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冬霧彌漫,寒氣逼人,又是一個奇冷的冬天。
深宅大院內一名女童驚慌失措的沖出來,府內早起的嬤嬤、丫鬟等干活的人見著她,全嚇得露出驚恐之色。
女童分不清東南西北,在府中胡亂瞎闖,眼前所見到的亭台樓閣無一處不令她吃驚,她跌跌撞撞的來到大宅院的正門,視線沿著漆紅大門仰頭望去,門楣上有塊燙金匾額,寫著「人命至重,有貴千金」,旁邊另有方匾,印著「雷府」。
雷府,這是哪
女童白著臉的看著,這些古式建築,若是仿古而制,這未免也太過精致逼真了!還有這些人的服飾,這到底是哪個朝代的戲服?
「鬼……鬼啊,鬼啊!救命啊!我光天化日下見鬼了!」忽有人對她驚天大喊,人還軟腿的癱在門柱邊上。
她一愕,朝那打扮像是門房的人問︰「鬼?你說我是鬼?」
那人猛點頭。「春實實,昨晚妳不是已經斷氣了嗎?妳娘還哭到昏倒,妳爹才剛出門去為妳買草席裹尸……」
「春……實實?我……我叫春實實,而且,死了?」她震驚半晌後,又漸漸鎮定下來,冷靜的想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
十分鐘前她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醒過來後,發現自己的手腳身體都縮小了,驚嚇不已,跑出屋子後,看見這所有的一切包括人都古色古香,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議,令她忍不住錯愕的想,難不成……她跟小說寫的一樣,穿越了
記憶再回到二十分鐘前,那時她還坐在自家開設的中藥鋪里幫老爸分類藥草,秤取後包裝,這時藥鋪里突然沖進一名哭花臉的中年婦女,吵著要老爸配制毒藥給她,說是丈夫外遇她不想活了,要毒死自己讓出軌的男人後悔。老爸當然不可能給她毒藥,而她看這婦人鬧得凶,老爸勸也沒用,只好叫她打電話報警處理,哪里知道她才與警察通上話,那婦人便操起擱在桌上的剪刀像瘋子似的沖向她,之後的事她就沒了印象,當再有意識時,便發現自己已身處在這令人驚駭的地方了。
此刻她感到奇寒透骨,匪夷所思居然有這樣的事,自己穿越時空來到了古代,而且她明明已經二十五歲了,卻穿越到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女童身上……
「實實,妳活過來了,真活過來了嗎李嬤嬤來告訴我時,我還不信……嗚嗚……真有這種事,真有這種事,哇——我的女兒,感謝老天沒有帶走妳,哇——」一名衣著簡樸的婦人上前抱住她,喜極大哭。
「我的天啊,實實,真的是實實!」接著一名男子由外回來,看見抱在一起的母女,立刻驚喜得丟掉手中那買來裹尸的草席,雙目殷紅的將兩人一起抱住。
她小小的身軀被兩個大人抱得緊緊的,緊到她全身起了一陣激靈,明白這對男女應該就是這副身軀的爹娘了。
「哎呀,天氣寒冽,妳怎麼穿這麼單薄就跑出來了,這才落水醒來,別又染風寒了!」那婦人發現她顫抖了一下,以為她冷,馬上吩咐道。
落水?這下她明白了,這小女童昨日落水死了,而自己被那瘋婦殺了後,直接穿越進到這具身軀里,她取代了小女童!
「冷嗎?爹這就抱妳進屋去。」男子月兌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忙抱著她到雷府外院另闢給下人居住的屋子里去取暖。
眼見春實實的父母在屋里為自己忙東忙西,一個為她生火烘暖身子,一個喂她喝下姜湯熱粥,兩人臉上充滿喜悅——本以為死了的女兒失而復得,如何不令兩人歡天喜地。
這讓本想告訴兩人自己是周筱琳,不是春實實的她,不知如何啟口了。
另外她也擔心自己真正的身分會嚇壞人,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了,誰又能接受她穿越的事實?如果真說出口,只怕人家會以為她落水後瘋了吧?
