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時何地看他,他永遠是完美的。
完美的王子。當他出現在各式社交場合,人們總習慣給予他這項贊譽。
當那抹勁拔的高大身影走過伊頓小鎮的橋面,孟穎臻愣了一下,思緒停滯不前,兩眼呆怔的隨著對街某個男人走動的身影移動。
不知是錯覺還是因為三年未見,他看起來比印象中更高,修長的身型就像一座鐵塔又直又挺。
他步伐利落而流暢,心無旁騖的往前走,越過一群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伊頓學生時,他略停頓,睨了一眼那群準備被教導成英國紳士的大男孩。
這里是位于倫敦以西三十多公里的溫莎鎮,有著世上最頂級的貴族學校,成立于公元一四四○年的伊頓公學。
倫敦政商界名流幾乎皆出自于伊頓公學,這里一學期的學費高達一萬英鎊,入學考試更是嚴格得近乎苛刻,而且只收男性。光是擁有財力還不足夠,必須擁有對等的才智能力,才能獲得晉升為「貴族」的入門券。
出自澳門望族的黎家男人,幾乎無一例外,十一歲通過資格考,十三歲風光進入伊頓公學就讀,幾乎已成了他們家男人的既定傳統。
男人就快走遠,孟穎臻扣緊頭上的貝蕾帽,在思緒落定之前,兩條腿已經先行跨動走向對街。
「黎之浚。」她追趕得氣喘吁吁,痛恨起自己這雙腿怎會這麼短,再怎麼努力跨大腳步還是落後。
「黎之浚!」前方挺直邁動的人影置若罔聞,兀自走他的。
孟穎臻惱了,她小碎步改快走為跑,對著那個穿著正式黑西裝的高大背影放聲高喊︰「艾德格!」
蓄著微鬈半長發的頭顱一僵,男人全身震了一下,好像被什麼定住腳步,遲疑半晌才轉過身瞪她。
孟穎臻被這一瞪絆住了腳,差點就跌跤,她按著膝蓋喘氣,看著距離兩三公尺遠的男人,嘴角尷尬的牽起。
「抱歉,我認錯人了。」她看著那張與記憶中容顏酷似的俊臉,思緒跌進很深的坑洞里,連自己都不明白原因。
男人開始往回走,一晃眼已經站定在她面前。「孟穎臻?」
听清男人醇厚溫軟的嗓音,孟穎臻的眼神如夢方醒,從迷惘中掙月兌,恢復清澈。
真的不是他。
黎之浚的嗓音要再沉一點,帶一點點的沙啞,她猜想是抽煙的關系。但那已經不重要,三年前那場意外之後,黎之浚這個名字已經從各個社交圈消失,她很難再听見什麼完美王子之類的狗屁贊詞。
「黎湛,你越來越像你哥了。」孟穎臻不慌不亂,等胸中凌亂的氣喘順後,拉拉帽沿站挺了自己。
眼前這個男人,身長近一米九,寬肩窄臀,身上流著古老的葡萄牙貴族血液,同時又混了英倫與中國的血統,這些全在他深邃如刀鑿的五官,眉宇間濃厚的異國輪廓上顯現出來。
黎氏家族來自澳門,數代之前的祖先是來自葡萄牙皇室的公主,她帶著世人永難窺知的驚人財富,嫁給了澳門華裔望族的黎家,隨著時光過去開枝散葉,如今的黎家子孫遍布全球,擁有足以撼動世界經濟體的能耐。
黎湛看著她,傲慢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耐又熟悉。
印象中的黎湛不該是這樣。
比起他那個自視甚高,高傲又無禮的哥哥,黎湛簡直就是個窩心的天使,一個溫和的好人。
看來那個傳聞並非虛傳,三年前那場意外後,為了分擔家人的痛,黎湛開始踏上他兄長的路,學習如何當好黎家至高無上的繼承人。
「孟穎臻。」兩片優美的唇,吐出了一個久違的名字。
黎湛看著她,嘴角是往上揚的,太過專注的眼神讓人忐忑,彷佛整個人在他面前是透明的,連心中的秘密都被滲透。
他當然認得她。
孟穎臻,一個沒有豪門血統,稱不上高貴的千金小姐。她與她那個靠著不斷再嫁,藉以攀升身價的母親一樣,都是純正的台灣人。
