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大少于是對他說——
「所以游家『太川行』的珍二爺,我穆容華要求親于你。」
這無賴兼流氓,明明該是他的話,該由他抬頭挺胸揚下巴很霸氣地求娶,她卻故意來搶!
她把他的詞兒全佔走,一雙眸水亮亮瞅他,眼里閃動的竟是緊張的意緒!
難不成還怕他不肯應嗎?他繞在她身邊、糾糾纏纏都快三年,如今她自投羅網撞進來,他游石珍何許人也?到嘴的肥肉自然緊緊逮著,豈有放過之理!
何況她說了,要隨他回江北永寧告知一干鄉親父老,換言之,她已下定決心、有了覺悟,願意為他去闖闖游家秀大爺擺下的那一道關。
「穆大少,這個親,哥哥我讓你求。如今你開口了,就是一輩子的事,任誰來擋,都不能將我棄了去。」
他點頭允親時,抬頭挺胸揚下巴好霸氣,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竊喜到快內傷。
翌日天大亮,雷薩朗將兩艘船的人力暫留在島上,由幾個心月復兄弟領著在南洋諸島新加入的人手,著手重建小島上燒毀的房舍竹築。
大事既決,雷薩朗下令啟航,五桅大船往中原航去。
出迷霧海域後,海路晴日朗朗,碧空如洗,其實已然秋末,南洋上東南西北的風全是暖的,還有些夏韻慵懶欲罷不能的氣味,讓私奔的人兒拚著被浸豬籠的風險、決定回鄉之前,過了一段挺滋潤的海上日子。
大船靠岸後換乘舫船,前來接應的那位十二金釵客一見穆大少就笑,到底是從樓主大人那兒得到消息,大概也把事情來龍去脈模了通透明白。
「穆大少,咱們家大香樓主喚你一聲妹子,那阿大我也從善如流,咱虛長你幾歲,這姐姐也是當定了。妹子啊,姐姐我就好這一味兒,所謂觀女yin知女相,倒過來也是成的,觀女相自然知女yin。」
阿大歪著腦袋瓜直盯她瞧,笑得曖曖昧昧。
阿大這話是趁游石珍不在一旁時跟她提的。
在旁人面前要端清俊佳公子的派頭,穆容華向來端得漂亮,對阿大那一番坦率又露骨的剖析,憑她以往混遍永寧各大青樓花閣,要見她立時臉紅可不容易,即便真紅了臉,也是似有若無、很幽微的那一路。
不待她故作模樣回話,游石珍已結束跟雷薩朗的談話沖了回來,母雞護雛般直到將阿大打發走,繃繃的五官輪廓才緩和一些。
「說了什麼?」實在太陰險啊太陰險,才一個錯眼,又來拐帶他的人嗎?!穆容華眸珠溜動,想想阿大說的,忽而笑了。
「她方才所提的,你老早都知道了。」就他一個看也看過、用也用過,且每每情生意動得特別厲害時,幾要使碎她心魂。
游石珍還在厘清她的話意,穆容華身已傾近,輕輕靠在他懷里。
穆行謹所掌的產業多在江南,一入自家地盤,穆家五房早已備船相迎。
除穆知信前來迎人外,另有一小幫人馬低調行事,暗中來跟雷薩朗和游石珍這邊討人。穆容華認得為首的那一個,是當時奉命上「廣廈莊」接走她的那位「綠柳水苑」大管事。
他們欲要討回之人,自然是倫成淵。
之前尚在五桅大船上時,游石珍與她曾和少年談過。
當時她將朝堂上如今的黨派勢力約略說了分明,又道少年爹親身為倫氏宗族之長,眼下又掌戶部大門,管的是全國土地、賦役與財政等等美得流油之務,既掌如此重要內政,且位高權重,若因黨派傾軋而垮台,賠上的絕不會單單是他戶部尚書一人,而是整個倫氏宗族。
少年冷冷笑問,尚書大人朝廷內外、文武大臣間向來打點得教人尋不出錯,如何傾軋?如何垮台?
「倫公子未申得海令,擅自出海,與惡名昭彰的海賊過江龍交往甚密,得以用其人、入其島,更暗中替尚書大人培訓一批殺手,並分批運出從中原百姓身上搜刮而來的民脂民膏,在南方海域上建起龐大勢力,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人人得以誅之……倫公子已成了尚書大人的軟肋,自己怎還不知呢?尚書大人手段再高,能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執宰大人也給打點了嗎?若拿你開刀,還怕動不了整個倫氏大族?即便沒能連根拔起,元氣定要大傷,說不得那位向來親疼你的皇後姐姐,也得大受牽連。」
「什麼殺手?什麼不臣之心?穆容華,你想造謠?!」
「倫公子太高估穆某能耐,穆某不懂造謠,只說實話。不過對我來說,只要說出口的事能讓人信得真真的,那便是實話。」
所以——
不如化干戈為玉帛,恩怨一筆勾銷。
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大道通天,各行一邊。
她給了倫成淵那樣的建言。
至于倫大公子重獲自由後將如何行事,誰也說不準,穆家這邊也僅能私下作足準備,順勢應變。
只盼倫成淵別瘋得太厲害,諸事權衡之下能收斂鋒芒,再不來牽扯。
待結束那場談話回到艙房里,她胸臆間繃得過緊的一口氣尚不及吐泄,已被某人抓過去用力摟住。
游石珍抱她在懷,眨著亮晶晶的黝目沖她咧嘴——
「穆大少,哥哥我真愛看你耍流氓的模樣。當然是對別人耍,不對我耍,耍起來當真行雲流水、長濤千萬里,霸氣得不得了啊!」
這男人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她逗笑。
吐出悶氣,她踮腳尖,攬下他的頭,行雲流水且不忘霸氣地把笑印在他嘴上。但倫成淵等著被人討回的這一天,此時此刻,她心又繃起。
與其說對方來「討人」,不如說是「贖人」。
掌著「綠柳水苑」的那名大管事沒遭到太多刁難,送上約莫值個黃金七、八千兩的禮,挺輕易地就把年輕主子迎走。
而從軟禁的地方被帶出的綺貌少年,玉顏依舊,神情雖有些頹靡,但從頭到腳干干淨淨,仍好端端的。
穆容華不知是否自己多心,就覺倫成淵離去前的那一記回眸,落在行謹身上的那記目光,雖說詭詐偏邪之色淡了去,執拗的那團火……根本未滅啊!
