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春實實悄聲的進到雲索居,來到雷青雲的床前,見他緊閉雙目,顯然睡熟了。
瞅著他的睡容,她露出了平日不會顯露的神情,不屑以及惋惜。
穿越至今已八年了,為求生存,她學會了謹小慎微,學會了絕不輕易泄露自己真實的情緒,以免不小心讓人得知自己不是春實實的秘密。
再來就是,雷府人口眾多,各房主子為了爭權奪利,暗地里斗得凶,她好不容易討得老太太歡心才在雷府有舒心的日子過,並不想輕易卷入惡斗,成為他人相斗的工具,破壞自己的好日子。
況且,當年真正的春實實為何會落水也是一團謎,她暗地里打探過,春實實不諳水性,怎麼會獨自跑到水池去抓青蛙,最後還莫名其妙的落水了?
她懷疑春實實生前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教人謀害了,但她不敢明著查,只敢暗訪,還刻意彰顯自己落水後失去記憶,特別是對人的面貌記不起來,救活後得重新認人,興許就是這樣,這些年才能平安無事,可仍擔心曾想置春實實于死地的人還在暗地里盯著自己,這教她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時時提防再次受人暗算。
基于種種理由,她平日更加小心不讓任何人猜中她的心思,當然也休想她對任何事情表現出太多情緒。
然此刻無旁人在,雷青雲又已熟睡,她無了顧忌,就顯出真性情來了。
這小子相貌堂堂,記得八年前初見他時,就對他的聰穎之姿留下深刻印象,怎知幾年後他會變成膏粱子弟,儼然成為雷家的麻煩人物。
真是可惜啊,照她觀察,雷家五個兒子里,他和老二雷青堂都算是頗有才情的,可好好一個人怎就不學好?浪費了自己的聰明才智。
這人要作踐自己,他人也沒辦法,這幾年他若正經干些事,也許他還有幾分希望爭得家主之位,現在卻搞得腿都被打斷了,要是瘸了腿,那才是真的與家主之位徹底絕緣了。
難怪老太太每每瞧著他,總有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可又無可奈何,不過疼孫子的心情還是不能抹滅的,這會不就差她來看他的腳,雖然郎中說他的右腿廢了,但老太太哪里肯甘心,便讓她再走一趟確定他的腿到底還有沒有救。
老太太認為她這幾年潛心研究藥材與醫理頗有收獲,殊不知她這些知識可是從二十一世紀帶過來的,只是裝得認真求知才習得一些比其他人要精益的藥學,老太太也因此對她的聰明伶俐、好學另眼相待。
春實實掀開覆在雷青雲腿上的絲被,仔細瞧他的腿傷,骨頭歸位後,那傷口仍然極為腫脹,這傷勢確實嚴重,郎中說的沒錯,這右腿應該沒指望了。
她搖著頭,伸手觸踫他的傷口,動作老練,就像是老爸在為人看診一樣的自信表情。
其實再瞧清楚些,這腿也不是沒救……
「瞧得這般認真,還愛不釋手的撫著我的腿,真讓四少爺感到不好意思了,我還不知原來你對我有好感。」不知何時雷青雲竟然醒了,還露出一臉油嘴滑舌相。
她一驚,馬上收起輕松的表情,下一刻神態變得拘謹了。「四少爺說笑了,奴婢不過是奉老太太之命前來探望您的。」她不住暗惱起這家伙根本是花花大少,爭花魁的事件還沒落幕,這會竟就調戲到她頭上來了!
他瞧見她神色變化極快,心下訝然,這丫鬟瞧似兩面人……
事實上,他在她進屋時就醒了,只是懶得動,也明白她定是祖母派來看他傷勢的,遂隨她佇著觀察他。
只是,她專注審視他的腿,他也偷偷睜眼在打量她。這丫鬟是祖母跟前的紅人,他對她當然熟識,印象中她是個嚴肅謹慎的人,且因為行事太過一絲不苟,讓人覺得她非大器之人,他對她委實也起不了興趣多看一眼,可方才他分明見到她眼神、表情千變萬化,精明慧黠,哪有一絲呆板?
