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季,來得特別早。
並不是暑氣早褪,而是硯城里外,景色已經起了變化。
銀杏開始轉黃、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兒先綻放,花瓣向外翻卷,張揚得形如龍爪,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花,本是同株生,花葉卻永難相見。那日,吹過一陣冷冽的秋風。
草原上的顏色也變了,紅黃香間的狼毒花、深紫的鳶尾花,翠綠的草原化為火紅花海,艷麗得教人美不勝收。
買足一批新貨的劉永,就是在回硯城的途中初次見到絨兒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徑旁,雙手撫著腳踩,面露痛楚。
相較于繽紛奪目的草原,她顯得有些蒼白。素淨的臉兒、衣裳是淡淡的灰黃色,足下一雙綠緞鞋。
她沒有開口求助,烏黑的大眼望著他,小手仍撫著腳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見到傷殘病弱,總會見義勇為。更何況眼前落難的還是一個柔弱無依、容顏秀麗的年輕女子。
「你還好嗎?」他在女子面前蹲下,關懷的問著。
女子搖了搖頭,因為劉永的靠近,蒼白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她羞赧的低語︰「我要到硯城尋親,一時走得太急,才弄傷腳踝。」
「我就住在硯城,平日販賣胭脂水粉,城里的人都熟,說不定就認識你的親人。」他看了看她的腳踝,小心翼翼的踫觸,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輕柔。
他生得俊朗,時時笑容滿面,客戶都是女人,因為嘴甜不吝嗇夸贊,因此熟客不少,不論是年輕少女或是花甲老婦,都愛光顧他的生意。
對待女子的經驗多了,讓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該要溫柔呵護。
「你的親戚住在哪里?姓什麼?名什麼?」他問。
「只知道姓禾,兩家多年不曾走動。」
她低下頭來,無奈嘆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雙亡,家里僅剩我一人,又受鄰里惡霸欺凌,只能來投奔遠親,盼望有個依靠。」
劉永听了很是同情。
但是,硯城里姓禾的人家多得難以計數,她就算到了硯城,要找到親戚,也得花費不少時間。
天空邊緣染上淡淡紫色,黃昏即將降臨,緊接著夜色就會籠罩四周。
放著她獨自在草原過夜,肯定會恐懼不已,要是踫上猛獸,她腳踝受傷,非但逃不了,肯定還會被猛獸吞吃了。
幫人幫到底,他無法置身事外。
「天就要黑了,不如我背你先進城,先在我家將就一夜,等天亮後再去尋親,這樣如何?」
他體貼的詢問。
粉臉又紅了幾分,差得不敢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小聲的問︰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不會,助人為善嘛!」
劉永展顏笑著,把背後的藤筐卸下,改掛在胸前,轉身背對她︰
「請上來吧。」
等了一會兒,他猜她是太羞怯,所以也不催促,耐心的等著。半晌之後,軟綿綿的少女身軀貼上他的背,縴細雙手環住他的頸項,細致又軟女敕。他有些心猿意馬,又快快克制。
背上的少女很輕盈,還有著淡淡的、屬于初秋的香氣。
「抓好,別掉下來了。」
他囑咐,邁開步伐。
羞羞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貼著他的背,震動他的胸膛。
「謝謝。」
◎◎◎◎◎◎
劉永孤家寡人,住處撐不上舒適,但遮風避雨沒問題。屋內一間房是他睡的,另一間則是母親過世前的臥榻,已經閑置幾年。
空房灰塵多,他讓出自己房間,把最好最暖的被縟都留給那姑娘,獨自去睡布滿蛛網那間,蓋著破舊的被縟,很安分的沾枕就睡,對她很尊重。
第二天醒來,他把餅蒸熱,讓她慢慢吃。隨即背著籮筐出門,販賣胭脂水粉,還順道為她尋親。
但接連探問多日,卻還是沒有消息。劉永想著孤男寡女共處,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安排她到鄰居婦人家去住,她卻泫然欲涕,不願搬離,對他格外依賴。
