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隔天,萬分晴朗。
工班將于午後陸續回來,又要開始忙了。
管時鋒打算煮好咖啡,端到床上,伺候他的大小姐。
嘴角不該這麼翹,但想到他能讓她上癮,心頭就爽。
「工頭!堡頭!」幾個村民急跑來敲門。
他開門讓他們進來,「怎麼回事?」
「我們找不到醫生。」
「江醫生不知道去哪里了,沒在診療室後面。」
「你們闖進住所找人,卻沒先來問過我?」管時鋒有點不悅,他可不希望這些人養成擅闖閨房的習慣。
「是門沒關實,我們看了一下。」
「她的床整整齊齊,不像有睡過的痕跡。」
「胖嬸也說,她還沒去過食堂。」
「阿辛哥哥說,沒在林子遇見她。」
「她會不會是跑了呢?」
「她跑了我們怎麼辦?我們今天還要上課耶!」
江心瑀是被連珠炮似的對話聲吵醒的。
本以為自己作了什麼怪夢,但听一下內容,她才發現事情大條了,趕緊把薄被往上拉,蓋住頭臉,又忍不住偷听起來。
「你們什麼事要找她?」管時鋒問。
「王伯五點多肚子痛到醒過來。」
「他人呢?還在等江醫生嗎?」
「我們一開始是出來幫他找醫生,可胖嬸叫他揉揉肚子,他放了幾個好臭好響的屁就不痛了。後來他回去補眠,我們繼續找江醫生。」
幸好沒事了。江心瑀心里想,王伯一向有嚴重脹氣的困擾。
「好吧,江醫生沒有不見,她沒溜掉。」管時鋒說明。
「你怎麼知道?」
「她在我床上。」管時鋒大刺刺的笑了,「由我親自守護著,大家以後不必怕她跑了。」
什——什麼!
除了管時鋒,所有人都呆了。
江心瑀真是氣死了!他怎麼能就這樣說出來?她本來想低調處理這件事,畢竟她是個低調的人。
「真的嗎?」有人質疑。
「親愛的,你出個聲音吧。」管時鋒哄著。
不要!打死她也不出聲。
「親愛的,整村子的人都在擔心呢。」
見鬼!要擔心隨他們好了,半小時後在診療室見到她,他們就會放心了。
「她害羞了。」管時鋒一攤手。
「工頭,你不會是在拐我們吧?」
「我像那種人嗎?」
「江醫師看起來那麼清純,怎麼會跟你……這個那個?」
江心瑀跳下床,緊張萬分的套上衣服。與其讓人捉奸在床,她寧可早一步跳窗逃走。
床上、床下,她一陣瘋狂亂找。
拜托,一定要在這里!
「江醫生,我們今天要上課嗎?」小薇女敕女敕問起。
听到熟悉、無威脅性的聲音,江心瑀隨口一答,「要啊。」
「可以只上算數課嗎?我不喜歡寫字。」
「不行,寫字跟算數一樣重要,說好了一天算數一天寫字,不能改。」算了,先套鞋子再說。她下意識的對答,「昨天給你的功課,做完了嗎?」
「做完了。」
一個帶著笑意的男聲響起,「原來江醫師真的在這里。」
「這麼正經的話,也只有她講得出來。」
「完全是她的作風。」
找到了!在這里,枕頭下……
無聲歡呼,正要套上,才發現自己干了什麼好事。
不打自招了!她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說得沒錯吧?她真的在我這里。」管時鋒得意洋洋,「出來吧,親愛的。」
江心瑀閉眸嘆口氣。這下躲不掉了。依照她對他的了解,要是她一直躲著不見人,他會一聲一聲喊到她出面為止,阿鋒真的敢這樣跟她杠。
橫豎是丟臉定了,與其被人家揪出去,還不如她自個兒大方走出去。
穿戴整齊後,她邁步而出。
盡避之前听到她回話的聲音,可當她本人走出來,眾人還是驚退一步。
江心瑀極力讓神情維持淡然、飄渺、不在意。
「江醫生,你這麼早,在這里做什麼?」小薇天真的問。
哦,殺了她吧!
「小孩子別亂問!」她媽媽馬上搶出來阻擋。
小薇很委屈。「沒有啊,我問認真的。」
「你工頭叔叔身體不舒服,我過來幫他處理一下。」她模稜兩可的形容曖昧狀況。實際上是那樣沒錯啦,她不算說謊。「再半個小時要上課,別遲到了。」
「好!」
後頭,管時鋒差點笑岔了氣。他的寶貝好會裝!