著實讓人頭疼。
她再瞧行謹,見他側轉半身,仿佛刻意避開少年那臨去秋波的一瞥……究竟是何心思,依然霧里看花。
「穆大少,你遣你家殷叔留意朝堂上大小消息,殷叔之前與我聯系時,提到執宰大人家里有位年華雙十的嫡長女,此女容貌听說不錯,就眼光高了些、性情嬌了點、脾氣又壞了些,因此拖到現在還未婚配。」
游石珍突然湊了來,語調慢吞吞。
她側陣去看,他目光不在她身上,卻是淡淡放在剛被家僕和手下迎上自家座船的少年那方。
「珍二爺提到的那位小姐,似乎性情不是嬌了點、脾氣更非壞了些而已吧?」根本是嬌縱過頭,脾氣比未被馴服的紅鬃烈馬更火爆!
不知他提及此女所為何事,她神情微惑,定定然望他。
珍二忽而收回注視,朝她笑得晃白牙——
「穆大少,你覺得我來個夜探執宰大人府邸,把那位嬌了點、壞了些的嫡女小姐帶出來玩,一路玩到倫大公子的榻上,再讓兩家人馬來個捉奸在床,你說這主意可好?唔,其實也不算捉奸嘛,瞧他們一個未娶、一個未嫁,女方雖大了男方幾歲,若東窗事發只得結親,那也不成問題,再說了,有個姐妻管著、照看著,倫大公子往後日子可就精彩熱鬧了,是不是?」
兩丸晶玉般的墨瞳先是一顫,跟著愈瞪愈圓,穆容華傻了似。
說她耍流氓?珍二爺還有嘴說她呢。
這種段數她怎麼及得上甘拜下風啊笆拜下風!
可她卻也猜得到,他是瞧出她對倫成淵的忌憚,才會對她道出這個法子。半真半假,有點胡鬧似,而她是知道他的,若然興致一起,他真會動手。
說老實話,如此方法確實能收益效,有個嬌貴悍妻管到底,倫成淵必然處處受制,但為了私怨這般亂點鴛鴦譜,不到最後最後的關頭,她還是做不出。
想明白他的用意後,她突然噗哧笑出,忙抬袖掩嘴。
這一笑不太符合穆大少在眾人面前淡然斯文的姿態,卻如,位端雅的大家閨秀不意間流露出小女兒家的嬌憨。
那模樣在她身上實難見識得到。
直到男人將她看痴了,看得她胸中評評促響,她才撫著自個兒泛熱的頰吶聲低問。
「……怎、怎麼了?」
沒怎麼,也不怎麼,只是有人突然發春!
明明還有不少人在場,珍二爺竟不管不顧扣住她的顎,低頭就親!
一個是精實高大的江湖漢子,一個是秀逸俊挺的「公子爺」,如此這般地糾糾纏纏,在場所有人,沒有誰不側目觀之。
待穆大少驚覺自己聲名岌岌可危,一切已然不及。
嘆息,心發軟,無藥可醫……
因為是他呀,是她心上唯一的一個,還能怎麼辦?
返回江北永寧之前,穆容華回了一趟「廣廈莊」,這一次把游石珍捎上了。
族中長輩們八成見識過她之前的狠勁,見她帶男人回來拜見,態度大多和緩許多,不會再兩眼蒙黑般對著干,以為拿長輩的勢頭就能震得住誰。
游石珍在穆氏宗族中輕松過關。
相安無事待過兩天,穆容華遂帶著他,以及一直守在族中等她的寶綿丫頭一起回到平野聚落的「浣清小築」。
之後與姥姥再聚過四、五日,他們終才啟程往江北返行。
回到永寧地界已初冬時分,第一道雪尚未落下,但鼻中噴出的、口里呵出的,全也化作團團白霧,一江之北較起南邊確實寒得快些。
愈近永寧城,心緒愈益緊繃,游石珍頭一回嘗到「近鄉情怯」是何滋味。
無奈世事總歸如此,越想拖延的事,來得越快,躲都躲不開。
游家秀大爺不知打哪兒探來的消息,竟將他們進城的時候算得準準,早已遣人在城門口相候。
于是珍二甫踏進城內,隨即被一擁而上的游家家丁和數十名護衛團團包圍。
如果秀大爺命人不由分說硬將他拖走,他還能狠起心腸將來人兩下輕易打發掉,偏偏圍他、困他的全是熟面孔,都是永寧游家大宅里看著他長大的老家僕,以及曾手把手教過他功夫的護衛教頭們,還有「太川行」總行和碼頭區跟著他一塊兒混過不少年頭的管事和工人們……說來說去,只能說自家秀大爺太明白他向來護短又念舊的性情,專挑他軟處下手。
結果竟是「太川行」游岩秀欲邀「廣豐號」穆大少上大館子一聚。
珍二爺去不去不打緊,重點完全落在穆大少身上。
穆容華才是秀大爺邀請的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