說不定,干脆把她當妖怪看待,古代人對付妖怪的方法多是放火活活燒死,她可不想死得這麼慘烈,左思右想,還是決定隱藏這個秘密,不說了。
周筱琳一雙機靈的眼悄悄觀察屋里布置,這屋子雖干淨但設備簡樸,再瞧眼前兩人的裝扮,與她剛才在外面見到的人差不多,只是又稍微體面些,看來春實實的父母應是這戶大宅院的家僕,可能還是個小避事什麼的。
「實實,妳現在覺得如何?可還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爹再去為妳請郎中來瞧瞧?」春品貴關心的問。
「是啊是啊,還冷嗎?娘再給妳弄床被子來。」春嬸也問,這屋子是另闢給雷府內管事級以上的下人住的,弄床被子非難事。
周筱琳搖搖頭,春實實的父母這般噓寒問暖,顯然極為疼愛女兒,她不禁想起自己就這麼莫名其妙被刺死了,老爸老媽一定傷心死了。
想起父母此刻失去自己的心情,她不住悲愁起來。
「實實,真不舒服嗎?爹這就去找郎中過來——」春品貴見她憂容,立即就要出門請人來。
「不用了,我很好,身體無大礙,既不冷也不餓,你們不用擔心。」她趕快叫住已經要沖出房門的春品貴,表明自己毫無不適。而這也是事實,醒來後,她除了精神受到驚嚇外,身體好得很,可見這具身軀在未落水前極為健康。
春品貴松了口氣,正要走回來,門外已有人急敲門。
「春管事、春嬸,快!快出來,老太太不行了!」外頭的人喊得急。
兩夫婦聞言臉色一變,春品貴趕緊去開門,門一開見是李嬤嬤。「老太太真不行了?」他急問。
李嬤嬤哭紅了眼。「老太太從昨日起就已經……唉,能拖到今日早上已是不容易,我曉得你們家實實剛醒來,夫婦倆正高興著,但太太讓所有人都過去老太太房里誦經,替老人家續命延壽。」
「那還等什麼,咱們夫婦這就過去。」春品貴立刻說,老太太平日待他們不薄,這時候過去為老太太盡點心意也是應當的。
「可是實實……」春嬸回頭看了眼女兒,她剛醒過來,放她一個人在屋里著實不安心。
「她既然醒過來了也得一道去,太太發話,所有人不管老少都得去,那方姨娘連自己院里摔斷腿的小翠都給抬過去了,實實若不去,怕日後讓人鑽了空子……」李嬤嬤暗示的提醒。
春嬸一听就明白,這府里後院如後宮,各房都有計較,他們夫婦是太太趙氏院里的人,方姨娘若知太太院里有人托病沒去,八成又會衍生事端,說太太院里的人對老太太不上心。
春品貴抿了唇,走到女兒床前。「實實,咱們身為雷家奴僕,由不得自己,倘若妳身子還行就站起來,咱們一道去頌德園替老太太延壽。」他嚴肅的說。
周筱琳從他們的話推測,這快死了的老太太大概是府里的長輩,曉得自己不去會為他們帶來麻煩,于是點了點頭。「放心吧,我自己能走的。」她起身下床,套上小包鞋就隨他們去了。
春嬸仍擔心著她,卻也無可奈何,身為家僕,什麼事都不是自己能掌握,得隨主人拿捏。她心疼的牽著女兒的手,與丈夫一起去到老太太住的頌德園。
屋外面已是滿滿的人,大伙哭成一團,旁邊還有和尚手捧經書,嘴上念念有詞。
周筱琳瞧著眼前這陣仗,可見自己穿越來的地方不是一般小戶,當是極富之家了。
她隨著春品貴夫婦往前走,老太太屋前有人指揮著眾人前進,一批批的讓人進到老太太屋里,等念上一段禱文後再出來。
春品貴一家三口跟著排隊,不少人見到「春實實」先是吃驚,後又替春品貴夫婦高興,可眼下的氣氛哪能表現出一絲喜色,遂都忍了下來,只朝春品貴夫婦點點頭,表示恭喜「春實實」平安無事了。
