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義非明明知道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他沒有資格插手,可是大廳里不斷傳來那只小綿羊的哭聲,而且哭的模樣……真的教人會心軟。
「錢呢?」伏義非勉強的抽回自己的目光,審視著坐在主位上的棠老爺。
只見棠老爺畏畏縮縮的,一句話也不敢吭。
反倒是一旁的江大娘陪著笑道︰「伏爺,欠錢莊的錢,我們正在籌,只要我與汪嬤嬤談好這筆生意,就能還一半了……」
「一半?」伏義非的大掌用力的拍向桌子一下,震得桌上的茶水都溢出杯子了,「一個月前,有個姑娘允諾我要將帳款全數清算,現在你們說話不算話是嗎?」
「這……」江大娘擦擦額上的冷汗,「伏爺,您也知道棠家光景不如以前,能收回多少就是不吃虧,剩下的……」
「娘的!妳是把我當傻子來耍弄就是了?」伏義非高大的身子一站起來,立刻嚇得眾人肩頭一縮,「把那名姑娘給我叫出來說清楚!是她說要還錢的!」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江大娘的女兒們根本不敢出聲,急急忙忙的搖頭。
須臾,一旁的棠綿綿畏畏顫顫的站了出來,舉起她軟軟的小手至耳邊。
「是、是我。」她的小臉垂得好低,根本不敢直視他那雙發火的虎眼,「對、對不住,是……是我言而無信,我、我很努力去掙錢了,可是、可是酒樓不肯買我釀的酒……嗚嗚……」
她一邊哭,一邊勇于承認。
瞧,她的眼淚又串串落下,令他心煩得要命。
「就是妳?」他來到她的面前,看著她不斷的顫抖,彷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只會吃人的怪獸。
「嗚嗚……」他生氣了!他會不會真的將她吃下肚?
嗚嗚……他長得真的好象一頭熊!
「是是是,就是這名蠢丫頭!」江大娘急忙來到他的面前,企圖安撫他,「所以我打算將她賣給青樓,以後就不會有人誆了伏爺。」
伏義非皺眉,目光仍舊盯在棠綿綿的身上,「妳叫什麼名字?」
棠綿綿吸吸鼻子,從貝齒里吐出話,「棠綿綿。」
「姓棠?!」听見她姓棠,伏義非的腦子還有些打結,「妳是棠家千金?那怎麼會是妳被賣到青樓?」
在來棠家之前,他早有耳聞棠家復雜的關系,但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這棠家不但復雜,唯一的千金小姐還要被賣進青樓。
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平啊?
「不賣她要賣誰?」于婉兒冷嗤一聲,「她在家也只會吃白食,既不會挑水砍柴煮飯,留她何用?」
「不如就賣到青樓,至少還可以補貼家里的欠款。」于巧兒偷偷竊笑,「以後讓男人上了她的暖帳,陪男人睡……」
被伏義非一瞪,于巧兒閉上了嘴巴。
「爹……」棠綿綿望著棠老爺開口,「請您不要將女兒賣到青樓好嗎?我願意委身為奴,就是不願意進青樓……」
「啥話?青樓有什麼不好?以後包妳穿金戴銀的。」汪嬤嬤生氣的插話。
棠老爺依然低著頭,不敢望向棠綿綿那雙淚眼。
「沒得商量、沒得商量了。」江大娘霸道的道。「瞧妳這個愛哭鬼,哭到妳爹都衰了,現在妳唯一的用處,就是跟汪嬤嬤到青樓,至少妳不會餓肚子。」
這是在上演倫理大悲劇嗎?伏義非雖然有些不懂他們在搞什麼鬼,但很明顯的這江大娘是玩真的。