只不過當他一出聲,她馬上又恢復局促拘束的模樣,這丫鬟……有點古怪。
「若是探夠了,這被子能否替四少爺蓋上,這八月天入夜後就轉涼了,別讓我瘸腿還染了風寒,那可是倒霉到家了。」
「四少爺不用擔心,奴婢方才進來時已將門房關緊,沒透風進來,您不會染上風寒的。」她替他蓋上被子,態度木訥恭敬,與平日無異。
他盯著她,興味的彎起唇來。「我說這腿你也瞧了,可以回去稟告祖母,就說我終生瘸了,還請祖母以後能多多垂憐,千萬別不管我這不肖孫子。」他語帶譏誚。
她听了實在很想給他一拳,這小子養尊處優慣了,完全不在乎瘸腿嗎?
雷家生出這種紈褲子孫,才是真正倒霉!
「四少爺是有福氣之人,腿養上幾日也許能好。」她斂眉眼說話,一副安慰語氣。
「是嗎?」他瞄著她,見她面容低垂,只見到她的鼻梁,瞧不清她的表情。
「既然四少爺醒了,奴婢就順便將老太太的話轉告給您了,老太太讓您到西郊的別莊去養傷,明日就動身,還請您做好準備。」
他皺眉。「西郊別莊,那不是母親陪嫁莊子嗎?祖母讓我去那麼無聊的地方?」別莊在鄉下,一點玩樂之處都沒有,讓他過去等于把他關起來。
「別莊雖然少了熱鬧,卻是靜養的好地方,且明日奴婢也會陪著過去,這段時間老太太吩咐讓奴婢隨身伺候您。」
「你也去?」這下他真吃驚了,祖母是出了名的疼這丫鬟,怎舍得讓她隨他去別莊?這安排想必又會讓府里的人議論紛紛了。
似乎明白他想什麼,她面無表情的道︰「奴婢的爹娘三年前讓太太派去那別莊管理產業了,老太太恩賜奴婢,讓奴婢有名目去探望。」她說得合情合理。
他撇嘴一笑。「這樣啊,那好吧,既是祖母的安排,我能說不嗎?」他看著她,忽然覺得去別莊養傷也不完全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了。
隔日,老太太親自下達思過令,將雷青雲「流放」到別莊去。
眾人得到這消息原本還認為老太太公正,他闖了這麼大的禍,雖斷了腿也不能輕縱,可哪知又聞春實實也隨行,這下又有人不服了。
誰不知道這些年來連碧玉、碧雪、碧荷這些跟在老太太身邊多年的丫鬟,都沒春實實受寵,老太太對春實實比對嫁出去的孫女還要上心,而老太太罰雷青雲去別莊思過,一干下人皆不準隨行伺候,卻讓春實實跟去,這擺明是維護而不是懲罰,且仔細再想想,那「流放」的別莊是太太的嫁妝、春實實父母管理的地方,這更坐實了是在護雷青雲周全,讓他到那養病避風頭的。
說到底老太太還是對嫡子偏心!方姨娘不滿的在自己屋里砸杯子撒氣。
而外頭,在老太太的令下,一早雷青雲就被送上馬車了,全府來送行的只有一個人——水玉蘭。
「實實,這四少爺真可憐,要上別莊了,卻沒人敢來相送,就是太太也只待在自己屋里擔心,沒敢出來關心兩句。」水玉蘭這人生得圓臉可愛,比春實實小上一歲,是幾年前雷府缺人,趙氏著人透過牙婆買回來的丫鬟。
水玉蘭的個性老實純善,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是頌德園內的粗使丫鬟,因為出身鄉野,不太受府里人待見,要不是因著與春實實交好,她連當老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都沒資格,只能到倉房去當雜役了。
春實實平日不太和人親近,總會保持一定距離,可水玉蘭卻是她唯一不防備的人,是真心喜歡並結交的姑娘。
「四少爺是去思過的,眾人懂老太太的意思,哪能高調送行,我想這事四少爺也知,不會介意的。」春實實說。
水玉蘭點點頭。「嗯,四少爺若能釋懷就好,要是放在心上就不好了。」
