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里,劉夫人不看漂亮花布,而是不住地瞧著雲世斌。
「好個俊俏的後生小子!董小姐呀,你真是幸福。」
「多謝夫人美言。」馥蘭低聲回應。
自她成婚後,她听過很多這類贊美言辭,听了總是既歡喜又害羞,可為何今天听起來很不舒服,直令她惡心欲嘔呢?
是她害喜的緣故吧。自得知有孕後,害喜癥狀跟著就來,好不容易今早起床舒坦些了,這才能應允父親出門,怎來到這里又覺得頭暈想吐?
是廳里過度濃厚的脂粉香氣讓她反胃嗎?
在場七、八個女眷,再加上隨侍的丫鬟僕婦,老的少的起碼有二十人;以前她過來時,一個個搶著看新布,現在卻只盯住雲世斌的一舉一動。
她們的眼神充滿了驚艷和興奮,就如同看到新布時恨不得趕快裁成新衣穿到身上的貪戀目光,她看了只能強忍胃里的酸氣。
「馥蘭,快坐好。」劉夫人留意到她的神色。「你有身孕,還是好生在家養胎,以後叫雲公子送布過來就好。」
「馥蘭冒昧了。」馥蘭無法再多說話,扶著椅子,緩緩坐下。
雲世斌始終安靜地站在桌邊排整布匹,手里忙著,目光仍放在她身上,見她確實坐下了,這才將最後一塊布匹放置妥當。
「夫人請看。」他開口道︰「這邊就是董記布莊今年的新布。」
「不錯,很好看。」劉夫人隨意瀏覽過去。「凡是紅色的統統留下來,再跟我們尚書府總管請款子。雲公子也別忙了,坐下來喝茶說話吧。」
劉夫人約莫四十來歲,當慣了尊貴的高官夫人,珠玉金鈿,錦緞華服,一身貴氣,說起話來自有她不容違逆的份量。
但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發難了。「娘啊,我不要紅色,好俗氣!」
「你再三個月就要成親,紅布不嫌少。」劉夫人教訓道︰「不單是裁你的新衣,整座尚書府上下都得做新衣。」
劉大小姐臭了臉,轉過身賭氣不看了。
「若夫人需要紅顏色的布匹,」雲世斌趁機道︰「或是小姐想看其它花色的布匹,雲某可以再帶過來。」
「好啊!」母女倆同聲喊好,大小姐轉回身時已是一張笑臉。
「恭喜小姐即將出閣。」雲世斌展開手上的一幅紅布。「請看,這是秋水落霞色,就像落日時分的紅霞,搭上秋天水邊的茫茫水氣,呈現出煙霧般的朦朧,明明是紅色,卻沒有過度刺目的艷彩,既顯喜氣,又不落俗氣。」
「秋水落霞?」大小姐驚喜地問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正是取滕王閣序的這兩句,恰巧符合布匹的顏色。」
「哇!」不只大小姐眼楮更亮,在場懂詩書的女人們也紛紛贊嘆。「這塊紅色果然有秋水落霞的意境,穿在身上不就成了在水一方的佳人?雲公子你先剪個兩丈給我。」
「二姑!」大小姐急道︰「要成親的是我,再怎樣也是我先挑,你剪走了,我怎麼做新衣?」
「你是新娘,要用大紅色。那邊還有很多紅色給你選。」
「那紅色俗艷……表姊!你怎拿剪子就剪?不準你剪!」
「別搶了。」劉夫人調停場面。「我瞧今天的布都很有特色,就請雲公子一一介紹,你們要的先記下來,再請董記布莊送過來。不過我先說了,若有不夠數量的,我女兒看中意的先拿。」
「好吧。」女眷們只好同意,畢竟今天是為了婚禮的新布而來的。
雲世斌見眾女眷平息下來,又拿起一匹布,為她們介紹道︰「這匹緞布叫雨浥紅蕖。紅蕖,也就是紅色的蓮花,顏色比方才的亮些……」
每匹布都有一個詩意的名稱,有繽紛的燕踏飛花,有燦爛的一樹櫻桃,有活潑的紫艷半開……彷佛一匹布就是一個故事、一個美景、一個夢想,為久居深閨的女子裁出最塊麗的新衣。
馥蘭坐在旁邊,猶感昏沉不適,丈夫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鑽進她的耳朵,她听著听著,身子放松了,嘴角緩緩地揚起笑意。
那些布的顏色啊,她也是知道的。記得初次相見,他就是以如此溫醇的聲音介紹江南春綠,解說著命名詩句,在那一瞬間,她已為他傾心……
她陡地一驚!心髒急跳緊縮,望向了被一群女人圍住的世斌。
所以,這只是世斌做生意的方式?他可以對她、也同樣對其他女人這般柔情款款地道出每匹布的美麗故事?
她為何到現在才發現?