她那模樣連鄰居婦人都看得不忍,加上知道劉永老實,又知這姑娘八成是對他有意,婦人有心撮合他倆,便提出折衷的辦法︰她會不時過來探看,關照這初來乍到的女子,直到找到親人為止。
劉永只能答應,並繼續為她尋親,時間漸久後,她反倒提起得少。她日日為他打掃屋子、烹煮三餐,還變賣一兩樣首飾,換得銀兩去買布跟棉花,一針一線的縫制新被縟。
除此之外,她還請木工師傅做出精致的小盒,將販賣的胭脂裝在里頭,因為模樣討喜,城里的女子搶著購買,即將出嫁的新娘們還非得多買幾盒當嫁妝,否則寧可延遲婚期。
生意太好,自然引來同行忌恨,連手逼迫批發商,不能賣貨給劉永。他接連離城去拜托,每趟來回就要半個月,批發商都一次次的拒絕,只得喪氣的回家發愁。
絨兒說以前的鄰居就是制作胭脂的,現在雖然聯絡不著,但她看過制作過程,也常幫忙,用料跟調制的秘方都記得很清楚,既然買不到,不如就自制。
她在隱密的荒地,種出初開時是黃色的花,等到花色轉為橘紅,才采下用石缽反復杵磨,濾去黃汁後留下紅汁,再淘澄淨渣滓,配花露蒸迭後,就艷得如玫瑰膏,
質量遠比批發商所售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女人們都視若珍寶,用時以簪子挑少許,用水抹開來,抹在唇上、頰上。
說也奇怪,只要用了劉永的胭脂,就能變得更美,男人紛紛停駐觀看,許多女人都如此嫁得如意郎君。因為口碑極佳,連非人也來搶購。
貨品賣得炙手可熱,劉永的家境也寬裕起來。
他換了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屋宇寬敞明亮,家具都是精美的,被縟換成又軟又滑的上好絲綢。
同行縱然嫉妒,也無可奈何,即使偷偷買到胭脂研究,也只能驚嘆,不甘心的佩服。
他們不再排擠劉永,轉為努力巴結,邀請劉永要去最出名的館子,吃昂貴的美食、喝難得的美酒,卻每次都被拒絕,推說只想回家,吃絨兒煮的飯菜。
得知劉永的生意是絨兒出現後才變好的,他們派出妻妾,捧著禮物、堆著笑容登門拜訪,關懷的噓寒問暖,還有人言之鑿鑿,說自己就是絨兒的遠親,她都笑而不語,總部吝嗇的拿出胭脂粉送。
日子久了,妻妾們都真心喜歡她,還勸丈夫別再找他們的麻煩。
劉永與絨兒雖然住在同間屋子,卻仍舊分房睡。他萬分感謝她,不知該如何報答,當初信誓旦旦,說要為她尋親,現在日久生情,想到不能日日看到她,就覺得難受。
終于,他鼓起勇氣向她求親,結結巴巴的問她是否願意嫁他為妻。
絨兒喜極而泣,淚汪汪的點頭,早就愛慕他的直率、他的尊重,以及他雖然俊朗嘴甜,卻又忠厚老實。
她從兩人初見時,就在等待這一刻、等待他開口。
等不及大喜之日,兩人當夜就有了夫妻之實。她嬌柔得令他快樂、令他覺得強壯,貪婪得一再索求,她申吟承歡,直到他全身汗濕,倦累的趴在她身上。
她靠在他懷里,緊緊依偎著,情意深濃的問︰
「你愛我嗎?」
「愛。」他喘息回答。
「真的嗎?」
「真的。」
「有多麼愛?」
「很愛很愛。」
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在喘息間。
听見她悄聲問了一又一次,反復確認,他憐愛的答著,即使困意愈來愈深,也沒錯過每次回答。
「你愛我嗎?」她追問。
「愛。」
睡意愈來愈濃,入夢前最後听見柔柔的聲音問︰
「是不是愛得,眼里能只有我一個?」
他勉強應了一聲,隨即墜入甜美夢鄉。
◎◎◎◎◎◎
木府的午後,靜謐無聲。
這座宅邸不論大小或是精致華美的程度,都屬硯城第一。重重的屋宇,有數不清的房間,光是鑰匙就獨放一棟樓,屋宇之間的布置更是雅致非凡,有繁花似錦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蜿蜒的水道映著日光。
這是銀杏最金黃的一日,每葉都燦爛如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它們,如今全都垂下枝干,每片耀眼的葉子都朝向同一個方向,挪湊到衣衫素雅的小女人身旁,因期盼而顫抖,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指尖在葉片上徘徊。
銀杏葉們多想一口氣挺高,去觸踫她的指,卻又不敢造次,只得苦苦等待,期望能有榮幸能被她選中。
終于,女敕如十六歲少女的指,落在一片葉子上。
銀杏葉幸福的融化,鮮妍璀璨的金色,從她的衣袖逐漸漫上她的衣衫,直到素雅的綢衣都染為美麗的金色。
沒被挑中的銀杏葉都有些沮喪,但也與有榮焉。
畢竟,姑娘今天選的可是它們的顏色呢!
