該要羞澀的話來啊?
見女兒還是一臉「望我父有以教我」的慎重恭敬,梅父默默用大袖擦了把額際的冷汗。
「那個,其實為父不急。」
「父親不急,女兒當也不急。」她臉色端凝認真,點了點頭,「然『宋國.民禮書』第參拾捌章曰︰舉凡七品以下,及一般平頭百姓者,家中有女十五及笄至十七未嫁者,視同父母之過,當號枷七日,繳罰紋銀百兩入國庫,此罪可累計,每半年罰一次,以敬效尤……」
「哎哎哎!」梅父頭都大了,撫著額嘆道︰「現下是咱父女兩個私下話家常,就不用事事都言法了吧?」
梅小法張口欲說,隨即憋住,半晌後悶悶地道︰「是。」
梅父敏感地察覺到女兒面上沉默,小身子卻是有些坐立不安地挪動著,想想還是沒忍心,「你想說什麼?」
「一人不守法,全家遭災殃,人人不守法,一國危矣。」她小小聲道。
「……」
見父親半晌不說話,梅小法終于察覺到不對勁,略顯擔憂地問︰「阿爹,您沒事吧?」
「每逢此刻,為父分外思念汝母。」梅父有些淚汪汪。
憶當年妻子撒手人寰,臨走前也沒交代他個大男人該怎麼教養一個女敕生生嬌軟軟的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