水玉蘭天生頗富同情心,但這馬車里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這是自作自受。春實實不想再提他,便岔開話道︰「我這一去少說三個月才能回來,你在府里可別呆呆的淨得罪人,還有,也別顧著吃就讓人牽著走了。」她不放心的囑咐。
這個蘭兒除了個性耿直外,還是出名的好吃鬼,說得夸張些,一塊肉干就能將人騙去賣了。
府里人都知道這點,總喜歡拿食物誘騙蘭兒,讓蘭兒替他們干活,累死這傻丫頭,當初就是自己看不慣蘭兒在倉房被人欺侮,才會想辦法將人安插進頌德園,有她看顧,相信旁人再不敢吃定蘭兒。
水玉蘭小臉微紅。「放心啦,你不在還有黎兒幫我,不會有人欺負我的。」
說起朱黎兒,春實實微微皺了眉,朱黎兒與她一樣,爹娘都是趙氏的陪嫁,因為年紀與她和水玉蘭相當,三人便走得近些,只是朱黎兒性格嬌氣,自從三年前自己當上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可待在太太房里的朱黎兒卻始終還是二等丫鬟,太太絲毫沒有升她上去的意思,從那時候開始,朱黎兒對她的態度便沒那麼親熱了。
水玉蘭見她的反應,嘆了一聲。「我明白黎兒個性是傲了點,可能還有些妒忌你受老太太重用,等她過些時候也升上一等丫鬟後,就會恢復以前的大方了。」
「你倒關心別人升不升等,你自己呢?就甘願一直當個粗使丫鬟不求上進?」春實實反問水玉蘭。
水玉蘭胸無大志慣了,只是干笑也不吱聲。
春實實搖搖頭,可回頭一想,這樣的人也好,自己過得快樂自得,不會像府里其他人為了爭上位,面目變得可憎不討喜。
「你是氣黎兒沒來送行吧?」水玉蘭小心的問起。「其實也不能怪她的,她得伺候太太,又怎麼能過來?若是能夠,她不會不來的,畢竟我們三個是好姐妹。」水玉蘭總替朱黎兒說著好話。
她淡笑。「我明白的,怎麼會怪她,再說去別莊又不是多遠,三個月後就回來了,哪需要人相送。好了,你自己機靈點才是真的,太太那里事多,黎兒平日也忙,可不能老是護著你不受騙。」她提醒水玉蘭。
「知道知道,我會學著不那麼笨的,而這趟你能見到春管事和春嬸應當也很高興吧?」
「我這回有一年沒見爹娘了,當然!」
「外面的,我這腿被你晾著痛死了,你倒是舍得上路了沒?」馬車里傳來雷青雲不耐煩的催促聲。
春實實表情一僵,方才請他上馬車時,他還昏睡著懶得醒來,後來是讓人由床上給抬進馬車里的,本來見他還睡死著,這才與好友多聊兩句的。
這會他醒來,馬上又是一副少爺脾氣,她不敢多耽擱,匆匆對水玉蘭道︰「我走了,你自己萬事留心了。」她上了馬車,與車夫一道坐在車廂外,馬車終于噠噠離開了雷府,往西郊駛去。
車子走了一整天,夜里才抵達別莊,春品貴夫婦得了消息早就候在莊子大門前迎接雷青雲。
兩夫婦見雷青雲斷腿的慘相,顧不得與久未見的女兒寒暄,先攙扶雷青雲往備好的干淨廂房去。
被安置舒適的床上後,雷青雲笑著說︰「我這是來思過的,春叔與春嬸不用特別為我忙什麼,就隨便吧,只要供我三餐就行了。」
「這怎麼成,雖說是來思過,可老太太派人來交代還是得小心照料您的一切。」春品貴一面解釋,一面為雷青雲斷了腿感到難過。這麼一個俊挺的人物,將來若真的不良于行,豈不令人惋惜。
雷青雲听了春品貴的話,心想祖母待自己真不薄,真心的笑了。
「好了,我明白了,你們都先忙去吧,暫時不用管我了。」他打發春品貴夫婦去忙外頭的事,不必理他。
現在正是收租的季節,春品貴夫婦手上的事確實不少,便不再客套先離去了。
別莊不大,人口也不多,除了春品貴夫婦外,只有一個長工和一個粗使婆子,兩人負責打理別莊整潔,而春品貴夫婦則是專司管理別莊的佃農,向他們定期收取農地的租金,而得是真正的心月復才能干這份活,要不遇到不老實的,吞了錢主子也不知道,趙氏將別莊交給春品貴夫婦,可見是極為信任的。