少女在池畔轉了幾圈,笑聲脆如銀鈴,金色的衣衫飛舞,連最美的蝴蝶都忍不住贊嘆,心悅臣服的認輸。
「好不好看?」她問。
銀杏葉無風自動,拚命點頭,葉片摩擦著,听來近似人言。
好看。
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銀杏葉喧嘩著,爭相說出心聲,整棵銀杏粲然如火。
她笑得更開心,淺金色的薄霧飄蕩。茶花也不甘寂寞,刻意去沾染銀杏葉,使原本嬌媚的紅黯轉為亮麗的金黃,成了的新品種。
守在四周伺候的灰衣丫鬟們,等待姑娘舞得盡興,其中一個的身後卻被猛地一撞,手中端的茶盤摔落,灑了一地茶水,連薄透的茶具也打破了。
「唉啊!」
灰衣丫鬟驚叫,硬眉硬眼的五官懊惱的扭曲起來。
接著,又一個丫鬟被撞倒。
「唉啊!」
這次撒落的是香酥酥的餅。
再一個丫鬟倒地。
「這人是怎麼回事?」
「是啊!」
「撞得我好疼。」
「唉唷,我的腰啊!」
唉啊!
唉啊!
唉啊!
灰衣丫鬟無一幸免,怒瞪著還在亂走亂撞的劉永。
「你是沒長眼啊?」
「是啊,竟膽敢在木府亂闖亂撞!」
「要是撞著姑娘,你有幾條命可以賠?」
被交相指責的劉永,慚愧得面紅耳赤,狼狽的頻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胡亂鞠躬,猛揉雙眼。
「你是朝哪里說話的?」
灰衣丫鬟很是不滿。
「是啊,撞的是我們,卻對柱子道歉,有沒有誠意啊?」
「我、我的眼楮壞了。」
劉永俊朗的臉龐流露出絕望︰
「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眼楮只能看見男人,卻看不見女人,只能听見她們的聲音。」
他困擾得心煩意亂,得罪不少熟客,出門還處處撞著。不論是三歲小女娃,還是八十歲的老婆婆,他全都看不見,撞倒撞傷不少人。
有次,他甚至撞著剛下轎的新娘,惹來眾人責罵。他落荒而逃,耳里還能听見新娘的哭聲,愧疚得幾天幾夜都睡不好。
今日要不是有個中年男人來找,要他帶著胭脂,還領著他進木府,他根本不敢出門。
聞此騷動,銀杏樹下的姑娘停止了舞動,也朝劉永看去。庭院里的樹與花都安靜下來,忍著興奮不敢再動。她的小腦袋微微歪著,烏黑的大眼眨了眨。
「是左手香要他入府的?」
她問向中年男人。
「是。」
「為什麼?」
一個縴瘦女人緩步走來,肌膚白中透著青,長發墨綠。她原本全盲,直到不久前才得到一雙眼楮,從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為他販賣的胭脂。」
左手香接話,雖然有了雙眼,但神色仍清冷如昔。
中年男人不需吩咐,取了劉永的胭脂,交到她的手中。兩人的默契好得不需言語。
「你會抹胭脂?」
姑娘問著,好奇更濃。
「這胭脂很特別。」
左手香刻意避重就輕,掀開已被中年男人體貼的先扭開的盒蓋,遞到姑娘面前。
潤艷的紅色膏子,散發淡淡的香氣。
姑娘伸手挑了一些,在指尖揉開,還低頭聞了聞,清麗的臉兒浮現若有所思的模樣︰「這味道我從來不曾聞過。」
「以往,硯城里販賣的胭脂,都是以石榴提煉。」
左手香淡淡說著︰
「而這人所販賣的胭脂,卻是以紅藍花制作。」
沾著紅膏的小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潤香的紅膏,瞬間化為最初的原形,橘紅色的花朵在姑娘指尖綻放。她仔細的瞧著,花朵羞得垂下,不敢迎視。
這種花,從未出現在硯城。
「你是從哪里買來這些胭脂的?」她問道。
劉永抬起頭來,誠惶誠恐的往發聲處望去。
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他竟能看見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年輕女子!
