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聶湘將剛洗好的衣服披掛在後院的竹竿上,再把已經曬干的衣服抱回屋內,平鋪在桌上,將裝了燒紅炭火的鍋子在衣上滑動,熨燙平整。
外頭太陽大,暑氣逼人,屋內更勝屋外,聶湘怕汗水滴落在衣上,成了污漬,故在額上綁了條布巾,脖上同樣纏著一條,雖然模樣滑稽,但家里就她跟母親兩人,也不怕會有外人瞧見,怎知,今天竟有客人上門了。
聶家小木屋的大門是開啟的,從正門口就可以看到正辛勤滑動鍋子熨衣的聶湘。
殷華一瞧見她像做工師傅的裝扮模樣,傻眼了。
難怪無人提親啊。
聶湘不其然抬頭瞧見有貴客大駕光臨,也傻了,熱燙的鍋子不小心壓到了手指,她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你!」殷華大步踏入屋內,迅速抽出鍋下的手指,掌心直接包覆。
聶湘一楞,這才知道剛發生了什麼事,也才感覺到疼,但是他的手很冰很涼,被握著竟然覺得很舒服。
「你的手溫像冰。」殷華這才發現他竟然握著她的手指不放。
他迅速抽手,面無表情的說︰「去處理一下傷口。」
「這點傷不礙事的。」她無所謂的笑笑道。
從小幫母親洗衣、燙衣,大大小小的燙傷要多少有多少,早習慣了。
她會堅持讓聶芃去讀書,也是因為她不希望她步她的後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
母親做啥工作,女兒也只能跟著做同樣的工作,如果照她的步子走,聶芃也只能當個洗衣娘,賣力賺著微薄的工錢,家里若是出了事,根本沒有多余的金錢可應用。
就算是女子,能識點字,不僅夫婿可挑水平高一點的,工作上能選擇的也多了,像聶芃崇拜的總管吳嬤嬤,布莊那個管事的廖嬸,知縣夫人……等等,都是識字的。
她希望聶芃能擺月兌這樣貧苦的生活,識字,是她為她計畫的其中一步。
殷華微蹙著眉,覺得她指上的那片紅痕看起來很礙眼。
「你怎麼來了?」聶湘好奇問著沉默不作聲,不知何故死盯著她手指的殷華。
她必定識得他,才會這麼對他說話。殷華想。
「你認識我?」殷華抬起那雙漂亮又冰冷的眸問。
「誰不認識殷捕快?」聶湘以略微調皮的口氣回道。
「不僅如此。」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不知道她是小時候差點摔死他的穩婆之女嗎?
往事人人皆知,該不會只有男主角狀況外吧?
「的確。」聶湘垂眸,盯向他腳上的布靴,「我連你**蛋的樣子都見過呢。」
「啥?」她見過他的**?
「當年……」
「湘兒。」老邁的女人嗓音從內屋傳出。「湘兒啊。」
「娘?」聶湘回身喊了聲,就看到一名老邁的婦人從左側的門走出來。
老婦人看起來精神恍惚,雙眸沒有焦距。
「湘兒。」她朝聶湘伸出手。
「娘。」聶湘連忙回握。
「你哥呢?他們還沒回來嗎?」聶嬸左右張望。
聶湘聞言心頭發酸。
打從兄嫂意外過世後,母親就變得迷迷糊糊了,常弄不清楚誰是誰,也把兄嫂過世的事給忘了,偶爾清醒過來,就是一徑兒的哭泣,讓聶湘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她輕聲哄著母親,「他們晚一點才會回來,現在才過中午呢。」
「那有給他們送飯過去嗎?」聶湘強忍滿眶淚,「有的,娘放心。」
「那就好。」聶嬸抬頭,發現屋內有人,「有客人啊?」
「呃……」聶湘瞟了殷華一眼,欲言又止。
怎麼,他的身分難以啟齒嗎?殷華對聶湘奇怪的態度產生疑問。
「這是哪位啊?」聶嬸問。
「殷……殷捕快……」聶湘囁嚅的回答。
「殷捕……」聶嬸那雙了無生氣的眸子瞬然間瞪大了,「殷捕快……啊啊啊……」聶嬸雙膝一軟,跪了地膜拜,「殷捕快,老身不是故意的啊,您死了就好好去吧,別來嚇老身啊……」聶湘猜八成是殷華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嚇到了母親,以為當年那個嬰孩已經摔死了,現在是來索命的,殷華雖然一貫的面無表情,可誰听了這晦氣的話哪個不動怒的?她又急又慌,不知該如何是好。
「娘,不是啦,殷捕快人還好好的啦……」
「湘兒,」聶嬸用力拉緊女兒的衣袖,「當年咱們摔死了人家,人家前來索命啦,咱們得快逃啊……不然小命就沒啦……」
「娘,你誤會了,殷捕快人好好的,沒有……沒有去啦。」殷華見聶湘急得一頭一臉汗,沉默轉身,直接走開。
聶湘看著連聲招呼都不打,也不干脆質問就走的殷華,傻了眼。
必定是生氣了。
她嘆氣,卻莫可奈何。
「娘,人家走了。」她好聲好氣,「別怕了。」聶嬸見人真的走了,松了口大氣。
「還好走了,等等你去買些金紙,幫殷捕快燒一燒,拜托他別來找我們了。」聶嬸急忙交代。
還好殷華走了,要不听到要幫他燒金紙,恐怕那張常年如罩寒冰的俊顏也要勃然大怒了。
「我先扶你回房休息好不?」聶湘輕聲問。
「好,我也累了,回房歇歇吧。」安撫好了母親,聶湘又回前廳繼續燙衣,怎知,才燙好幾件衣服,殷華竟然去而復返了。
他該不會是想回來把事情問清楚吧?
