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一前一後的走出垂花門,堇芳也跟在後頭伺候,穿過庭院,又經過一條高牆深巷,最後來到太夫人居住的寶善堂。
來到寢房,雲家三房的長輩也帶著兒子和媳婦兒前來,就等著佷子和昨天剛進門的佷媳婦前來拜見太夫人。
雲景琛先跟三房夫婦拱手請安。「三叔和三嬸也來了。」
「咱們當然要來了。」孫氏一面陪笑,一面用眼角望向佷媳婦,見她果真跟傳聞一樣平凡,比自己的媳婦兒差多了,心中暗自竊笑。
他向芝恩介紹兩位長輩。「他們是三叔、三嬸。」
「佷媳婦兒給三叔和三嬸請安。」芝恩連忙見禮。
雲貴川可不敢為難她,免得惹佷子不高興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景行、寶秀,還不快見過二堂嫂。」
坐在另外一邊的雲景行偕同妻子宋氏起身。「二堂嫂。」
芝恩認出雲景行就是昨晚洞房時,出言挖苦自己的男子,此刻依然面帶嘲弄之色,接著又瞥向他身邊的堂弟妹,對她艷麗的容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對方似乎也同樣在打量自己。
她朝兩人頷首。
「爹、娘,既然已經見過面,我跟寶秀就先回去了,免得二堂兄覺得我在這兒太礙事。」雲景行哼道。
說完,也不等雲貴川夫婦同意,便帶著妻子先行離開了。
雲貴川和妻子有些困窘,又見雲景琛臉上看不出喜怒,不禁怨兒子沉不住氣,要當面認個錯,說下次不會再犯了,看在一家人分上,佷子一定會重新考慮讓他再負責運鹽的工作。
「……奴婢恭喜二爺、二女乃女乃。」就在這時,一名穿著藏青色襖裙,年紀約莫五十的嬤嬤朝他們見禮,讓進尬的氣氛暫時轉移了。
就見她依舊烏黑的發髻梳理得相當光潔,眼角吊高,臉上還抹著水粉,保養得宜,看不出老態,身分雖是下人,卻仗恃著是太夫人身邊待得最久、也是最親近信任的婢女,從來沒干過粗活,態度上更不見半點卑微。
「她是八姑,服侍祖母已經有三十多年了……」雲景琛又對芝恩說明。「祖母在五年前得了腦卒中(腦中風),臥病在床,也全都是她一手照料。」
八姑小心翼翼地扶起躺臥在床上的太夫人。「太夫人,您的孫子和剛進門的孫媳婦兒來請安了,快點張開眼楮瞧瞧……」
已經事先打扮過的太夫人被攙坐起來,六十多歲的她早就滿頭銀絲,額上戴著遮眉勒,瘦小的個子穿了套花青色襖裙,微掀眼皮,目光無神地看著站在床前的孫子和初次見面的孫媳婦,不過臉歪嘴斜,手腳也不能動彈的她只是蠕動唇瓣,嘴角便開始流淌了。
「唔……啊……嗯……」她吃力地發出不明的聲音。
芝恩曲膝下跪,接過堇芳遞來的茶碗,然後向太夫人敬茶。
「這是您的孫媳婦兒敬的茶,來,喝一口……」八姑先把老主子流下的唾涎擦掉,然後接過茶碗,將碗沿湊近她的嘴邊,喂了一小口,意思、意思,然後替主子說著吉祥話。
「太夫人說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雲景琛坐在床緣,輕撫了下祖母干癟的手背。「多謝祖母。」
「嗯……唔……」太夫人流著唾涎,歪斜的嘴巴又一開一合的,眼神呆滯地看著孫子,像是在對他說話。
因為大夫說過得了腦卒中的病人通常意識不清,根本不知自己說些什麼,更無法和普通人一樣表達,雲景琛也只能握了下祖母的手,希望能夠藉這個小動作來傳達心意。
「孫兒改天再來看您。」
待芝恩站起身,見太夫人又重新躺回榻上,口中還是不停地咿咿唔唔,卻怎麼也听不懂,年紀大了,總會有一些毛病,也不禁替她難過。
八姑幫主子蓋好被子,這才轉身看著芝恩,稱贊兩句。「二女乃女乃長相圓潤飽滿,看來就是很有福氣,太夫人肯定會喜歡的。」
聞言,芝恩有些靦腆地朝八姑頷了下螓首,表示感謝。
「出去吧!」說著,雲景琛便往外走。
于是,她便跟在相公後頭步出太夫人的寢房,就連雲貴川夫婦也趕緊出來,為了表現出孝順的一面,以免將來開口要分家,會遭人指責,所以他們不得不常到寶善堂探望,否則屋內味道不怎麼好聞,還真的很不想來。
眾人往院門口走去,一路上都沒人開口,孫氏朝丈夫使了個眼色,又清了下嗓子。
「昨晚的喜宴上,可真來了不少貴客,比咱們景行成親那一天還要多,就連你三嬸的娘家也送賀禮來了。」
「是啊,是啊!而且邢府的大當家還親自送來。」順著妻子的話,雲貴川也笑著附和。
「只可惜他另有急事要辦,無法當面跟你道賀,臨走之前還說等過陣子忙完,再請你喝兩杯。」
在徽商當中,邢、雲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不過雲家是鹽商,邪家則是以典當起家,當鋪遍及全國,兩家若能多多走動,對彼此都有幫助。
孫氏不由得覷了下走在一旁的芝恩,又有意無意地瞥向那雙沒有纏腳的天足,怎麼看就是不滿意。