從江大娘的眼中可以看得出來,她是想要除掉棠綿綿這個眼中釘。
嘖嘖嘖!做人有必要如此趕盡殺絕嗎?伏義非磨蹭著下顎,在一旁將這一幕都看進眼里。
雖然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但是……
小綿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心都煩了。
「別哭了!」伏義非突然一陣低吼,然後用大掌拍向棠綿綿的肩膀,「妳再哭,也不會哭出錢來。」
「是嘛!」于婉兒和于巧兒在一旁幸災樂禍的訕笑,「還不如認命的跟汪嬤嬤離去。」
「這樣好了。」伏義非睨了那對姊妹一眼,最後將目光移到棠綿綿的身上,「就拿她來抵一半的債款好了。」
此話一出,讓眾人都傻眼。
「喂喂喂!事情都有先來後到。」汪嬤嬤跳出來抗議,「我可是要準備付訂金了……」
「老子要的東西,妳這八婆敢跟我搶?」伏義非呿了一聲,一副壞人臉的望著她,「知不知我背後的靠山?金寶莊想討回的東西,妳敢吭一聲?」
「金金金金金寶莊?!」汪嬤嬤一听,雙排牙齒打顫,最後也只能模模鼻子。
看來她這趟是白走了。汪嬤嬤無奈,只好帶著兩名大漢離去,落得空手而歸。
一見汪嬤嬤離開,江大娘左右不是的在原地懊惱。
「伏爺,這小娃兒……當真可以抵我們的債款?」江大娘不得不妥協。反正那丑丫頭遲早都要賣的。
伏義非左看右看,又捏捏棠綿綿的手臂,彷佛她是一只很可愛的烤雞。
但最後他搖搖頭,「最多只能抵一半,另一半,就由她們其中一人吧!」他指向于婉兒、于巧兒的方向,讓她們大吃一驚。
「不、不要!」于婉兒首先大叫,「娘,我要嫁人了!不可以選我!」
「娘,我也不要……」
兩個姊妹開始在偌大的大廳里大吵大鬧。
「等你們決定好,再到水泉酒樓找我,要不,我明天一早離開,就直接揪人上車了。」伏義非嘴角有著邪壞的笑容,最後將大掌放在棠綿綿的肩膀上。
她驚訝的抬眸望著他,對他還是有著揮之不散的畏懼。
「走吧!」他刻意放小音量,「在他們還沒有做出決定之前,妳也是抵押品。」
抵……押品?!
*****
嗚……嗚嗚……
棠綿綿一路跟隨在伏義非的後頭,雙手不斷在臉頰拭淚,就像一只無助的小羊兒。
伏義非听著她的哭聲,听得有些臉抽筋了。
「不要哭了,成不成?」他停下腳步,回頭一吼。
這一吼,她的眼淚像珍珠般的掛在眼睫上……
一、二、三。
只維持這一下下,她的眼淚又撲簌簌的落了下來,雙唇則是緊緊抿著。
噗!他差點因為她這副可愛的表情笑出聲。
怎麼會有姑娘家有這麼可愛的表情呢?他像是撿到一個新鮮的玩具,左看右看她的長相。
她長得好粉女敕,白皙的臉頰配上小巧的五官,一頭長發盤成雙髻,讓她的年紀看起來更小了,完完全全不同于金沙城那些大剌剌的蠻姑娘,讓他愈瞧愈順眼,也愈瞧愈可愛。
「大、大爺……」她眼眶全盈滿淚水,「你……會不會把我賣到青樓?」
「不會。」他回答得很堅決。「不過你們的關系還真復雜,真正的千金小姐竟然要賣身青樓還債,不但鳩佔鵲巢,還想趕盡殺絕。」
「嗚嗚……」經他提起,她又哭了,「我不知道……二娘這麼討厭我,而、而且她……她還要把大姊婉兒嫁給我的未婚夫……」
「啥?」他不可思議的望著她,「她們母女倆一起連手欺負妳到這種地步?」
她委屈的吸吸鼻子,「我釀的酒賣不出去,我原本想要求我的未婚夫借我點錢,替我爹還債,可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沈少爺竟然要娶大姊為妻……」
哇!這也太悲慘了吧!