然而,她還未開口呢,就看到他將某樣東西放到她燙衣的桌上。
「這是?」她納悶拿起。
「刀傷、創傷、蚊蟲咬皆可使用。」
「給我的?」看到他點頭,聶湘小嘴訝異張大,迅速將藥瓶推回去。「咱們素昧平生,不可平白無故收禮。」這要讓殷夫人曉得她竟然收了她家寶貝兒子送來的藥瓶,不管是因何原由,說不定她在祈本縣就別想立足生存了。
「不是說連我屁|股蛋都見過?」
「呃……」聶湘俏臉紅紅,真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
她會說這句話只是想讓接下來要坦白的事實爭點和緩空間,說不定殷華怒氣會少些。
瞧瞧他大限不久的模樣,聶湘真是越看越難過。
要說當年那一摔未造成任何傷害,誰信?
看他手冰冷的,這沉痼的內傷不曉得有多嚴重。
他們聶家該負起責任的,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殷夫人人好,事後也沒有任何刁難,但這份愧疚感她一直放在心上。
「真的不能收,非常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沒有資格收你的好意。」殷華忽然靠近了她,嚇了她一跳,連忙想後退,但他一把扯住她上臂,使她難以動分毫。
「殷……殷華?」
「你對我覺得愧疚?」他在她身上聞出了這樣的味道——一種咸味,但不是單純的咸味,是很復雜的,帶著微微酸意的咸。
果然是捕快,一眼就可以洞燭。
「因為……是我們聶家害你變成這樣的。」
「害我?」
「你是我娘接生的,當時我在旁邊幫忙,我跟我娘……都差點摔了你。」要不是母女倆反應夠快,嬰兒就活活摔死在地上了。
他恍然大悟。
原來她就是當年接生穩婆的女兒。
他知曉這事,也知道那穩婆姓聶,只是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名大姑娘的母親,而她當初也在現場。
「這藥瓶還你。」聶湘將藥瓶塞回他手中,「很抱歉,長時間以來一直無力彌補我們造成的傷害。」所以呀,她才會積極叫聶凡讀書將來進京趕考,只要考上進士得了官位,多多少少就有點力量可以彌補過錯了。
她的道歉是真誠的,他一聞便知。
她的無力是無奈的,瞧這近乎家徒四壁的小屋便知。
回視他的眸沒有任何閃避,烏黑雙瞳映出他的倒影,他覺得整個人像要被吸進去了。
忽地,他覺得胸口疼痛了起來——就像被鐵鏈所束縛,無法呼吸的疼痛。
「你怎了?」聶湘詫異看著微彎著腰,緊抓著胸口衣服的殷華,「我就說你該看大夫的。」這一天發作好幾次,一定是很嚴重啊!
心焦得額上布汗的她扶他到椅上坐下。
「你撐著點,我去叫大夫,千萬別倒下啊。」
「不用。」他將朝外急走的姑娘抓回來。
「怎不用?你都……」她的身軀忽然被道冰冷氣息所包圍。
「找到你了。」在她耳畔的薄唇,喃喃吐出這四字。
水眸霍地瞪大。
她對這四字有印象,在他剛出生時,還未呼吸、尚未啼哭,忽然就睜眼對她喊了這句話。
不,她想太多了,嬰兒是不可能會說話的。
但是……但是……不對啊,現在是怎麼回事?
她被禁錮在……殷華的懷里?
他抱著她嗎?
怎麼會她正想掙扎掙月兌,抱著她的男人忽然又出聲了。
「果然……」
「什麼果然?」她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
「這樣就會好了。」緊縛般的疼痛已然消失,直覺是這麼告訴他這方法可行的。
她听得更是迷糊了。
殷捕快,行行好,別跟個鄉野小民打啞謎啊。
她沒讀過書,僅識的寥寥數字還是聶芃教她的呢。
「殷……華?」抱著她的男人猛然將她推開,面露狼狽。
他將藥瓶強硬塞回她手中,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