春品貴夫婦明白大家的意思,將這些心意收進心里。排了約莫半個時辰左右的隊伍,終于輪到他們一家三口進到屋里。
周筱琳見屋里站了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這些人各個衣著富貴,應該就是雷府的主人們了,此刻他們表情哀戚,尤其是女人們的抽泣聲更是此起彼落。
不過,听這聲音應該是極為傷心才是,可她瞧好幾個人的臉上根本不見幾滴淚落下。
她輕皺起眉頭,又發現有些人一見到她,立即露出驚愕的表情,她想自己「死而復生」,他們八成是被嚇到了。
周筱琳的視線忽然教一名少年吸引了過去,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錦衣玉帶,眼楮炯炯有神,一副聰明睿達之相,也許就是這份韶顏稚齒才教她特別留了心。
正要移開視線時,少年瞧見周筱琳的目光,她抿了唇,立刻裝出孩童該有的天真模樣,故作驚慌失措的垂下臉來。
幸好這時一名嬤嬤讓他們在老太太床前跪下,並隨屋里的和尚一同念經文,和尚念一句他們念一句,她才得以避開那少年的瞪視。
念了幾句經文後,她又忍不住好奇的抬眉往床榻上瞄去,老太太約莫六十出頭,雙眼緊閉,瘦骨嶙峋,但嘴唇微顫,想來是還有意識的。
周筱琳心想人還沒死,卻教這些人吵得不得安寧,這哪是祈福延壽,根本是催人上路!
下一刻,老太太倏然睜開了眼楮,身體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那痛苦的表情像是呼吸困難,這模樣教所有人嚇了一大跳,郎中就站在床邊候著,這時立刻上前查看,但瞧完後也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老太太長期厭食、腸胃脹氣、手腳麻木,而今……唉,是油盡燈枯了……」
屋內的人听郎中所言後,皆垂下頭來,看來老人家時候到了……
周筱琳皺皺眉,抬眼仔細瞧床上的老太太,她的被子微微掀開,隱約露出了小腿,她發現老人家除了下肢腫脹,小腿肌肉還萎縮,再見她抓著心髒痛苦喘氣的樣子,顯然是心肌失去收縮能力,引起呼吸困難和心髒衰竭,再加上郎中剛才說的那些老太太的癥狀,這應該是……腳氣病!
她家里經營中藥鋪,老爸領有中醫師的執照,而她是護理系畢業的,畢業後就在老爸的中藥鋪里工作,跟著老爸學習中醫,是以中西醫的概念皆有,因此一些病癥皆能猜個一二,而她猜雷家老太太得的就是腳氣病。
這種疾病並不是香港腳之類的病,而是一種缺乏維生素B1引起的疾病,會導致心血管系統和周圍神經損害。
想來老太太長期缺乏維生素B1,造成心髒擴大,血液循環緩慢而水腫,漸漸地四肢麻木、疼痛、無力,肌肉萎縮。
可瞧老人家病況雖嚴重,但也不是完全無救,腳氣病在十七世紀才有記載,但到了十九世紀還不知道發病的原因,由此推測自己所在的朝代離民國至少四、五百年以上,因此在此時還治不了這個病。
不過這個病並不難治,只要平日飲食多補充維生素B1就可以了,她想說出治療的方法,但一個才幾歲的女童,說的話誰會相信?
況且,若貿然提議,萬一沒有人相信,反而連累了春實實的雙親就糟了。
但,人命一條,難道就眼睜睜見死不救?