她冒出冷汗,呼吸變得短促,眼前有些昏花,她立刻深吸一口氣,雙掌交握絞緊,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綠色很特別,我沒見過。」識貨的劉夫人拿起布匹端看。
「夫人,這是江南春綠,請夫人看內人的羅裙……」雲世斌往妻子看去,驚覺她臉色不對勁,立刻走到她身邊。「馥蘭,不舒服嗎?」
「我沒事。」馥蘭坐直身子,朝他逸出微笑,右手攀住他的手臂,出了力。「我站起來給夫人瞧瞧。」
他順勢扶她起身,她有了倚靠,頓感安心,人也舒暢些,便道︰
「我這件羅裙正是由江南春綠裁剪而成,不需過多的繡工,布匹自然隨著光影或走動時而有明暗的變化,彷佛柳條掩映,春水帶綠。」
「馥蘭姐姐,你真漂亮。」劉大小姐跑過去,輕拉馥蘭的裙布。
「馥蘭最好命了,家里開布莊,常常做新衣,又嫁個好夫婿。」
眾女紛紛贊嘆,劉夫人也笑道︰「今天的布匹顏色都很別致,雲公子有兩個賢內助幫忙,馥蘭幫你賣布,還有一個為你染布,大享齊人之福啊。」
大廳里有片刻的安靜。雲世斌的「小妾」新春大鬧布莊已是滿城皆知,大家心照不宣,唯有劉夫人敢仗著權勢地位語帶調侃直接道出。
「夫人說錯了,雲某只有一個妻子。」雲世斌神色鎮定,望向馥蘭說出話,再緩緩看向劉夫人。「不知夫人看了內人所穿的江南春綠,是否也想裁出一套新衣,好能在進宮晉見劉貴妃時讓她看到這絕無僅有的好布?」這一轉眼,他已將話題帶回布匹。
劉夫人立即會意,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劉貴妃是她的堂姊,近年來因年老色衰,已是不得寵,自是要想些花樣來博取皇帝的關愛。
「呵,想做宮里的生意?有空常來尚書府走走,我也好給你一些消息。」
「多謝夫人。」
馥蘭站了一會兒,又感暈眩,無法說上一句話,雲世斌留心到她的神色,便向劉夫人道︰「請恕雲某布莊事忙,這里先跟夫人告辭。這些布我就留下,請諸位夫人小姐慢慢看,待明日再叫布莊管事來拿訂貨單子。」
「好吧,雲公子,看你挺照顧馥蘭的嘛。」劉夫人表情欣羨,目光仍留戀在雲世斌年輕俊秀的臉孔上。
雲世斌不再將目光放到屋內任一人,而是扶住了馥蘭,夫妻倆離開尚書府,上了外頭等候的馬車。
「做成一筆大生意了……」馥蘭想擠出笑容,卻是干嘔了一聲。
「想吐嗎?」雲世斌掏出巾子。
「不,只是頭暈……」她無力地靠上他的胸膛。
撐了這麼久,她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他亦伸臂擁住她,讓她放心倚靠。
丈夫的懷抱永遠是那麼溫暖舒適,他的手臂圈抱著她,彷佛正在護衛著她,馥蘭心滿意足,將臉頰貼上他的心口。
該是好好休息了,睡上一覺就可以回到家,但她卻悶悶地哼了一聲。
「怎樣?」他問道。
「車子震動,顛著難受。」
「阿貴叔,馬車再慢些。」雲世斌往前頭大叫。
「知道了。」阿貴原本就因馥蘭有孕而放慢速度,這下子更慢了。
京城街道平整,但路上不免有些小顛簸,雲世斌留心到她皺了眉,又喊道︰「再慢些!」
「大爺,再慢的話,就是散步了。」
「那就散步啊。」
阿貴無可奈何,干脆跳下車,牽著馬匹在街上慢慢走著。
「他們都說,熬過這兩個月的害喜就好了。」馥蘭為自己造成麻煩而不好意思。「幸好剛才在尚書府沒有失態。」
「你安心養胎,我不會再讓你出來忙布莊的事。」
「講成尚書府的買賣便好,接下來讓管事他們去忙,可是家里的事就……」她擱著心事,遂問道︰「她不肯回來?」
「嗯。」
「的確,對她來說,董府不是她的家,怎能說是回來呢?」
「你別操心這事。」
「還是我去找她?同是女人家,應該比較好說話。」
「她個性很強……」他停下話頭,輕拍她的手背。「都說別操心這個了。」
「你們曾經說成的婚約,並不是娶她為妾吧?」她放膽問道。
「過去的事就不提了,你現在好生休養才是。」
馥蘭垂下眼簾。世斌的內心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她找不到門進去。
猶記他談論雄心壯志的神采,也記得有一晚曾聊及絛州的紅花;但除此之外,他絕口不提他自己,包括他在絛州的年少時光、雲家布莊的家業以及一切會引起他喜怒哀樂的人事物。
他體貼,他待她好,她都感受得到,但她很感挫折,彼此都那麼親密了,為何她仍然模不著他的心?
「世斌,你愛我嗎?」她抬起臉就問。
「老愛問傻問題。」他垂眼凝望她,逸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你是我的妻子啊。」
「是……」
是的,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他會與她歡愛,會跟她生兒育女,會偕她白頭到老……而她的幸福來自于另一個女人的悲傷?
她昏沉沉地,再度將臉蛋埋入了他的懷里,無法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