全村人都知道了,超丟臉!江心瑀每次想到就羞憤交加。
可事情公開之後,不必再躲躲藏藏,夜宿在他那里變成大家都知道的秘密,現在她若是沒過去,大家反而會覺得奇怪,所以就順理成章變成同居狀態。
怎麼會失控到這種地步?她百想不透。不過,因為愛他,也只能認了,只不過心里仍有擺月兌不掉的煩惱在隱隱蠢動。
「我回來了。」
「桌上有胖嬸交代我帶回來的點心,說要給你吃的。」
因為管時鋒沒應聲,她覺得奇怪,就從臥房里走出來看他。「怎麼了嗎?」
「你要不要跟我談談『十年』是怎麼回事?」他拿出一迭紙放在她面前,雙手盤胸,「我剛剛去診療室一趟,看到這個。」
她的計劃表!「這是我私人的東西,你怎麼可以看?」她著急的斥道。
「放在桌上沒收,不小心就看到了。」怪不得之前常看她在涂涂寫寫些什麼。
他的神情比以往凝重一些,「你的人生要到快四十歲才開始?為什麼?」最近十年內,她一字未落,全是空白。
江心瑀暗惱自己太粗心。就已經在怕他問起這個,竟還無意間留給他發問的理由。
「你應該要享受這一刻、享受現在,不能等到以後。」他啞聲問,「這十年內你要干嘛?我在你的計劃中嗎?」
「你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她嘆了口氣,「但是,你真實的出現在我生命里。」
原以為他會生氣,卻沒想到,他的反應竟是激動的抱住她,沒有半分責怪。
江心瑀心想,真的,他本不在計劃之中,因為她渴望被他抱住,所以跟他在一起,這點始料未及。她愛他,但無法為這份愛想象什麼未來。
她知道阿鋒很喜歡她,也許也有那麼一絲絲真感情,但如果她又被調開——這種事很可能發生——他受得了遠距離戀愛嗎?
之前,他沒刻意提過感情如何經營,她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感覺是松口氣,因為從一開始,她就蓄意隱瞞了一些自身事,怕被他發現。
有時候她會陶醉的想,以他們相處時那種特殊的、帶電的氛圍,彼此可以在一起到永遠。但是,她馬上警醒,至少這十年間,她無法決定自己的落腳處,所以這只能是一陣子,不是一輩子。她沒有資格要求他遷就她的狀況,談一場辛苦且可能沒有結果的戀愛。
管時鋒頓了頓,從別的角度切入,「我的工作型態是到處接建築工程案,手上通常有幾個案子在談。下個落腳處,就看我當時手上有哪些選擇,以及我比較喜歡哪些。」
她以為他轉了話題,半是慶幸,也半是不解,「听起來好自由。」
「你也可以。」他逐漸切回本意,口吻帶了點說服,「這是新的時代,人不一定只能待在某個地方,找工作也不用看出生地。你是醫生,有專業知識,只要取得證照,到哪都能行醫。你被聘到福家村一年,我的合約也是明年到期。」
江心瑀的手微微顫抖,彷佛預知到他要說什麼。她想听,卻又不敢听。
管時鋒欣悅提議,「我想,我們可以……」
「別說!」
他停了一下,又要重新開口。
「別說!」她再度阻止。
「你不知道我要說什麼。」他的情緒沉了下來。
「我想我知道。」
「那你說出來,我听听看對不對。」
她不答反問,「這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不確定下一站是哪里,不規劃以後的人生,永遠走一步算一步?」
「是。」他比她預期的更理直氣壯,不為此羞恥。
「不會不安嗎?」
「不會。」
「沒想過為誰停留嗎?」她忍不住問。
他將她拉過來,擁向心口。「以前沒有停留的理由。」
那現在呢?她想問,但沒問,因為她不能問。如果答案是沒有,她會傷心于自己無足輕重;如果答案是有,更傷懷,只因她給不出承諾。
「我想要每一刻活在當下,不是懷念昨天,不是期待明天,是用力過今天。」
管時鋒說,「每天我都問自己,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嗎?我享受嗎?還有別的遺憾,或其它更想做的事情嗎?」
「這有原因嗎?」江心瑀小聲的問,知道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由,便如此堅定。
「我爸。」他毫不介意將往事說出口,因為這事影響他很深。「我爸喜歡做計畫表,他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每個月最期待的事是發薪水,每晚挑燈夜戰,把退休計劃修得更完美。他沒有娛樂,正確說起來,是沒有生活,他所有人生計劃都從退休那一天開始,在那一天之前,對他來說,任何事都不算數。」
她心里略有數,「發生了什麼事?」
「他退休前三天,被一個疲勞駕駛撞上,當場走了。」他變得面無表情,「計畫終究是計劃,人沒活著,也不可能實現。他走了之後,我在收拾書房時,看到那一大迭——真的是一大迭,一版又一版,字跡工整的計劃表,忽然覺得很可笑。我發誓,我不要等到有一天,某一天,才去做我最想做的事,我一分鐘都等不了,我要活在這一天。」