周筱琳躊躇起來,暗忖著該怎麼做才好,突然,床上的老太太瞪大眼指著她,眾人立刻朝她看來,以為是小丫頭跪著的時候對老人家不敬,讓老人家在彌留之際惱怒了。
周筱琳屏住呼吸,不會吧,這老太太該不會看出她猶豫不決的心思吧
所幸一會老太太手一軟,又癱了下來,這根本是病昏頭的無意識行為,但所有人皆是眼帶怒氣和猜忌的瞪向周筱琳,那指責的神情怪嚇人的。
周筱琳卻靈機一動,馬上露出了猛然想起什麼的神情。「我……我溺水後夢見有人告訴我救老太太的方法了。」
眾人一听,全露出驚訝的神色,大家都知道她昨日不知何故落水了,被救起來時已奄奄一息,撐了幾個時辰便斷氣,可不知怎地又活過來了,興許這死而復生的人真有什麼奇怪的際遇也不一定。
「實實,不可胡說!」這場合哪容得她胡言惹禍,春品貴趕緊制止她。
「我沒有胡說,我是真夢到了。」她堅持。
「那麼妳說說,夢見什麼了?」站在離床最近的中年男子嚴肅的問,似願意听听。
周筱琳瞧這人說話有股威嚴,且看他的衣飾與站的位置,揣測應當就是這個府的男主人,也許是老太太的兒子吧。
她刻意裝得膽小害怕的樣子,不讓人看出她內心的篤定。「這……我……」
「妳這孩子怎麼了,對老爺說話怎能自稱我,要稱奴婢。」春嬸提醒她。
奴婢?周筱琳不住懊惱,人家穿越不是當公主就是富家千金,自己偏偏穿越在一個下人身上。她嘆了口氣,形勢比人強,只能唯唯諾諾的改口道︰「是……奴婢剛醒來,有些事記不清了……可這夢里的事卻還記憶猶新,奴婢記得夢見一名菩薩,她道奴婢不會死,因為有任務讓奴婢返回陽間,那菩薩說,奴婢的主子患的是腳氣病,讓奴婢端碗豬肝湯來給老太太服下,便可舒緩她的疼痛。」她最後說出重點。豬肝的維生素B群含量高,能讓老太太及時補充維生素並續命。
眾人訝然。「豬肝湯?」
太太趙氏的臉孔馬上拉下來。「妳這丫頭不是在說笑吧,老太太都病成這樣,就算是藥物都回天乏術了,更何況咱們雷府是藥商,什麼珍貴藥材沒有讓老太太服過,妳居然說只要一碗豬肝湯就能救老太太的命?」她語氣帶著怒意,春實實是她院里僕人的孩子,就等于是她的人,這般胡言亂語豈不為她惹麻煩!
春品貴夫婦也急出了汗,女兒過去是極少開口說話的人,一天說話沒超過三句,怎麼今日竟敢當著眾人的面信口開河了?
「實實,作夢的事做不得數,還不快向老爺、太太認錯!」春品貴不安的道。
周筱琳失望的嘆息,都怪自己年紀小,身分又低,連作夢救人的借口也行不通,唉,她就是有心也救不了這老人家。
「母親,祖母已病成這般,即便是偏方,試試也無妨,或許真有用也不一定。」說話的,正是之前周筱琳留意到的那個俊俏少年。
趙氏听了這話,皺了眉,還沒開口,老爺雷耿狄已經點頭吩咐道︰「去,讓廚房做一碗豬肝湯來!」所謂死馬當活馬醫,總得試了才知有沒有用。
有人應聲去辦,不一會便端了一碗豬肝湯進來,可老太太身子痛得根本吞不下任何東西,周筱琳得了主子們允許,起身端過豬肝湯,挑出豬肝並剪成小碎塊,然後一口一口喂進老太太口里,老太太吞不下嘔出來的她又塞進去,這麼反復幾次,老太太總算也吞了一些進去胃里,過了一下子,臉色居然漸漸好轉,不再一臉的死氣沉沉,眾人見了都吃驚起來。
「老太太轉活了!」那郎中不可思議的驚呼道。
雷耿狄也趨前去看,老太太的呼吸果真順暢多了。「想不到豬肝真的有用」
周筱琳微笑。「老太太不會有事的,那菩薩還說了藥方讓奴婢背下。」
「什麼藥方,說來听听?」雷耿狄問。
「是,那藥方是……防己、細辛、犀角、蓖麻葉、蜀椒、防風、吳茱萸……」
眾人瞪著她,一臉不敢置信,小小丫頭怎會懂得這些,莫非真是菩薩托夢了
雷耿狄用眼神詢問郎中這藥方是否有用,見郎中沉吟後點頭,人人又是心驚。
「去,去藥櫃里領出這些藥,煎給老太太服下。」雷耿狄已信了她的話,讓人去領藥來。
方才那少年也因此特別瞧了周筱琳一眼,發覺他的目光後,她立刻拘謹的低下頭來。初來乍到這個地方,情況不明,還是規矩點別露出了異樣,以免惹來麻煩了。
而眾人只當她是溺水被救活後真的有了一番奇妙際遇,才能說出這番話,比起怎麼救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她救了雷家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一命,成了老太太的救命福星,這丫頭想必未來後福不淺!
