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風起,卷動天邊層層堆積的暗雲,拂向了巍巍高聳的京城城牆,同時也催促著商旅行人走進城門,往這天子腳下的富庶繁榮之地尋求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
京城大街寬闊,商家開門迎客,行人車馬往來熱鬧,來到大街中段,就見一間店面生意興隆,客商和伙計頻繁出入,人人皆從高高掛著達五十年之久的紫檀木匾額下走過,那四個厚重遒勁的黑色大字「董記布莊」即是全天下皆知的信譽保證。
一輛馬車停在董記布莊門前,一名端莊美麗的小姐讓丫鬟扶下了車。
「小姐您回來了。」一進門就有伙計恭敬地喊道。
「是董記的千金小姐!」客人們眼楮一亮,其中熟識的便跟她打招呼。
董馥蘭放慢腳步,一一微笑回應;店內台面上攤了大片大片被看中的布匹,五顏六色,繽紛奪目,十來個伙計忙著取布,或是熱心地為客人介紹布匹;她看了,臉上的笑意更是甜美。
她往後頭走去,注意到了二掌櫃陸兆瑞正在向兩位客人說話。
「雲老爺,雲少爺,實在是我們老爺忙,這會兒還在外頭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你們都等上一個時辰了。」
「沒關系,我們再等等。」那位雲老爺回答道。
「這樣吧,不如請雲老爺留下拜帖……」
馥蘭轉進後頭的帳房,已經听不到陸兆瑞在跟客人說什麼了;那應該不是重要的客人,否則早就請到後面的小廳喝茶,順便先跟掌櫃談上事情,而非坐在外頭給客人暫時歇腳的凳子等候了。
「大掌櫃,這是孫夫人的單子。」她遞出一張紙。「剩下幾匹她沒挑的,阿貴叔搬下車後,就給你點收入庫,另外她還要再加五匹緞布。」
「我知道了,明天中午前送到孫府去。」大掌櫃李不二接過單子,看了上頭的品項數量,又道︰「小姐您辛苦了。」
「說什麼話,這是我該做的。」
身為董記布莊的女兒,她天生一雙巧手,刺繡裁縫紡紗樣樣了得,平時便常往自家的繡坊、織廠、布莊走動;而京城多得是高官富賈,通常女眷不好拋頭露面,就由她接待或是登門造訪,為她們提供選布裁衣的意見,也因此協助父親維系了許多固定的客源。
「外頭好像有客人?沒約好時間來見爹嗎?」她好奇地問道。
「那是絛州雲家布莊的人,來京城尋個合作商機。」李不二早知來人的底細,搖了搖頭道︰「他們的布匹質地不夠精細,早在兩年前,老爺就已經明白拒絕,可那雲老爺還是不死心,每年都來見老爺。」
「喔。」馥蘭不再問,稍微探了外頭。「阿貴叔好像搬完貨了,我這就去織廠,瞧瞧新花色織得如何了。」
「不是說下午會送樣布到府上給小姐看?」
「我還是過去看,有問題的話可以跟師傅討論,當場就能修改試織。爹說,文彩布莊剛出了一批新貨,現在競爭激烈,我們能早一步趕出新布,就能盡早讓爹去運籌帷幄怎麼賣,搶得先機。」
「小姐很有心,要是男兒身,早就跟著老爺做大生意了。」
「大掌櫃別說笑了,我只管繡花織布,去跟各家夫人小姐聊天。」
馥蘭自是關心自家的布莊生意,然一來父親沒讓她參與經營,二來她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管理龐雜的貨物帳務和人事;可爹年紀漸漸大了,她再怎麼不濟,身為獨生女的她還是得學會擔下家業……
她懷著心事走出帳房,喚了丫鬟芽兒,正往前走時,突然身邊有人問道︰「請問是董小姐嗎?」
男子聲音溫醇,好似指月復撫觸絲緞般地柔滑,又如那甘味入喉的清茶,馥蘭心頭一跳,停下腳步,移目定楮在對方身上。