雖然從未見過,但不知怎地,他立刻知曉這就是姑娘。
他喜極而泣,不斷抹去眼淚,注視身穿金衣,紅唇彎彎,嘴角漾著十六歲少女的笑意,讓每一朵花都黯然失色的女子,不敢眨一下眼,就怕連她都會消失不見。
「這是我未婚妻所制作的。」他畢恭畢敬,照實回答。
「她是硯城里的人?」
劉永搖頭,將事情細說從頭,每字每句都是實話,沒有任何隱瞞。
他不敢說謊,唇舌自動吐出的字句,每個字、每個音都準確清晰,不敢玷污她的听覺,打從心里覺得那是不可饒恕的罪。
說完之後,他仰望姑娘,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跪下了。
「那麼,我得見見你未婚妻。」
姑娘說道,金色的衣袖在空中揮舞,散出柔和的金光,無聲召喚。
劉永急忙說︰「我這就回去帶她來。」
「不必了,你留下。」
一張紙從建築中竄出,繞著姑娘飛旋,紙張伸展膨脹,四角卷起,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人形,但不論是衣裳或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信妖,去把這個人的未婚妻帶來。」姑娘吩咐。
「遵命,我這就去辦。」
無衣無臉的紙人湊到劉永面前,身上起了漣漪似的綴折,縐折堆棧的地方,出現衣裳跟五官的形狀,從模糊很快變得清楚,最後顏色從胸口處迸開,流竄到指尖與發梢,模樣跟他完全相同,真假難分。
跪著的劉永,嘴巴張得大大的,目送另一個自己轉身離開庭院,大步走了出去。
◎◎◎◎◎◎
木府的大廳里,茶香渺渺。
領著絨兒到達後,假扮成劉永的信妖呼的一聲消了氣,變回一張紙,滑到姑娘的腳邊,討好的化做一朵朵紙花,散落在她的衣衫旁。
絨兒臉色乍白,驚覺不對,瞧見真正的丈夫跪在地上,連忙想拉起他,盡速離開這兒。
「我們走。」
她很是焦急,充滿防備。
劉永輕聲安撫︰
「別擔心,快快跪下,姑娘是木府的主人,也是硯城的主人,沒有她辦不到的事。」
他握住未婚妻的手,熱切的說著,沒有察覺她肌膚冰冷。
絨兒還要說話,主位卻傳來悅耳的語音,清脆好听︰
「他的眼楮出了問題,或許我能幫上忙。」
劉永點頭如蒜。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絨兒之外,別的女人我都瞧不見。直到今天,才發現也能看見姑娘。」
絨兒的臉色愈來愈白,之後轉為枯黃,原本烏黑的發,變成灰蓬蓬的浮絮,從肩頭大量滾落。
「你看得見她?」
她的聲音顫抖。
「是啊,我的眼楮有救了。」
驀地,絨兒發出一聲慘痛的啜泣,撲上前抱住未婚夫,用身體遮擋他的臉,阻擋他的視線。
「不行!」
她傷心欲絕的哭喊,不肯讓他再看︰
「你只能看著我!只能看我!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連她的身體,也漸漸化為芒花,逐漸由實體變得半透明,無法徹底遮擋。
「絨兒?」
劉永大驚失色,連忙伸手去接,卻發現她輕得像羽毛,不是人該有的重量。
「你不要看。」
她苦苦哀求︰
「不論是女人、女鬼、女妖,你都不要看。你的眼里只能只有我一個!」
「好好好。」
他連聲答應,心急如焚的抬頭求救︰
「姑娘,求你救救她。」
薄得只余一朵芒花的手,企圖蓋住他的眼,卻徒勞無功。
她能讓他看不見女人、看不見女鬼、看不見女妖。但是,姑娘不是女人、不是女鬼,更不是女妖。
女敕軟的指尖輕輕一招,芒花就飄過大廳,心甘情願的落入小手中,還因為極度的榮幸,不斷瑟瑟顫抖。
「你從哪里來的?」
姑娘問道,隨意把玩芒花,再稍稍握緊手心,絨兒身上散落的芒花就變得扎實了些,不再持續滾落。
硯城之中,不該有她不知的花、不知的人、不知的鬼或妖,甚至是魔。
絨兒起初強忍著吐實的沖動,不願意開口,但姑娘手心放開,芒花掉落得更厲害,她驚駭又恐懼,只得哀嘆坦白︰
「我隨風從北方來。」
姑娘偏著頭,揉握著芒花,絨兒的身體一會兒薄透,一會兒扎實,虛虛實實,盡在她掌控間。