這日,「春實實」端著湯藥往頌德園去,照理以她的年紀與資歷是沒資格服侍老太太的,頂多在廚房或倉藥房打打雜,可因她意外讓老太太起死回生後,便得了契機破例讓老太太收進園里去了,雖是三等丫鬟,但已羨煞旁人了。
她行經假山,遠遠見到兩個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一個是趙氏,另一個是她的心月復許嬤嬤。
雷府待了三個月,她也大致了解自己所處的朝代和雷府的狀況了,雖是從未听聞過的朝代,但與明朝制度頗為相像,只是較開明些。至于雷府,是以買賣藥材起家,雷耿狄行商有道,又跟宮里人搭上線,成了專給皇家供貨的御藥商,在地方是極富之家。
而雷耿狄有一妻趙氏,妾室方氏與陶氏,共生了五子一女,趙氏生有兩個嫡子,分別是老大雷青石與老四雷青雲,方姨娘生了長女雷紅華以及老三雷青岩,陶姨娘在雷家沒什麼地位,生有老五雷青峰,另外,府里還有個早逝的姨娘毛氏,她遺下老二雷青堂。
她也調查出春實實實際年齡八歲,父母是趙氏的陪房,雖然名義上他們是雷家的下人,但賣身契是捏在趙氏手里的,因此她也得視趙氏為主子。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要當人家的奴婢,得看人臉色才能苟活,如今的處境令她苦嘆。
雖然她之前有想過要離開雷府自己過活,可現實狀況是若無趙氏首肯,她是無法月兌離奴籍的,私自逃離只會連累春品貴夫婦,而自己若被抓回來,被打死都有可能,她只好無奈的打消逃離雷府的主意。
而且從此下定了決心,既然得在這里住下,從此她就是春實實,周筱琳的身分只能當成永遠的秘密了。
這會對當人家奴婢的事還心有不甘,實在不想對趙氏裝出卑下的模樣,她便閃到一旁去,等她們離去後再出來。
哪知,她們走著走著,竟就在她躲藏的假山前停下腳步,並開始說起話來。
「大少爺昨天夜里又發高燒了,您在大少爺的屋里守了一夜,委實累壞了,這會大少爺身子好多了,您也該回去休息了。」許嬤嬤勸著趙氏。
「我累什麼?青石的身子會這麼羸弱,都怪我這做娘的在娘胎里沒替他調養好,讓他一出世就吃盡苦頭,無一日不與湯藥為伍,我照顧他也是當得的。」趙氏在許嬤嬤面前向來不掩飾什麼,連看兒子也沒叫上其他下人,只帶了她。
「這……當年您初嫁到雷家來,既要持家又要侍奉老太太,尤其得面對老爺已經有方姨娘和陶姨娘在,這些人全盯著您當家主母的位子,您得使出渾身解數才震得住這府里的大小事,可這麼一來自然累得身子狀況不佳,懷大少爺時您也沒少受折騰,不說孩子差點不保,您也險些沒命,要不是您咬牙撐著,大少爺還來不到這人世呢。」許嬤嬤說。
「唉,我若當初沒執意生下他,他何苦一出生體質就比旁人弱,而今都十八了,可瞧老爺對他的態度還是冷冷淡淡。昨天他大病,老爺也只是過來看了一眼,交代他好生靜養便到方姨娘那歇下了,將來這家業我怕是……」趙氏一臉憂心忡忡。
「太太別亂想,大少爺可是嫡長子,方姨娘所生的三少爺再怎麼說也是庶出,怎好來爭奪家主之位,況且雖說大少爺身子弱,不得老爺歡心,可咱們還有四少爺呢,老爺對四少爺總是贊賞有加,四少爺也爭氣,才十五歲的年紀就允文允武,還頗有商業天分,已懂得行商之道,老爺這兩年常將他帶在身邊,讓他觀摩著如何做生意,奴婢瞧老爺是有意栽培四少爺接掌家業的。」許嬤嬤喜孜孜的說。
太太共生下大少爺與四少爺兩個孩子,他們任何一人繼承家業都是正統合宜的。