男子一襲雪青衣袍,襯出他頎偉的身軀,相貌俊雅,帶有些許超逸出塵的氣質;明明該是個汲汲營營的庸碌商人,可怎會像是從山居竹屋走出來的文士呢?那雙同樣注視她的黑眸好幽深,就像深秋的青空,很亮,很清,卻是又高又闊,悠悠遠遠,不知盡頭在何處。
在這相望的瞬間,她心思彷佛化做了一縷輕煙,緩緩地飄上他的眼底,往那縹緲的天邊追逐而去。
「在下雲世斌,來自絛州,問候小姐安好。」
「雲公子你好。」馥蘭臉熱熱的,點個頭就順勢低下頭不再看他。
「在下這里有幾匹布,想請小姐過目。」
「生意的事,請公子跟我們布莊的掌櫃談。」馥蘭禮貌地拒絕,轉頭道︰「二掌櫃,麻煩你……」
這一轉頭,馥蘭才注意到旁邊桌上擺著幾捆布料,顏色很是特別,她一下子被吸引住,不覺走了過去,拿起最上頭的綠布詳看。
布料觸感普通,顏色卻是極為別致,她從沒見過這款綠色,輕輕柔柔的,彷若綠水晃漾,恁是再厚重的粗布也變得價值非凡了。
「這顏色是新做的,叫江南春綠。」醇厚好听的聲音來到身邊。
「江南春綠?」她驚喜地問道︰「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你引這句詩來取名?」
「正是。」
「好名字!好美的意境!好美的顏色!」馥蘭連說了幾句,又順手攤開布面,拿起來反復細看。對于熟悉布料的她而言,初見這般好顏色,心中自是滿溢著無比的欣喜與好奇。
「這是棉布。」她忍不住再問道︰「若能染在輕綃或薄紗,更顯輕盈、透亮,像那映著柳色的春水一般,雲公子沒試過嗎?」
「是想過,可惜雲家沒能拿到最上等的生絲,得再下江南尋找。」
「我們董記就有最好的生絲。」馥蘭月兌口而出。
「還請小姐割愛,讓雲家批回生絲,染就好顏色。」
「這……」馥蘭一時語塞,臉也紅了。
她不曾正式談過生意,即使她去官商女眷那兒,都是父親先寫好價格單子,富貴人家通常不講價,若真遇上吝嗇殺價的,回頭自有管事出面去談。
「哎呀,雲少爺你早將這布拿出來嘛。」陸兆瑞趁他們聊到一段落,出面幫小姐解圍。「這麼特別的顏色,我看了就先跟你談進貨了。」
「好說好說。」雲老爺也適時爭取機會。「陸掌櫃,這邊還有幾匹……啊,董老爺!近來可好?貴布莊生意還是一樣好啊。」他一見到來人,更是滿臉堆笑,熱絡地拱手問好。
「丞壽兄,讓你久等了。」董江山早就進了門,留心到女兒正在跟一名英俊後生說話,似乎聊得挺投機的,便刻意再問道︰「這位是?」
「這是犬子世斌。」雲丞壽催道︰「世斌,快見過董老爺。」
「小佷世斌拜見董老爺。」雲世斌深深一揖,禮數十足。
「好!長得還挺體面的。」董江山打量眼前的年輕人,收起客套的笑容,以長輩威嚴的口氣問道︰「跟你爹上京城做買賣了?」
「是的。雲家布莊今年新染一批新布,特地帶來京城給董老爺過目,相信若有機會擺上董記的台面,絕對會吸引客人的注目。」
「就算我布莊給你們擺上了寄賣,客人可能一時新鮮買回去,可識貨的行家一看就知道,這棉布還是粗了些,穿了不舒服,下回就不會再買,我董記當然也不會再進貨,那你們還是只能繼續在絛州做低價的粗布生意。」
董江山存心考驗年輕人,語氣質疑,一針見血,毫不客氣。
「絛州出產的棉花顏色偏黃,質地稍嫌粗糙,因此我們做出來的布匹也略遜一籌,這缺點我們是明白的。」雲世斌口齒清晰,面對著大老板的審視目光,他從容應對。「可雲家有極好的染藝,不論是上等的綾羅綢緞,或是一般的棉麻,皆能染出與眾不同的別致顏色,因此我們這趟出來,同時也要尋訪好布,期盼好布結合,做出真正有價值的上等布匹。」
「尋訪好布不容易,難道你要一間間布莊和一塊塊棉田去找?這又要花多久的時間?」
「京城這里商人多,消息多,世斌定會多方打听,努力奔走,盡其所能找到織出好布的貨源。」