春實實送爹娘出屋子,在門口與他們敘了幾句,沒多久又轉回來照看雷青雲。
「怎不和春叔、春嬸他們多聊幾句再進來?」他問。
「奴婢的任務是來照顧四少爺的,敘舊的事等晚上您就寢後再說不遲。」她正經八百的回他。
他睨了她一眼。「這麼盡責,難怪祖母疼你。」他這話也不知是贊還是諷。
她沒再繼續這話題,逕自替他倒了杯水端去。「坐了一天馬車,四少爺累了吧,喝杯水後要不先歇會?」她詢問。難為他帶著腿傷顛了這麼一大段路,路上也沒听見他抱怨,算是有點骨氣,這點令她對他刮目相看。
「也好,你下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若沒喚你,不用進來查看。」他語氣有點冷然。
她輕挑了眉毛,發現自來到別莊後,他整個人的神態有些不一樣了,似乎正經多了,可也讓人感到疏離冷淡了。
「是。」雖是疑惑他的轉變,她也沒打算探究什麼。老太太擔心他傷了寧王世子會遭有心人拿來做文章,索性讓他到別莊治療腿傷,遠離是非,免得節外生枝,而她則是奉老太太之命來替他療傷的,只要他能走,她就算完成任務了,其余的她不想多介入。
來到別莊已經十天了,春實實固定每日為雷青雲醫腿,此刻她抱著藥箱往他房里去。
她邊走邊疑惑一件事,最近她發現雷青雲越來越沉默了,過去那些浮躁之氣幾乎完全消失不見。
這雖是好事,但也不禁令人不解他為何變了個人。
莫不是因為自己的腿傷而郁卒?可之前他不是表現得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嗎?
但若不是因為腿傷,這又是為什麼?
她沉思著進到屋子里,雷青雲仍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不發一語,兩眼盯著床頂,等她為他療傷後離去。
她盡可能的不去破壞這份靜默,悄悄地走上前,輕輕掀開他的被子準備為他換藥。
「你怎麼看我的腿?」他驀然問起她。
在別莊的日子,他少有講話的時候,今日總算開口,還關心起自己的腿來了。
「奴婢正盡力醫治著。」她不將話說滿,維持一貫的慎言。
「這表示沒救了吧?哼,也罷,從此我總算有清靜的日子可過了。」他不失望反而冷笑的說。
她訝然地的看著他,原來他真的不在乎斷腿——
「一個廢人多好,就不用擔責任了,也不會妨礙了真正有心想要那位置的人。」
她見他今日態度反常,不僅忽然對她說出這麼多話,這內容還極為偏激,她不住瞄向他的臉龐,見他膚色泛著不自然的紅,額上也有一層薄汗,不由得一驚,忙觸模他的額頭。
啊!燙的!
再低頭瞧他的腿傷,傷口似乎發炎了。她擰眉,以為他的傷勢應該逐漸在復原中,不想竟突然惡化了。
「雷家的產業我一點都不稀罕,誰要給誰!」他撇嘴繼續說。曾經他躊躇滿志,卻在某日听見真相,「那人」根本未期望他做的比大哥好,從此冷了心。
她低著頭趕緊處理他的傷口,並重新換上新藥,他的話壓根沒听進去,只當他是燒過頭在說胡話。
驀地,他抓住了她忙碌的手。「你不信我說的?」
「我……」她教他嚴肅的面容嚇了一跳。
「你可能不知道,斷腿對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因為對母親而言我已經沒有爭家主的權利了,我可以不用再偽裝自己了,不用再偽裝了,你懂嗎——」他越來越激動。
莫名地,听見這話後,她忽然想起八年前趙氏與許嬤嬤在假山前說的話,以及似乎有其他人的腳步聲,莫非當年的那些話是他听見了?