許嬤嬤以為趙氏听了這話後心情會好些,畢竟四少爺也是她親生,他若得了家業,趙氏也不用怕方姨娘爬到她頭上去,可怎知抬眼望去,趙氏竟是露出憂愁苦色。
「說起青雲這孩子……唉,他人健健康康的,什麼都有了,老天將所有最好的都給他,這還不夠嗎?他怎能老是搶去他大哥的風頭,萬一老爺讓他繼承了家業,那青石該怎麼辦?他這不是讓青石難堪嗎?將來縱使青雲真繼承了家業,我也不會高興的。」
「這……大少爺與四少爺都是您親生的,誰繼承家業不都一樣?」許嬤嬤訝異她怎會說出這番話來。
「青雲再怎麼樣也不能強過兄長才對。」
「可是……」
「別說了,青石體弱,我替他多打算一些也是應該的。至于青雲,不是我偏心,他若懂得兄友弟恭,又知曉厲害輕重,就該少做些讓我操心的事,謹守本分的不要去威脅到自己大哥的地位。」趙氏說得嚴肅。
大少爺是太太的心頭肉,太太對他心懷愧疚,自是什麼都為他設想,可這麼犧牲四少爺,總不是個正理,對四少爺也太不公平。許嬤嬤雖內心里不服,可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得輕輕點頭道︰「欸……太太用心良苦,四少爺聰慧,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趙氏滿面愁容的擺手。「罷了罷了,照顧了青石一夜,也真累了,回去吧。」
說著,趙氏和許嬤嬤總算慢慢走遠了。
春實實松口氣的走出來,邊思索著邊往頌德園走去,這府里的幾位少爺,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四,也就是當日老太太病重時,她在病榻前特別留意的少年。
那少年瞧起來傲氣十足,哪想得到這麼不得寵,他的母親偏心成這樣,還怕小兒子搶了大兒子的鋒頭,難怪人道五根手指攤出來,長短不一樣,這世上當真什麼事都有。
「我說妳這丫頭磨蹭什麼去了?端個藥端這麼久,要是誤了老太太服用的時辰,瞧妳皮不繃緊點,討頓打是活該!」碧香遠遠看見春實實,手扠著腰大聲責問。
在老太太身邊伺候共有四個一等丫鬟,分別是碧香、碧玉、碧雪、碧荷,而負責指導春實實規矩的便是碧香。
春實實听見碧香的聲音後,端著湯藥趕緊快步過去了。「碧香姊姊好。」她忙陪笑打招呼。
「好什麼好,瞧這碗湯藥都快涼透了,還能讓老太太入口嗎?方才妳到底干什麼去了?要知曉,妳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天大的福分,萬不可犯一絲錯誤,若是讓人打回去當粗使丫頭,那可是沒臉的。」碧香好意提醒她,她與春嬸平日交情不錯,對春實實也願意盡心教導。
「是……」春實實低頭稱是,不敢頂嘴一句,雷府家大業大規矩多,尤其是老太太房里的規矩更是繁瑣,主從、上下間皆不可逾矩,待了三個月,漸漸的她也學會了謹言慎行。
碧香見她尚稱乖巧也就不再念她,轉身先走了。
她正舉步要跟上,卻彷佛听見後頭的假山那頭有腳步聲,她直覺回頭去瞧,又看不見什麼,皺了皺眉,邁步進到頌德園了。
八年後。
河北祁州素有「藥州」之稱,與河南禹州並稱為「北祁州、南禹州」。
祁州藥商雲集,藥材的培植與炮制技藝高人一籌,整個祁州城藥氣燻天,因此博得「藥不進祁州無藥味」的美名。
祁州藥業繁榮,又以雷家最為出名,雷家的制藥比朝廷官藥局的藥品質還佳,珍貴的藥項也齊全,因而令宮中舍棄官藥局的藥不用,破格只進雷家出品的藥,讓雷家成為祁州唯一的皇商,一時風光無人能及,雷家也因而富甲一方。