唯一不同的,孟穎臻母親是風韻猶存的美艷寡婦,她卻是個性搶眼過外貌的清秀佳人。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真的很令我意外。」孟穎臻露齒微笑,使他能夠清楚看見小臼齒旁邊的那顆虎牙。
「看來我今天要倒大楣了。」黎湛的口吻比眼神更傲慢,但是嘴上的弧度是愉悅的。
「怎麼說?」孟穎臻皺起那雙細眉。
「妳大概跟妳母親一樣,有著容易克死男人的磁場,跟妳在一起要很小心才行。」
雖然是戲謔語氣,但是這話里揶揄的含意可深著,孟穎臻氣得漲紅了臉頰。
這家伙是怎麼回事?她跟他雖然互不熟悉,先前在某些場合也打過幾次交道,那時他態度還溫和有禮,跟現在完全不同。
他什麼不學,偏學到黎之浚高傲又刻薄的說話方式。
「不說話?難道是我說中了什麼?妳母親又克死那個倒霉男人,準備嫁給另一頭肥羊了?」黎湛打趣地說了一句法語,腔調優雅純正。
不諳法語的孟穎臻不懂其義,但大概也猜得出來不是什麼好話。
「沒想到你跟黎之浚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上流混蛋。」孟穎臻撇嘴,用力瞪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黎湛看著她氣得不輕、轉身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嘴角那抹笑痕始終高掛。他提足跟上。
☆☆☆☆☆☆☆☆☆
「妳為什麼會認為我是黎之浚?」
孟穎臻握著五顏六色的甜筒走出粉刷成希臘藍的冰淇淋店,伸舌舌忝了一口野莓冰淇淋球,走沒兩步便听見身旁傳來一道慵懶的嗓音。
「你為什麼跟著我?」孟穎臻側眸看著他,目光觸及他那雙自負的眼,心神微微亂了。
他靠在門邊牆上,雙手交迭于胸前,過長的瀏海落在眼前,目光卻比倫敦五月天的陽光更刺眼。
「現在是我在問妳問題。」他挑了一下眉,心情看來挺輕快。
「你跟你哥真的很像,難道沒人告訴你?」孟穎臻沒好氣地吃著冰淇淋,對他模糊的好印象早已消失。
「但是很少人會像妳這樣,直接將我當成他。」黎湛眼中有抹她不解的深意。
「是嗎?大概是我眼力太差。」再仔細端詳他,存在她印象中的黎湛模樣更模糊了。她從不曉得,他竟然也有著與黎之浚一樣的男性魅力。
「黎之浚討厭妳,妳知道吧?」
「我跟他互看彼此不順眼。」孟穎臻對他翻了個白眼,兀自往前走。
黎湛幾個大步追上她,與她並肩齊行。
「你哥瞧不起我,現在連你這個做弟弟的也有樣學樣,我一點也不意外。」
「可以幫助我回憶一下,為什麼黎之浚瞧不起妳?」
饒了她吧!這家伙究竟有多麼想念他老哥?不僅外貌越來越像,就連那副驕傲下命令的神情跟口吻都像透了黎之浚。
就不能有一點個人風格嗎?黎家優秀的男人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黎之浚那高傲刻薄的家伙能當楷模。
「因為我沒有高貴的名門血統,如果我母親沒嫁給我繼父,我永遠也不可能接觸上流社會,更不可能來倫敦參加我弟弟的入學說明會。」
「妳弟弟也念伊頓公學?」黎湛的口吻可嘲謔了。
「很不幸的,沒錯。」孟穎臻一度懷疑自己是在跟黎之浚那個討人厭的家伙說話。
黎之浚,那個身上流著貴族血統,優秀得像外星人的完美王子,他瞧不起她跟她母親,每次見到她總要冷嘲熱諷一番。
那家伙的優越感高得令人作嘔,每次見到他仰高下巴的傲慢嘴臉,她真想給他狠狠一拳──反正他總是喜歡用「野蠻女」來稱呼她,她也不必介意在他面前破壞形象。