若真听見了,就不難猜出這幾年他為何會性情大變,這是教自己的母親給刺激了。
可憐一個原本充滿抱負的少年,以為自己只要努力就能讓母親多關照,還能讓父親注意到他,然而事實不如他所想,他的優秀反而讓母親憂心防範,這怎不讓他內心受創。
她終于明白他為何會由一介聰慧少年轉變成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這幾年他偽裝自己,只是不想讓母親憂心他有奪去兄長地位的野心。
明白他的想法後,她不禁激起了對他的同情。「再怎麼說您也是太太親生的……」明知不該多嘴的,可她控制不住就張口了。
「親生的又如何?我比不上大哥,他是嫡長子嫡長孫,無論如何就該由他掌家業,這也是母親的希望,我可不想母親希望落空了!」他倏地笑得淒冷。
「其實您又何必管旁人怎麼想,若真想做什麼就去做,這樣委屈自己值嗎?」不小心說出這些話,一說出口春實實馬上就後悔了,這些話可不是她能說的,她的舌頭怎會突然間就失控了?
他像是也頗驚訝她會這麼說。「你——」
「對不起,奴婢的娘昨夜和爹嘔氣,惹得奴婢為這事沒睡好,這會精神不濟,原本這話是要對奴婢的娘說的,讓她別管爹大男人,卻不小心對您說出來了,請您別見怪。」她立即修補錯誤,裝出十足的惶然。
他眯眼瞧她,許是發燒的關系,他視線越來越模糊,竟瞧不清她的面容,不知她是何表情。
「你……」
「四少爺正發著高燒,奴婢這就去給您準備退燒的湯藥來,您若有話,等喝了藥後再對奴婢說吧。」她落下這話,不管他同不同意,已經一溜煙跑出去了。
他瞪著她的背影,即使視線模糊,仍能清楚的分辨,她到底是「走」出去的,還是「逃」出去的!
傍晚春實實再來探雷青雲時,他燒得更厲害了,這事連春品貴夫婦都驚嚇到了,雷青雲到別莊表面上說是思過,但實際是療傷,若有閃失,他們怎麼向老太太交代?兩夫婦為此焦急不已。
春實實心里也有些急躁了,她才對老太太保證定能治好雷青雲的腿,如今出狀況,還真不知該怎麼交代!
是以她更專心治療他的腿傷,且為了就近照顧他,夜里就待在他的屋子里打盹,方便觀察他的狀況,這樣熬了兩日,雷青雲才總算退了燒,可她仍不敢大意,繼續守著,但守久了畢竟枯燥無聊,見他睡得熟了,她原本規矩端坐的身子逐漸走了樣,舒適的蹺起二郎腿,後背癱進椅子里,小嘴輕輕哼起歌曲來。
唱的是穿越前,台灣與大陸最火紅的電視劇「蘭陵王」的主題曲《手掌心》,越唱越有勁,這般哼哼哈哈唱了大半夜,自得其樂,也省得自己頻打瞌睡,無法看顧病人。
忽然兩只螞蟻爬過茶幾桌面,她收了破嗓,盯向他們,兩只螞蟻一大一小,爭相上前,這態勢就像在競走,她雙目倏地產生霹靂火花來。
「有意思……小右加油,別讓粗壯的小左趕上了,沖啊!」她本來就不是沉靜的人,可因為到了古代,為自保只能壓抑原來的個性,強迫自己當個死氣沉沉的人,這會玩興起了,自動為兩只螞蟻取名,在右邊的叫小右,左邊的自然叫小左,自己還選邊站了,小右體型看起來比小左小只,她素來同情弱者,當然支持小一號的小右。
可小右腿比小左短,明顯落後小左,她看了心急,伸出一指擋了小左的路,要讓小右有時間向前沖,可想不到小左爬過她的手指後,又追上小右。
「王八蛋,你不知道姑女乃女乃可以輕易的捏死你嗎?竟敢跟我對著干,你不想活了——」
「誰不想活了?」
當這道聲音響起,春實實背脊一陣涼,幾秒後手輕輕一撥,將兩只螞蟻撥到桌底下,重新端坐好,鎮定的轉過身來。「四少爺听錯了,奴婢沒說過這種話。」她這是睜眼說瞎話。
雷青雲剛轉醒,瞧來神智還不是很清楚,無力地瞥向她。「是嗎?那你剛才說了什麼?」
「奴婢方才一直坐著,什麼話也沒說,更沒發出任何聲音。」