連他都想為她掬一大把的眼淚了,難怪她會哭得像水匣門都關不緊的淚人兒了。
明明該是天真無邪的姑娘,如今卻遭逢人生的巨變,連親爹都想推她進火炕。
這世道真是變了!連虎毒不食子的畜生都懂得這道理,那棠老頭也太過分了點。
伏義非向來正義感十足,一听到她這委屈的身世,對她的同情可是油然而生。
「好了,妳別哭了。」哭得他心都煩了,「被你們那家人折騰這麼多時間,老子我肚子也餓了。回酒樓去,我請妳好好吃頓飯。」
他咧開兩排白齒,厚實的大掌拍拍自己的胸膛,彷佛天塌下來還有他頂住的模樣。
見他這樣的動作,她的哭聲小了一點,眼淚也少了一些,眨著那雙剛被淚水洗滌過的清澈大眸,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明明上個月見到他的時候,他像頭大熊般想將人生吞活吃那麼恐怖,如今卻又露出憨實的笑容。
她咬著下唇,依然怯怯的望著他,不敢移動自己的腳步,大氣更不敢吭一聲。
「傻娃兒,快跟上來。」他一邊吆喝著她,一邊撫撫自己的肚皮。
剛剛在棠府吼了一陣子,又讓他動了筋骨,現在他的五髒廟都在跟他哭餓了。
她……可以相信他嗎?
棠綿綿的心里雖然這麼想著,可是她的雙腳卻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如果她選擇不相信他,那麼她還有誰可以信任呢?
親生的爹都能為了外人,想要將她推入火炕里去了,自那刻開始,她就再也不是爹的掌上明珠了……
一想到此,她的眼淚又是忍不住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爹的狠心,讓她的心像一朵逐漸枯萎的花,連活下去的生氣都慢慢失去了。
今後,她該何去何從呢?
「傻丫頭。」伏義非嘖了一聲,也不拘兒女之禮節,上前伸出大掌,直接便捉住她的小手。
唔……他握住她的小手時,才發現她的手也好小,而且軟軟的,卻異常的冰涼。
他的大手好溫暖,暖得幾乎燙人,讓她下意識的想抽回小手。
然而他卻反握得更緊,還對她露出一抹毫無心機的笑容。
「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妳這樣哭哭啼啼的,小心妳的福氣都被妳的眼淚給沖走了。」他握著她的手,走在人來人往的市集里。
而他,沒有意會到自己正握住了一名小彪女的軟馥小手,是一件多引人注目的事情。
她依然吸吸鼻子,將過多的水氣吞咽喉下,眼光盯著他厚實的背,再接著移到他的大手跟自己的小手,臉頰莫名一陣燥熱。
「如果……我不哭的話,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賣到青樓?」最後,她小聲的開口,「我可以做小婢,也可以做很多很多粗重的事,但能不能別把我送進青樓?」
「成。」他大笑出聲,爽朗的答應,「只要妳不哭,老子什麼都答應妳啦!」
于是,她用另一只空閑的手,迅速的抹去臉上的淚水。
為了不讓自己被賣進青樓,她很努力的不再讓眼眶掉落一滴的眼淚,希望不要像他說的,哭到福氣都被她沖走了。
她要好好留住此刻的福氣──
就像此刻他牢牢的握住她的手一樣……
*****
「娘──」
隔天一早,一陣驚天動地的喊叫,劃過棠府的大廳。
于巧兒跪倒在地上,直拉著江大娘的裙襬,哭哭啼啼的哭花了臉上的妝。
「哭個屁!」伏義非吼了一聲,壓過于巧兒的哭聲,「又不是要將妳賣進青樓!」
「娘,巧兒不想賣身為奴,為什麼要我代替姊姊呢?」于巧兒拚命搖頭。