而今日這大富之家的花廳上,家主雷耿狄正在大發雷霆。「我雷家世代藥商,以救人救世聞名,怎出了你這畜生讓我雷家丟盡臉面!你不求上進,成天只知吃喝玩樂便罷,這會竟敢去青樓嫖妓,甚至為了個花魁爭風吃醋,打傷寧王世子,你這混賬東西,今日若沒打死你,我雷耿狄無顏面對雷家祖宗!」雷耿狄氣急敗壞的讓人取來棍棒,要打死跪在地上的不肖兒。
二十三歲的雷青雲,稜角分明的臉上並不因雷耿狄大怒而有懼怕之色,反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讓雷耿狄見了更氣,一棍子就要打下去。
「父親,且慢,這件事咱們還沒搞清楚……咳……您先別動氣,听青雲怎麼說後再教訓也不遲。」雷家老大雷青石滿臉病容,仍讓人扶著出來替老四求情。
「是啊,老爺,青雲平日是胡鬧了些,但絕對不會有膽打傷世子爺的,這事說不定是誤會。」趙氏心急如焚的再上前說項。
「妳給我住口,這小子幾年前還頗有點長進,可越大越成了廢物,都是妳教出的好兒子,寵得他無法無天,如今打傷了世子爺,對方雖暫時沒追究,但將來若真要論罪,傷及皇親不是死罪也得流放出去!」
趙氏聞言瞬間白了臉。
出了這麼大的事,雷家其他人自然也都趕來看熱鬧了,方姨娘暗自冷笑,等著看笑話,此時她身邊站著的正是今年二十有四,在雷家排行老三的雷青岩,他面上雖顯露同情之色,可心里與方姨娘一樣幸災樂禍。
而角落還有一對母子,是陶姨娘以及十八歲的雷家麼子雷青峰,這對母子平日行事少引人注目,可今日這動靜太大,老爺幾乎氣炸,讓他們不得不過來關心一下。
幾乎所有人都來了,只缺了老二雷青堂,雷青堂生母毛氏逝世後,便養在嫡母趙氏院中,直至十二歲方另外立院,今年二十有五,此刻人在浙江為雷耿狄打理南方生意。
「老爺,就算青雲真有錯,您打死了他也于事無補,況且世子爺不是不追究了嗎?」趙氏護子,站在雷青雲身前硬著頭皮說。
「太太說的有道理,老爺,事情沒那麼嚴重,不過是年輕人好玩做了輕浮的事,再說這些年他也委實鬧了不少事,可不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回相信也是一樣的,您實在沒必要發這麼大的火氣,不如听听青雲怎麼說,也許這次真有什麼誤會也說不一定。」方姨娘上前補了話,不過她這些話不知是幫忙還是倒踢一腳,心態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好,我就讓這小子說清楚!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怎會與世子爺爭風吃醋」雷耿狄听了這些話,怒火直燒,雖然願意給雷青雲開口的機會,但早已打定主意等他說完,就要痛責這小子了。
「打傷世子爺的人不是我,你們若肯信就信,不信我也沒辦法。」雷青雲一臉滿不在乎的說。
「青雲,你這什麼態度,難道真要老爺打死你不成有話還不好好說?」趙氏听了他的話險些昏倒。
「兒子說的是實話,這事與我無關!」
「該死的家伙,妳讓開,再攔著我連妳也打!」雷耿狄怒火中燒,舉起棍子一副誰敢攔阻就打誰的模樣。
眾人眼看棍子就要落在趙氏身上,陶姨娘已驚呼出聲,就連方姨娘都吃驚了,這棍子打下去,趙氏不重傷也去了半條命。