「就可惜了邢家的女兒當中,不是已經訂了親,就是年紀太小,找不到適合的,否則兩家聯姻,那才真的叫做門當戶對。」她有意無意地眨低芝恩,否則真是渾身不舒坦。
就算芝恩再單純無知,也听得懂三嬸話中的意思,覺得有些難堪,但也只能垂下眸子,默默地忍受。
「好了,別說了……」雲貴川小聲地制止,就怕佷子發火。
孫氏張口欲言,卻被佷子一道厲陣給嚇得吞回去。
踏出院門,雲景琛便帶著妻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直到走遠了,孫氏才唉聲嘆氣地跟丈夫抱怨。
「他根本就是目無尊長,不把咱們放在眼里,什麼時候才不用看他的臉色過日子?我看還是快點分家……」
雲貴川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噓!小聲一點!娘還活著,說什麼分家?」
「要等到何年何月?」孫氏連聲嘆氣。「真是急死人了……」
他搖了搖頭。「急也沒用,只能等了。」
而在此時,走了一段路的雲景琛總算回過頭,注意到跟在身後的小妻子在不知不覺當中拉開距離,便停下腳步。
「二女乃女乃,二爺在等著。」堇芳湊近提醒。
芝恩這才發現相公為了等她,不知何時停下來,連忙加快腳步。
見她跟上,雲景琛才繼續往前走,不過似乎也看出芝恩的心情不好,便丟下一句話。
「不必把三嬸的話放在心上。」
她先是一怔,不太聰明的腦袋轉動了幾下,這才領悟到這句話代表的意思,馬上露出甜滋滋的笑意,知道相公是在安慰自己,方才難受低落的情緒,瞬間煙消雲散,全忘個精光。
還以為她的相公是那種只習慣別人听他的話,嚴厲又淡漠的男子,想不到也有體貼的一面,芝恩痴痴地望著走在前頭的高大背影,雙頰不禁開始發燙,而且愈燒愈紅,趕緊用手心撝住,不好意思讓人瞧見。
這是怎麼了?心髒好像快要蹦出來了……
回到肅雍堂,芝恩臉上的紅暈才稍稍退去。
「二爺,奴才見過二女乃女乃。」阿瑞看到主母就在旁邊,馬上見了個禮,然後才稟報事由。「謙少爺來了,不過馬上進小跨院看大姑娘了。」
芝恩疑惑地問著阿瑞。「謙少爺……那是誰?」
「是我過世的兄嫂唯一留下的兒子,今年已經六歲,昨晚你有見到他。」雲景琛這麼一提,想起那個像是在生悶氣,而且還偷偷瞪她的男孩。
「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他。」芝恩點頭。「那……大姑娘呢?」
雲景琛目光一黯。「是我的親妹妹亭玉。」
妹妹?她這才猛然憶起二姐曾經提起過雲家的情形,拒絕下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不想伺候發瘋的小泵。
雲景琛心想也該介紹另外兩位親人給她認識了。「跟我來。」
「是。」芝恩趕忙跟上。
于是他們一前一後走向正房東側,除了有大小耳房,原來還有座月洞門,里頭別有洞天,另外闢了座小跨院。
進了小跨院,就听到寢房內傳出稚氣孩童的怒斥聲,似正在罵人。
「……我要去告訴二叔,要他把你們全都趕出雲家大門……」
張嬤嬤哭著求饒。「謙少爺,奴婢們也是沒辦法才會這麼做-」
待雲景琛跨進寢房內,就見張嬤嬤和幾個丫鬟全跪在地上,佷子謙兒兩手插在腰上,小臉上怒氣沖沖。
他沈聲問︰「發生什麼事?」
「二叔,這幾個刁奴居然把小泵姑綁在椅子上,真是太可惡了!」頭上留著小辮子的謙兒馬上向最敬重崇拜的長輩告狀。
「非把她們趕出去不可!」
雲景琛馬上望向整個人都蜷縮在椅上的小妹,她似乎很害怕。
「亭玉……」見他要靠近,亭玉兩手亂揮,身上的襖裙也不知沾了什麼,一塊一塊黑黑的,簡直髒亂不堪。「不要綁我……我會很乖的……」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把她綁起來?」雲景琛怒斥。
張嬤嬤和丫鬟們直磕著頭,她們真的被罵得很委屈。
「二爺饒命!這也是萬不得已……」
「大姑娘一直要跑出去,咱們實在攔不住……」
亭玉趁大家都在說話,看準房門的方向,馬上又要沖出去。
「亭玉!」雲景琛一把抓住她,將人拖了回來。
她開始亂打亂踢。「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小泵姑乖,我陪你玩好不好?」謙兒也幫忙哄著。
「你們都是壞人!不要抓我……」亭玉不斷地叫嚷。「我要出去!快點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這里……」
對芝恩來說,這個混亂的場面帶給她極大的震撼,更是頭一回看到人在發瘋時是什麼模樣,只能呆站在旁邊,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