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地方,看到了嗎?我懷疑凶手經過這里,因為和這個畫面里凶手的鞋子是一樣的;特別是,黑色雨衣下擺。」傅遠新看著監視錄像畫面,手指著屏幕畫面下方出現的一雙鞋子,身側是分局的游偵查佐。
游偵查佐瞠大眼,左右畫面做比對,訝道:「真的!我們來回看了幾次,居然沒發現這個地方!所以凶手的步行路線可能是……」開始在紙上畫著。
檢查官辦公室約六坪大小,三名檢座的辦公桌椅,再加上一組簡單會客桌椅,已無多余 空間,此刻,各和配合的相關單位討論自己手中偵辦案件,空間顯得有些吵雜。
「妹妹否認?」林宥箴看著大剌剌坐在她辦公桌上、負責蒞庭論告的方檢,揚聲追:「她真的否認?」
「是的,別意外。」方檢雙手抱臂,為她敘述當時開庭情況。「組成合議庭的三名法官都是男性,兩位未婚,另一位雖已婚,不過他是頂客族,對于要面對才五歲的被害人,他們也擔心溝通上會有問題,尤其是,這階段的孩子根本還不明白什麼是性|侵,要孩子具體描述過程並不大容易。妺妹在訊問室時,她指著指認牆對我說里面那個就壞阿叔,把她屁屁弄得很痛;但法官問話時,她一個子也不肯說。」
「也許是緊張。不過……」方檢笑一聲。「根據以往經驗,恐怕受了其他親人給予的壓力,讓她丕敢說實話。」
「但是她媽媽很勇敢,堅持就是要告一一」林宥箴一頓,忽然懂了。「是媽媽改變立場,要孩子改口?」
「應該是這樣。我想,前夫或許因為被告是自己親弟弟,所以有對孩子的母親提出要來,甚至是威脅;孩子的母親可能擔心害怕,不得不妥協。」性|侵案只要發生在親友間,偵辦起來就特別棘手,被害人有心理壓力,常有不願說實話的情況出現,他看多了。
「那是她女兒!」其實她明白孩子的母親應是受了些壓力或是威脅不得不以此方式保護她想保護的人,但此刻,她仍是難想激動情緒。「那天在溫馨室,她親耳听妹說出被侵害的過程時,她抱著妹妹哭了很久,後來在偵查庭上,被告否認性|侵行為,她也氣得發抖,現在卻要她妥協?」
「把她前夫的弟抓進牢里,代價有可能是她本身或是她親人,其至是妹妹的性命安全。你是母親的話,你認為哪一個重要?」
如果她是母親的話,被告入監服刑,會比她的孩子的人身安全更重要嗎?當然不,她當然會以她的孩子、她所有親人的性命安全為第一考慮。但是,就這樣放過被告?像那樣的畜生怎麼能讓他繼續逍遙自在?若不讓他受到該有的懲罰,他得不到教訓,會知道自己錯了嗎
「你怎麼搞的,一直在走神?」黃柏毅喊了兩聲,見她筷尖含在嗤里,好一會時間沒反應,忍不住用手肘踫了下她
她回神時,目光先對上傅遠新探究的眼神;她臉微紅,稍挪目光,看著黃柏毅。「學長剛剛說什麼?」
「說你啊。黃柏毅放下筷子,撐著臉頰看她。「我看你還在辦公室時就一直在發呆,然後從剛剛坐下點菜、上菜後到現在,你也是吃沒幾口就發一次呆,什麼呆這麼好發?」
他今輪值外勤相驗。在檢察官這工作里,外勤等于見尸,老一輩觀念總認為見尸晦氣,不宜在見尸後直接返家;家人對此有所忌諱,因此他每輪值外勤,那一天返家前,必在外喝幾杯,讓酒氣掩蓋身上揮之不去的尸臭。
稍早離開地檢前,約了傅遠新和她吃消夜,點幾道熱炒小菜,配上一鍋鮮魚湯,再叫上幾瓶啤酒,也挺愜意,尤其已近大結案的年底,這蘇的舉杯暢飲更有解壓的效用,只是見學妹一臉悶悶不樂。
「林宥箴撥著碗里的炒飯,說︰「在想手上的案子。」