但就在棍子即將打下前,雷青雲猛地起身迎向那一棍,不讓趙氏為自己受傷,棍子打在他的肩上,他一聲不吭硬是接下來。
「青雲,你還好吧?」雷青石大驚失色,趕緊趨前詢問。
「大哥放心,我死不了。」雷青雲竟還說得出這種話。
「啊!老爺不要——」
趙氏來不及喊完話,雷青雲的腿轉瞬軟下,跪在地上,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襲來,他往自己腿上望去,腿已被打斷了一條,那腿骨穿肉而出,血瞬間濺了一地。
此景嚇得趙氏當場昏厥過去,病弱的雷青石也驚咳不止,下手的雷耿狄都忍不住臉色發青了,趕緊要人去請郎中過來,並讓身旁僕人尋來巾帕,為雷青雲止血應急。
這腿骨斷了,怕是將來會殘廢,眾人沒料到雷耿狄會下這麼重的手,皆是嚇壞了。
「這都成什麼樣了你教訓兒子可以,可竟然將兒子給打殘了,你可真狠得下心來!」這時,老太太讓春實實扶著趕來了,一來就見到趙氏昏倒,長孫驚咳,雷青雲更是斷了腿跪在地上,她氣得身子顫抖,要不是春實實撐著她,恐怕已氣得站不住了。
十六歲的春實實身材中等,肌膚細白溫潤,此刻頭上簡單別著一朵怒放的芍藥花,瞧起來干淨利落。
她如今已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老太太房里的碧香三年前讓老太太安排嫁給外面鋪子的掌事後,便由春實實接手碧香的位置。照理當上大丫鬟後,老太太會改個合意的名字,可老太太喜歡春實實這個听起來乖巧實在的名字,是以並未另外賜名。
此刻春實實瞧著廳里的景況,略瞥了雷青雲一眼,暗道,這回他可闖了不小的禍!
她心下嘆氣,可臉上不見任何表情,只是乖巧的站在老太太身邊攙扶著她。
雷耿狄見老太太出面,表情變了變。「娘,您不在屋里歇息,怎麼來了?」
「我若不來,這家還能安寧嗎」老太太氣惱的說。
「老爺也只是懲戒一下青雲,您別擔心——」方姨娘瞧著老太太的臉色,上前打圓場,想緩和緊繃的氣氛。
「懲戒一下?這腿都打斷了,有父親這樣懲戒自己兒子的嗎而妳倒好,方才一旁看著可有上前阻攔過一句?」老太太反過來詰問她。
方姨娘被問得無言。「我……」
「得了,妳就會在我面前賣乖,一旁去吧,別插嘴了!」老太太一句話就打發了方姨娘。
方姨娘尷尬的退後,一張臉一陣青一陣白的,心里很不平衡,老太太素來重視嫡妻嫡子,加上趙氏又是她的親佷女,當然什麼事都偏護著,容不得人家插上一句。
「你可威風了,打殘兒子,搞得府中雞犬不寧,是想氣死我這老太婆,你才滿意!」方姨娘退下後,老太太拍桌怒吼,質問雷耿狄。
「母親,這小子已經無法無天了,您不能再慣著他了。」雷耿狄雖這樣說,但已趕緊垂了手,連棍子都丟一旁去了。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手這麼重,實在有些後悔,但一時也拉不下臉來,只得與母親僵持。
「我什麼時候慣他了?他做錯該罰就罰,可你就能罰過頭嗎?你這不如殺了他,否則瘸了腿,你讓他往後日子怎麼過下去?」
雷耿狄鐵青了臉,這才沒話可說。
此時僕人也帶著郎中過來,郎中稍替雷青雲應急處理後,才示意可將人抬去休息。
「來人,將青雲給我抬回雲索居,這孩子的腿若廢了,這事我絕不會善罷罷休!」老太太氣呼呼地讓人帶走雷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