「娘的,又不是要妳去赴死,妳不要個什麼勁兒。」伏義非見到他們這一家人哭得虛情假意的,簡直讓他心煩得要命。
「明明棠綿綿那個賠錢貨都被帶走抵押債款了,為何還要我淪落為奴呢?」于巧兒不理會伏義非,依然哭得很起勁。
江大娘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兒賣身為奴,但現下家里就是拿不出一毛錢來了。
再加上欠金寶莊的款項久久不還,是會有「傳說中」的報應……
如今若能讓女兒抵另一半的債款,那倒也是省事。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她這個做娘的也是會心疼。
「巧兒,妳先忍忍。」江大娘安撫著次女,「等妳大姊嫁給沈少爺,拿到聘金之後,為娘的就還錢為妳贖身,好嗎?」
「不、不好……」于巧兒搖頭,「我怕妳們會忘了我,我也怕他將我賣進青樓……」
「呿!」伏義非翻翻白眼,「憑妳?我不貼錢給老鴇就該偷笑了。」
在他的眼中,于巧兒一副賊頭綠豆眼、蒜頭鼻、大嘴吃四方的長相,賣掉她還稍嫌費工夫一些。
此時大廳里,正上演著難分難舍的親情悲劇,然伏義非的耐性有限,見她們母女倆似乎談不攏,于是將借條往桌子一放──
「娘的,別浪費老子的時間,要不要跟老子走,一句話!」他將借條放向桌面時,另一只大掌則是從腰間模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順勢的插在桌面上,「不想跟我走,就剁了在上頭畫押的借款人五只手指。」
江大娘嚇得渾身發顫,她可沒忘記是她向金寶莊落款簽名。
「巧兒,就這麼辦。」江大娘將于巧兒從地上拉起,「娘向妳保證,只要妳大姊嫁進沈府,一拿到聘金,娘就到金沙城為妳贖身。」
「娘……」于巧兒不依,一直哭、一直魯。
「伏爺……」江大娘扯著于巧兒的衣袖,彎腰鞠躬的來到伏義非的面前,「您別氣,咱們就按照原來的計劃……」
「嗯?」伏義非挑眉,一臉蠻橫的表情,「決定了?」
「是是是。」江大娘陪著笑臉,急忙的點頭,「我女兒就暫先押在伏爺那兒為奴,只要我一拿到錢,一定到金寶莊將我女兒贖回。」
「嗯哼!」他低哼一聲,又將黑眸望向于巧兒,「妳都听見了?還不快點給老子滾上馬車。」
于巧兒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甩都不甩他,最後一刻還是鍥而不舍的拉著江大娘的衣袖。
「娘……」她不依啦!
啪!一記響亮的聲音,響徹整個室內。
火熱的痛楚,自于巧兒的左頰上開始傳開。
「給老娘滾上車。」江大娘被魯到滿月復是氣,「只是委屈妳到金寶莊做幾天的奴婢,有這麼困難嗎?還是妳想看老娘我的手被剁掉?」
「嗚嗚……」于巧兒沒想到一向最疼她的娘居然打了她。
「又不是將妳賣到青樓。」江大娘揪著她,一路踏出大廳,還在她的耳邊嘰嘰喳喳的交代,「這一去妳就機伶些,金寶莊里個個都是菁英,傳說中金寶莊到處是瓖金嵌銀,還會不小心撿到金銀財寶……」
沒有人听見江大娘說了些什麼,只見于巧兒原本哭喪的表情,逐漸恢復平靜。
伏義非離開棠府大廳時,還深深的望了棠老爺一眼──
棠老爺依然畏縮得像只烏龜,根本不敢直視伏義非那雙正直的黑眸,一張嘴張張合合的,也不知道在碎念些什麼。
最後,伏義非斂下了黑眸,「棠老頭,你女兒這一去,你可是永遠都見不著她了。」
然而,直到他離去,棠老爺還是沒有從大廳里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