「你……沒出聲?」他似乎很驚訝。
「是的,四少爺病了幾天,剛醒來難免會出現幻听或幻想……若您在病時听見什麼或看見什麼都不用在意,這些都是正常的,等病好了自然會康復,不用擔心。」她這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像是真會如此。
他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模樣極為不舒服。「我是听過高燒過度會有這樣的癥狀發生,難道我也患上了這毛病?」
她望著他,雖然沒有搭話,但表現得十分同情。
「我腿痛了,可有止痛的藥丹?」從她表情看出答案,他又問她。
「有的,奴婢這就去取。」她從容的轉身出去了。
她一走,雷青雲原本混沌的眼神瞬間清明起來。好個大膽的丫鬟!表話連篇,竟連主子都敢耍弄!
本以為她是祖母的人,自己當可信任,可見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後,他已然明白她的骨子里完全不是平日見到的恭順,她沒有所有人想象的單純。
不過,她方才唱的是什麼地方的歌?
他憑著記憶逐字念出听見的歌曲——「一寸光陰一寸心,一朵曇花一朵雲,一朵雪花一朵夢境,一一捧在手掌心,一顆塵埃一菩提,一顆流星一個你,一心一意捧在手掌心,七世夫婦只是神話的魔鏡,第七夕只能再等一世紀,你是天地,你是風雨你是晴,你是溫柔的叛逆,逆轉我的一年四季……」
非常特別的曲調與歌詞,而自己怎麼從來沒听過……
「您都已經退燒了,怎麼還需要奴婢進房守夜?這不好吧……」主子發燒時,她守房是一回事,如今退燒了她若還留在他屋里,可就會引來閑言閑語的。春實實略略皺眉。
病床上的雷青雲虛弱的瞧著她。「你不願意?」
當然不願意!「不是的,奴婢是想若要周全的照料您,不如讓奴婢的爹來,爹是男人,伺候您也方便些。」
他為難的望著她。「讓春叔照顧固然是好,可我擔心自己這幻想又幻听的病癥萬一又發作,豈不嚇壞春叔?想來想去,還是讓懂醫的你來照料最萬無一失。」
她臉色一僵,想不到瞎掰的話竟坑到了自己,頓時有口難言。「這……這……」
「你若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我腿也廢了,又被流放至此,一個沒前途的人,任誰也不會想理吧……」他一副萬念俱灰、了無生氣的模樣。
春實實本來就同情他的處境,讓自己母親給傷了心才自暴自棄,再加上其他庶兄弟對家產的虎視眈眈,看似風光的家庭其實一點親情溫暖都沒有,這下又見他如此,那莫名的母愛突然涌現了,便咬牙道︰「四少爺別這麼說,奴婢留下就是。」
她同意了,反正別莊人口少,離雷府又遠,她爹娘自是不可能胡說,另外的長工及婆子只要叮嚀兩句也不會到外頭說三道四,如此應該不會有不好的話傳出去而壞了她的名節吧。
「多謝了,你真是個好人!」他狀似感激的笑,可內心卻冷然,等著揪出她表里不一的尾巴,他可是很期待與她「開心見誠」的那一刻到來。
「四少爺,您有訪客。」春品貴這時走進屋里稟報。
「訪客?老太太禁止雷府任何人前來打擾四少爺思過,這是誰來了?」她訝然的問。
「來的不是雷府里的人,而這人是誰我也不清楚,他一來就送上帖子,說是來拜訪四少爺的。」春品貴道。
「帖子呢?」雷青雲問。
「在這呢。」春品貴趕緊送上去給他。
他僅瞧了上頭的落款一眼便道︰「我腿不方便,無法出去見客,勞春叔請他進來我屋里吧。」
「是。」春品貴應聲。
春實實兩道眉毛輕扭,該不會是他在祁州的那些狐群狗黨又找來了吧?