「他的眼楮又是怎麼回事?」
輕柔的語音,沒有半分責備。
絨兒卻覺得天彷佛塌了下來,壓得她的身子平貼在地,跟紙張一樣薄得沒有厚度。
劉永慌得手足無措,想要撐起未婚妻,又怕傷了她,只能焦急得團團轉。
「我把芒花跟頭發燒成灰,混在茶里讓他喝下。」
她痛哭失聲,無法再隱藏秘密︰
「生前,我的情人見異思遷,把我害死于芒花中,所以我怕,好怕好怕,怕他見了比我更美的,也會棄我而去。」
芒,音同盲。
她付出那麼多,對他噓寒問暖、為他制作胭脂、為他打點生活上的一切,把情愛點滴不剩的給了他。
但,她還是擔憂、還是怕。
淚水滾滾而出,從薄透的臉上浮出,一顆顆濕潤劉永的手。
「現在,你知道我是鬼,不是人了。」
她萬念俱灰,芒花枯黃︰
「我不會糾纏你,只要不再喝我泡的茶,你的雙眼就能恢復。」
「不!」
他聲嘶力竭,沒有懼怕,胡亂抓握散落的芒花,貼補她薄得能見石磚的身子︰「我不要你離開!」
劉永淚流滿面,抬頭懇切的望著坐在主位上,以手撐著小巧下顎,紅唇似笑非笑,靜靜聆听一切,眨眼觀望的姑娘。
「求求您——」
紅唇彎起,嬌小的身子微微往前傾。
「你不在乎她是個女鬼?」她問。
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在乎!」
姑娘水眸輕眨,再問︰
「即使她留下後,你這輩子都得半瞎,也不在乎嗎?」
劉永沒有遲疑。
「不在乎。」
他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為了她,我願意這樣,一輩子都這樣。」
站立在一旁的左手香,雙眼迸出亮光,緩慢的抬起手來。那雙手白里透紅,掌心軟女敕,十指縴長,指尖是淡淡的粉紅色,比櫻花的色澤更美。
「讓他拿一部分身體來交換未婚妻。」
她的指尖踫觸到劉永,模著他的頭、他的肩、他的胸膛,恣意挑選。
她就是為了取得這健康男人的一部分,才讓中年男人領他前來。
然而,當她的手正要滑入黝黑平滑的肌膚之下、進入胸膛掏取溫暖的五髒六腑,逐一拿出審視時,姑娘開口了。
「不。」
脆脆的聲音,帶著甜甜的一絲稚氣︰
「他的未婚妻替我帶來寶貴的消息,我會讓他們如願,作為一個謝禮。」
听到所求無望,左手香抬起了眼,盯著姑娘,姑娘回望著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半晌,左手香轉過身,一聲不吭,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只余下一絲飄渺的藥香。姑娘握住手中的芒花,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
所有的芒花都滾向絨兒,愈積愈厚,也愈積愈扎實,讓她恢復厚度,曲線曼妙起伏。而姑娘吹的那口氣,讓她有了溫度,身軀不再僵硬,能夠靈活的移動,雙手緊抱住劉永。
「你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姑娘松開手,撒出那朵芒花。
淡黃色的芒花飄過大廳,落在絨兒頭上時,變成一張繡著喜字的頭巾,襯得她的淚容不再哀淒,反而還帶著喜氣。
兩人雙手緊握,千恩萬謝的離去,回家歡歡喜喜的準備婚事。
當眾人離去,灰衣丫鬟才又進來更換微涼的茶水、倒去軟浮的茶葉,在瓷杯中注入溫度適中、熱卻不燙的新茶。
姑娘端起瓷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再將瓷杯擱在桌上,用指尖沿著杯緣打轉,繞了一圈又一圈。
如同瓷杯有邊緣,硯城城內外自成天地,四周有結界圍繞,只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
先前,公子因為魔化,加上對結界的熟悉,才能回到硯城,非但要索討夫人,更要報復,她費了一番功夫,才與雷剛連手將其逼退。
是因為公子無意沖撞?