傅遠新瞧瞧她神色,回:「是那件性侵案?」下午和小游在看雨夜怪客命案的監視錄像面時,隱約听見她和公訴組方檢的談話內容
嗯,妹妹否認被叔叔侵害,這樣法官會認為她說詞矛盾,被告恐怕不必擔負任何刑責。」
「听起來是被害人原來指控被性|侵,但到了法官面前,改了證詞?」不了解案情來龍去脈,黃柏毅猜測著。
林宥箴開始說明︰「只是個五歲的小女生,受了欺負也不知道跟媽媽說,是媽媽發現她身體有些異狀,才知道孩子被自己的前小叔欺負了。」
「這種案子多半是受了其它親友的壓力或是威脅,才會在法庭上否認」
黃柏榖听了听,想法與方檢所提的並無太大差異。
「媽媽態度變了是嗎?」傅遠新看著她。
她點頭,「嗯。我想,妹妹在法庭上會否認,應該是媽媽教的。」
她放下筷子,喝了半杯啤酒,才看著他,吐靂—整個下午累積的情緒
「我可以體會她因為害怕,所以不得不妥協的心情。但要這樣放過被告嗎?那是姑息!我之前開這個案子的偵庭時,被告不認罪,還一副『你拿我沒辦法』的囂張態度,我到現在想起他那張嘴臉,就覺得不舒服。如果真的那麼想要,找他老婆呀,再不然、再不然總有其它方法可以解決,怎麼可以用那種方式對待才五歲的小孩子,只為了滿足他的需要?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嗎?」
稍早前三人踏進這家店開始,已喝了三瓶瓶裝的台灣生啤灑,此刻她臉腮酡紅,桌上那鍋鮮魚湯冒著熱氣,似也在她烏黑的瞳仁上漫開濕氣,眼珠子含了水似的。
黃柏毅咳了聲,道︰「我承認啦,男人確實比較容易性|沖動不過也不是每個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我倒覺得,那個被告要送精神科鑒定一下,也許有什麼心理因素,像性觀念偏差,性|癖好異常,戀|童|癖這類的。」
「這樣的事,我們其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事先預防,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為被害人發聲,但要記得拿捏分寸。」傅遠新看著她,神情稍顯嚴肅。「之前有個大我一屆的學長承辦一件性侵案時,被害人在被告被起訴後,因為受不了壓力而煤炭自殺了。」
「周師頤辦的那一件?」黃柏毅喝了口啤酒,道︰「我記得死三個」
林宥箴訝回:「為仕麼會死三個?三個被害人嗎?」上次聚會時,有听其他學長姐提起一位姓周的學長,就是這一位?
「被告是被害人的父親。」傅遠新看著她,緩緩開口︰「被害人母親和弟弟中輕度智障,被害人是長女;被告被起訴後,曾脅迫被害人,仗著自己是家中經濟支柱,要孩子改口,否則他要入監服刑了,家中少了經濟來源,母親和弟弟恐怕無法繼續接受治療。畢竟是非告訴,也不是被害人改證詞,被告就無罪;被害人擔心以後日子難走下去,帶著媽媽和弟弟燒炭死了」
黃柏毅杯子靠了過來,傅遠新執杯,與之輕踫了下,抿兩口酒,才說︰「你這個案子,也要考慮媽媽的情緒。」
黃柏毅嘆口氣,道:「總之,雖然檢察官這個身分被賦予了偵辦、起訴等等權力,但當我們面對的是感情時,很難用冷冰的法條去沖量、評斷的。」
他們想表達的,她明白,只是不免要想,當孩子的媽媽都妥協了,家也不再是避港,那麼未來,還有什麼值得這孩子信任?