黎湛一路走來始終觀察著孟穎臻,看她時而蹙眉,時而皺起秀挺鼻頭,像是腦中翻起什麼不好回憶。
他大概猜想到她想起誰,又想起什麼。
眼中閃爍著一抹別具深意的亮光,黎湛的表情變得復雜。
「妳想念黎之浚?」黎湛突如其來的問,目光跟天邊遠處盤旋的雲層一樣陰沉。
孟穎臻兩條腿重重一頓,彷佛被煉上了巨石,她兩眼驚恐的回瞪他。「你在開玩笑嗎?我痛恨那個家伙!」急于否認的態度反顯心虛。
「或者妳不曉得他發生意外?」黎湛問。
沒想過他會如此平靜的談及那樁意外,孟穎臻心頭抽跳一下,縮回舌忝著冰淇淋的粉色小舌。
「我想沒人不曉得三年前那場意外。」她有些不安的覷著黎湛,訝異于他面無表情的冷靜。
是已經走出悲傷,抑或已經遺忘?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那毫無情緒的眼神都令她感到詫異。
眾人皆知黎之浚與黎湛這對兄弟檔感情深厚,他們的父親與另外兩位伯父一同繼承了黎家位在英美地區的建築房產事業,他們連同另外三個堂兄弟都在繼承人之列。
幾個繼承者之中最有可能出線的,自然首推黎之浚,他盡得黎家男性的真傳,聰明、世故、圓滑──或者該說狡猾?才智更是無庸置疑,就連兩個伯父都對他這個佷子極為贊譽。
一切看似完美,前程似錦,但終究不過是場空。
三年前一場自助旅行,在佛羅里達州的某個印地安保護區,黎之浚不慎從峭壁失足摔落。歷經兩個禮拜不眠不休的搜尋,黎家派出的人與搜索隊,終于在山坑最底部尋獲他。
黎之浚奇跡似的還活著,然而好運也僅止于此。當搜救人員尋獲時,他已陷入昏迷。經過搶救與醫治,即使是世上最頂尖的醫療團隊,也無法讓他的雙腿恢復如昔,更無法使他恢復意識。
獲救兩周後,醫師宣判黎之浚終生癱瘓。因為腦壓過高,始終降不下,他成了下半輩子都必須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
事發至此已經三年,「黎之浚」這個名字在社交圈幾乎絕跡,不再有人提及。
人類是冷漠善忘的,勢利而冷酷的上流社會永遠不乏新話題,人在,注目度在;人走茶涼,無人過問。
說不出心頭那陣堵塞感是什麼導致,孟穎臻揉了揉胸口,融化的冰淇淋滴上了手指,觸感冰涼得灼痛。
「我很遺憾發生那件事。」她望進黎湛的雙瞳說道。
「遺憾?」黎湛又挑了一下眉,對她的回答頗是質疑。「據我所知,妳應該很討厭黎之浚,他發生這種事,妳應該是高興多過于遺憾。」
孟穎臻懂了。黎湛在質疑她幸災樂禍。那平靜不過是一層假象,恐怕他心里應該想著怎麼替黎之浚教訓她。
她的表情變得不悅,目光憤怒而帶著尖銳的刺,她幾乎是瞪著他的。
「你听著,雖然我不喜歡黎之浚,但是我也不會希望那家伙出事,我希望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然後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在我面前出糗,那種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的糗。」
雖然過去與黎湛交情不深,但現在她知道了,弟弟跟哥哥一樣討人厭。
這些姓黎的男人真以為自己是貴族,還是什麼王子啊?不過是金字塔頂端產出來令人厭惡的高傲人種罷了。
「尊貴的黎家王子,請恕我失陪。」一個黎之浚就夠了,現在又出現第二個,她可沒有半點深入交談的意願。
黎湛意味不明的看著孟穎臻再次轉身離開,這一回他的目光多了份審慎,端詳起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