或是公子刻意所為?
如今芒鬼能來,顯示結界未破,但已有裂縫,不論是敵是友的非人,只要尋見裂縫,想必將會陸續進入硯城。
她又啜了一口茶,望向大廳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感受秋季微風。
這次,來的是痴情的女鬼。
那麼下次呢?
下一個進入硯城的,會是什麼?
◎◎◎◎◎◎
事後,劉永跟絨兒為了表示感謝,送來幾十箱的胭脂。
這麼多的胭脂,都堆在大廳里頭,別說是擦抹在臉上了,甚至足以把一季的芒花都染成喜氣洋洋的艷紅。
卸貨的人才剛走,灰衣丫鬟們還未來得及將胭脂收起,便見騎著棗紅色大馬,膚色黝黑的雷剛興匆匆的來到木府。他還沒踏進大廳,遠遠望見姑娘的身影,就扯著嗓子喊︰
「快來瞧瞧我給你買了什麼。」
他大步快走,跨過門坎,一手舉著胭脂盒子,雙眼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這可是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才——」他張著嘴,沒再繼續說。
他手里只有一盒,而姑娘身後,可是堆得像小山般高呢!
雖然她輕揮衣袖,轉眼滿屋的胭脂都消失,還嬌笑的朝他走來,但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剎那之間,他有些懊惱,只覺尷尬。
雷剛收手,笑容不再,把胭脂盒子藏到身後。
「你為我買了什麼?」
她走入他懷里,仰望的小臉充滿期待。
「沒什麼。」他硬聲回答。
要不是確信自己眼力過人,他肯定會被她無辜的模樣騙了。
明明擁有如山多的胭脂,姑娘卻偏要來討,不依不饒,嬌小的身子貼上雷剛的胸膛,小手順著他的手臂繞到他的後腰,困得他無法動彈。
她找到被他握在掌心里的胭脂盒子,小心翼翼的拿出來,捧在掌心之間,露出真正開心的笑,令硯城里所有的花都開了。
「你為我買了胭脂。」
她驚喜的輕喊,轉開上蓋,用指尖抹了一些,沾在軟女敕的唇上,更添鮮妍麗色。瞧她視若珍寶的神情,雷剛僵硬的身軀很快軟化,心情也變好了。
「我只抹這盒胭脂。」
她柔柔的說,貼在他懷里︰
「好不好?」
映著她嬌顏的黑陣深深。他張嘴啞聲吐出一個字︰
「好。」
她笑得更加燦爛,在雷剛懷中又說了一句︰
「而且,只抹給你看,好嗎?」
心上人說的情話,最是動听。
原本僵硬的嘴角軟化、微揚,他露出滿足的笑容,覺得胸口也滿滿的,粗壯的鐵臂將她圈抱得更緊,再也不去在乎那些堆積如山的胭脂。
靠在她耳邊,他吐息用那只讓她听見的音量,悄聲再應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