「對了,你那個雨夜怪客有進展嗎?」黃柏毅忽想起這個案子。
「唔。」傅遠新嘴里含了塊鐵板豆腐,音色模糊。咽下後,才說:「我看監視器妹下的畫面,有找到疑似凶手經過的畫面,下午和小游討論後,有畫凶手的行進路線,懷疑是從電視台走出來的。」
「所以凶手有可能是電視公司員工?」畢竟相關案件曾短暫分案在自己手中,林宥箴對這事仍是關切。
「有可能,當然也可能是先埋伏在電視公司里等候時機犯案。」傅遠新的表情有了幾分嚴肅。「第一個案子,被害人證詞提到,他是走出電視台沒多久,身後有人喊了他名字,他才回頭,但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臉,棒子就落了下來,第二個被害人死亡,所以不會幫自己說話,但依前案來推測,應也是凶手先喊了他的名,確認身分後才動手,只是沒想到不小心鬧出人命」
林宥箴包里的手機響,鄰桌交談聲大,她離桌,站到路邊了,才接起申話。
「這兩名記者分屬不同電視台,前一案是內湖那一家電視台,近日這案是南港,但是有個共同點一一這兩名記者的報導較具爭議性」傅遠新仍說著下午與小游的討論,目光卻隨著她的身影在動。
「在一起了?」黃柏毅順著他的視線望了出去,又挪回來,干脆轉話題。
傅遠新慢了幾秒,將目光收回,才開口:「正試著相處」
「嘖,早知道她喜歡你這一型的,我就裝一下斯文和內斂,搞不好早就在一起,甚至都結婚生子了。」
「很奇怪,為什麼我喜歡的女生,最後都是跟你在一塊?」
傅遠衛uo都該耄??呂詞保?淮筧範 目諼棄「你喜歡過張子潔?」
「是啊。」他坦承。「新生入學時,就覺得她的外型是我的菜,漂亮、聰明也大方,同學一陣了,想跟她表白,才知道你們在一起了。」
傅遠新真不清楚有這麼回事。難道他常在言詞上招惹張子潔,是因為喜歡?
「想不到我追宥箴追不到,現在她卻跟你在一起。」黃柏毅表情夸張地打量著他。「怪了,你到底有什麼魅力?」
他淡淡地抿著笑。「緣分吧」
「緣分?這種話從感情得意的人口中說來,最矯情了。」黃柏毅睞了他一眼,忽一臉認真。「我看張子潔似乎真想回你。」
「我不管她怎麼想,我這邊是不可能。」
「但我看她好像還抱著期望。前幾天打電話給我,問你跟宥箴的夭系,我跟她說我怎麼可能知道。」
傅遠新靜了一瞬,說:「既然她現在單身,你有沒有想過,對她一一」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黃柏毅打斷他的話。「拜托,以前是真的喜歡她,不過知道她會劈腿時,我就慶幸她當初是跟你在一起;而不是跟我,要不然,載綠帽的就是我了。」
傅遠新抽了雙新筷子,挑著魚刺,沒說話。
黃柏毅有點懊惱自己的心直口快,道:「喂,我不是取笑你,是覺得她——」
「我知道,」他抬眼,笑了一下。
「感情這種事,要的不就是忠誠嗎?不忠誠,再漂亮再聰明,我也不會把感情投注在她身上。」見他認真挑魚刺,黃柏毅一臉曖昧。「這麼賢慧?」
「什麼?」傅遠新抬眼,正好見她走了回來。
「挑魚刺啊,那些魚肉是要給宥箴吃的吧?」
「嗯」他低應一聲,把魚湯挪到她碗旁。
「什麼東西要給我?」林宥箴回座,正好捕捉到那句話。
「魚湯啊。」黃柏毅指著那碗已挑去魚刺的魚湯。「你遠新學長很賢慧地幫你把魚刺都挑干淨了。」
她看著傅遠新,有點不好意思。「謝謝。」她不客氣,舉箸吃起魚肉,眉梢眼魚染有笑意。
「不就是魚肉挑掉刺嘛,有必要笑成這樣?」黃柏毅調侃了句。
「沒有啦,我是接到我外婆打來的電話,聊得很開心。」
「跟外婆聊天?」黃柏毅納悶。「跟外婆能聊什麼聊到這麼開心?」
「就問我農歷年有幾天假,說年初三要去北港拜拜。」他說過可以去棧他。她藏不那種帶了點期待與雀躍的心思,不禁將目光悄悄挪至他面上,他恰好看了過來,眼楮漆黑如墨
怕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思被他看,她臉一熱,低眼吃著鮮魚,錯討了他慢慢露的溫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