江心瑀抱著他,可以感受到,他的冷靜是撐出來的,心中其實悲憤。
「如果時間倒流,如果讓我遇到年輕時的父親,我會告訴他,寫計劃書的時間就夠他去完成其中好幾項,怎麼樣都比坐著想好!」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想到自己無法計劃當前的生活,只能想象十年後,江心瑀不禁辯駁。
「比如說?」
「身為父親,對家庭有責任什麼的。」
他嗤了一聲,「我在他的計劃表上看到幾條,如跟兒子改善關系,跟老婆促進感情。這很諷刺,一個下班後把自己關在書房,不準我們去打擾的人,居然寫計劃表說要跟我們改善關系。如果他放下那份該死的計劃表,直接走出書房,我們也不會有那麼多遺憾。」
他忽然回過臉來,正色看著她,「我不能接受我在意的人空描未來。十年!你之前也說過,十年內不能懷孕,現在又有一份十年後的計劃書,你要不要敞開來談這是怎麼回事?」
「不。」她急忙阻止,「我不是你父親,我的十年後計劃是身不由己,不是自願空著。」
「沒有身不由己這種事,只要積極,一定有辦法克服困難。」他在這方面的個性有如一台推土機。
她卻是極度保守派。「听著,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我喜歡你,喜歡我們之間的一切,剛好你也喜歡,時間地點都能配合,我們就像你說的活在當下,盡情享受現在享有的一切。」
「不夠。」管時鋒嚴厲拒絕,「對我來說,這樣不夠。我想要更多。」
江心瑀慌了。她怎麼可能給出更多?
「我要你的今天,也要你的明天。」
「可是我……」
「不給嗎?」
「不是。」
「那是怎麼樣?」管時鋒打定主意,這回不讓她輕易閃躲。
「說來很復雜。」
「總有個簡單的說法。」
她頓了頓,決定先解釋那「十年」的意義,「我念書時,接受了康諾威基金會的贊助。我簽過合約,要為基金會服務十年。」
「這件事一定有解決之道。」
「想提前離開,要賠違約金。」
「多少?」
「對我來說是天價。」她暗示他別多問。
「對我來說,不一定是天價。」他不經心的說。「這個交給我,我來想辦法。」這幾年他全球接案,光薪餉就積累不少,再加上從事這一行,對房地產市場榜外敏銳,他手上投資的幾處地產均以倍數增值。他不在意數字,他相信只要有個數,只要肯動腦,不怕解決不了。他更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你需要幫助?」
她卻沒把他的承諾放在心上。「我出身單親家庭,本來就沒有父親,媽媽過世得早,很老掉牙的人生。」單親、貧窮的辛酸,不提也罷。「她過世前,把我托給她的朋友馮阿姨,她幫我付了上高中的學費。
「後來,馮阿姨發現我的成績好到可以進醫學系,就說她在爭取進入康諾威亞洲分部決策會,那個單位不容易進入,需要長期布局,因為我清貧,如果念醫學系,接受了康諾威贊助,可以拉近兩方關系,尤其是簽了約,日後為康諾威服務,一來有工作,二來可以幫她很多,大家都受惠,所以我就那樣做了。」
「听起來,這個馮阿姨就算不是壞人,也是個把自己的算盤打得啪啪響的人。」管時鋒忖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我不怪她這個。說到底,如果我不需要幫忙,也不會有這樣的協議。」她看著自己的手指,「這就是十年之說的由來。」
「好,我明白了。」管時鋒思索著。按她所說的這些,事情不難解決。他壓根兒沒把那十年期限放在眼里,也不覺得這會困擾到她,除非她避重就輕。他及時領悟,「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被派遣到福家村。」
她輕輕閃過,「我受惠于基金會,當它要差遣我,我就必須遵從。」
不對,如果調令是照著既定的規章在走,她不會那麼落魄的抵達福家村。台北那邊確實有高層「關照」過,不讓她搭直升機,要她搭車慢慢晃上福家村,吃足苦頭。再說,在他第一次逼問時,她流露出的惶恐害怕,他記憶猶新。
他記起自己之前的想法,這件事與男女之情多少相關。
管時鋒偏著頭,分析半晌,才說,「你我都知道,那不是全部的實話。」
江心瑀試著裝傻,「什麼意思?我不是交代清楚了嗎?」
「我認為,最關鍵的部分,你沒說。」
「那件事,我不想說,還不能說。」她震了一下,垂下頭,「阿鋒,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件沒說的事,但我真的說不出口,不要逼我好嗎?等時機到了,我就會說,我保證。」
什麼時候才算時機到了?她為何吞吞吐吐,不肯說明白?是哪個男人讓她嚇成這樣?他想追問到底,但是,她的臉色讓他收住了嘴。
也罷。這一晚,她說得夠多了。
他強迫自己別再進逼,輕輕拉近她,對她承諾,「別擔心,任何事我們一起解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