「依我所知,你們雲家布莊的人力物力有限,即便有了貨源,也無法大量生產,這又能賺得了什麼錢?你努力了半天,豈不白做工?」
「做事業並非貪圖一時的金錢利益,若承蒙董老爺看得起,讓雲家借這批布賺到一點本錢,世斌準備拿來買下出產白細棉花的北方棉田,以及能養出好蠶、繅出好絲的江南桑田,待做出雲家好布,將來一年年有了收入,就能擴建織房大量生產,到了那時再來談賺錢不遲。」
「年輕人有抱負,眼光看得遠,很好。」董江山難得點頭稱許。
馥蘭在旁邊听得入了神。當雲世斌說到了北方棉田、江南桑田時,他的眼眸散發出光采,醇厚的語聲也變得篤定有力,那正是一個男人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擘畫,對自己、對家業所展現的雄心壯志。
「馥蘭,你覺得雲家這批布如何?」
「呃……」被父親驟然一問,馥蘭這時才發現自己還瞧著雲世斌,慌地低頭,順手攤開手中的布,「我再看看,這布……」
「小姐,這是夕雨紅榴。」雲世斌告訴她道。
馥蘭凝望紅布,彷佛看到了夏日的黃昏夕雨後,石榴綻爆,露出里頭紅灩灩的石榴子,就著夕陽的金光,讓晶瑩水珠洗出誘人的色澤。
「夕雨紅榴拆,新秋綠芋肥?王維的詩?」她的心怦怦跳著,撫向旁邊一匹顏色較深的綠布。「這一定是新秋綠芋了?」
「小姐好眼力。因這綠色鮮亮,像是剛長出來的油亮芋葉,便取了這名字。世斌借幾句古人詩文,嘩眾取寵罷了。」
「若非雲公子飽讀詩書,又怎能借到最恰當的古人詩文?」
「小姐過獎。世斌只是稍懂一點學問。」
是真學問?還是事先準備的賣弄文字?馥蘭忽然想考考他的真本事。
「請雲公子瞧瞧,我身上的裙布是我家染坊今年秋天的新色,師傅就按年度叫癸巳綠,若雲公子初見這顏色,是否也會為它起個好名字?」
雲世斌垂下眼簾,端詳片刻,一雙黑眸再回到她臉上。
「朝煙柳綠。」
桃花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馥蘭心搖神馳,已然墜入了雲世斌為她繪出的美景里,紅桃瓣上雨水滾動,綠柳條在晨霧里輕輕搖曳著……
世間怎能有這等男子呢?語聲溫和,目光專注,談吐有禮,溫文儒雅,雖是翻滾于濁世做那錙銖必較的營生,卻又干淨月兌俗,彷佛只需他手掌輕輕一拂,便能盡數驅走身邊的烏煙瘴氣。
這會兒,京城里常見的什麼才子、文人、進士全比不上身邊的雲公子了。
「其實,我這綠色很尋常。」馥蘭神色嬌羞,愛惜地撫模雲家新布。「還是你家的好顏色,配得上好詩文。爹,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要向雲家染坊的師傅好好討教,請他染出更多的絕妙。」
「這當然,這等顏色我也是頭一回見到。」董江山真正認同了新布。
「不敢當。」雲世斌忙道︰「絛州是個小地方,雲家染坊偏處一隅,孤陋寡聞,既不知外頭的風行喜好,也不熟悉最新的染藝技術,應該是世斌來向董記的染坊師傅請教才是。」
「世斌你也不必謙虛。你雲家有好染料,我董記有好生絲,將來染成好布,賣得好價錢,對我們兩家都是大大的好事。」
「那就請董老爺多多幫忙了。」雲丞壽順著話頭,打揖笑道。
「想不到丞壽兄生子如此出眾。」董江山心中有了打算,吩咐道︰「兆瑞,你去訂一桌酒席,叫上大掌櫃和幾位管事,我們要宴請貴客。」
「老爺,我這就去。」陸兆瑞親自跑腿。
兩家要一起做生意了。馥蘭心跳如鼓,上酒樓不關她的事,眼下是如夢似幻的江南春綠,她已悄悄地構想著,該是如何裁剪,配上何種顏色和圖案的刺繡,為自己做出一件最美麗的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