她心里不悅,總希望他能月兌離那些人,他們于他沒有幫助,只會為他惹麻煩而已,可以她的身分這些話又說不得,只能听吩咐與春品貴一起出去領人進來。
不過,到了外頭她立刻問春品貴︰「爹,那落款上寫的是什麼人?」
春品貴搖首。「爹只知姓謝,其余也沒有細瞧。」
「謝?祁州城里的富戶有兩個謝家,這兩家的公子平日都游手好閑,只會吃喝玩樂,不會是其中哪一個得知四少爺來別莊,就跑到這來找四少爺胡鬧的吧?」
「這……就算真是如此,也只能看四少爺自己怎麼想了,若真擺月兌不了這些損友,咱們身為下人的也說不上話。」春品貴一臉無奈。
春實實沉下臉來,話是沒錯,但她覺得雷青雲不是個庸才,只要肯上進絕對有前途,人生若輕易葬送在這群損友上,實在可惜。
她瞪著雷青雲的房門。「爹,您盡避去將人帶過來,那之後若莊里有什麼動靜,您別緊張,不會有事的。」她告訴春品貴。
「你想做什麼嗎?」春品貴吃驚。
「沒什麼的。」她笑得有些頑皮。
他見女兒如此調皮的一面,不禁怔了怔,自八年前她落水獲救醒來後,原本內向的性情變得更拘謹了,態度小心翼翼到老成的地步,而今是他這幾年來第一次見她臉上有相符年齡的笑容。
「爹,爹,您怎麼了?」她見春品貴愣住,不解的喚他。
他一瞬間回神。「沒事,爹去請人了,你千萬別太胡鬧,這人畢竟是四少爺的客人,得罪了咱們擔待不起。」他提醒她。
「我明白的,爹盡避放心。」她又恢復沉著的語氣。
春品貴看她一眼,女兒行事向來謹慎,才能一路得老太太提拔至一等丫鬟,自己實在不須窮擔心才是。
思及此,他便放心去請客人到雷青雲屋里去了。
然而,客人才進屋不久,外頭就傳來春實實大喊聲音。「四少爺,不好了!您廂房前的院子起火了!」她臉上帶著黑灰,跑進屋里對著屋內的人道。
「怎會起火的——」雷青雲倒是未見慌張,仍沉穩的問。
可他身邊的客人就有幾分不安了。
「詳細原因還來不及細查,爹正在滅火,為了安全起見,得請客人先回去了,至于四少爺,婆子正去後院喚長工,一會背您暫且離開避一避。」她說。
他點頭。「二哥,你先回去吧,咱們的事改天再聊。」他對客人道。
謝晉元頷首。「也好,你這正亂著,不是說話的好時機,我改天再登門拜訪,你自己也小心點。」說完立刻起身走了。
春實實盯著客人離去,發覺這人年約二十多歲,且並非祁州那兩個姓謝的紈褲公子,她不禁一呆,這人是誰?她惡作劇錯了對象?
只不過……
雷青雲的朋友少有正經人,想必這人也一樣,趕走一個是一個!
想著,她嘴角隱隱揚了起來。
雷青雲正為突然失火之事而疑心,扭頭時剛好瞥見她那似有若無的笑,當下臉一沉,察覺有異。
果然,之後這場火滅得極快,只燒掉院子前的一棵矮樹而已。
他咬了牙,這丫鬟越來越大膽了,連放火趕他的客人這種事都干得出來!
看來自己真是小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