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解夢。
張培湮期待已久的三天兩夜自行車之旅全被那個怪夢毀了,後面兩天過得渾渾噩噩,連去了哪些地方都有點記不清楚。
蔡成寰倒是沒來打擾她,似乎一發現袁志國也在自行車隊中,那晚就自行離開,也沒通知李震南一聲,搞得全隊的人都以為他們夫妻鬧別扭呢。
她被他害得都沒興致游玩了。
回家後,她一放下行李,就忍不住走向客廳角落放置的那個蝴蝶標本。
這個家的書櫃里有滿滿的書,連廚房的架子里都擺著書,而且全是原文書,都是關于甜點、廚藝,沒有一點關于昆蟲相關的書籍,一本都沒有,有誰會相信這個書櫃屬于一個念昆蟲學系出身的人?
唯一一樣保留下來的,就是蝴蝶標本,這個小小的蝴蝶標本。
他說這種蝴蝶叫黑尾劍鳳蝶,她想查查看這是什麼樣種類的蝴蝶,能被他如此視若珍寶?
她首次萌發想要了解這個男人的心情。他在想什麼?他不再只是一張鉅額的鈔票,而是一個人,他腦袋里裝了什麼?
他說過不準逼問他的隱私,那麼,她該如何了解他?
「醒醒。」
蔡成寰修長的手指在餐桌上敲了敲,這才讓張培湮猛然回神。桌上照例擺著六樣香味撲鼻的甜點蛋糕,她卻似乎一點都沒被吸引,發呆中,這讓他不大高興,眉頭攏得高高,斜睨著她。
「發生什麼事了?你從南投回來以後就不大對勁。」難道這也是孕婦的癥狀之一?三不五時就發呆?
「沒事。」她閃避他的視線,拿起湯匙試吃他的成品。
以前她可以泰然自若和他相處,因為根本沒把他當一回事,就是一個金庫;可現在,他對她有了金錢以外的意義,她實在無法抑止對他的好奇心。
這種感覺太強烈,強烈到她怕自己會不由自主違背他的原則,被他趕出他的世界。
「蔡成寰,你為什麼那麼討厭你媽媽?」她小心翼翼地問。
這問題像在他能容忍的範圍。
「我不討厭她。」
「你不是說你討厭花痴,你又說你媽是花痴,這不等于你討厭她?」
「你因果關系弄錯了,」他聳聳肩,淡漠地說︰「不過無所謂。她是她,我是我,各過各的生活就好。」
「以後你也要這樣對我們的小孩嗎?」她沖口而出,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可已經來不及。
他的臉色驟變,自他綠瞳孔射出冰冷的視線,她知道自己踩到一顆大地雷了。
「不要越界。」
他撂下話,音調毫無起伏,驀地起身做自己的事,傲然身影不禁令她感到深深的歉意。
她不是有意的。
張培湮確實戳到蔡成寰的痛處,他從未想過當一個父親,有一個孩子,應該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他不知道怎麼當一個盡責的爸爸,或許不知不覺中他會步上自己父母的後塵,這令他打心底感到恐懼,甚至害怕她和未出世的孩子。
這真是一件他最不願見到、卻很有可能成真的現實。
蔡成寰很快整理好東西,準備出門。
張培湮大膽地跟著他,試著對他釋出善意。
「你現在就要去店里了嗎?」
他沒看她。「今天不開店。」
公休嗎?還這麼早出門?
「那是要去哪里?」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請求︰「我可以跟著去嗎?」
他終于回過頭看她,俊容浮現愕然神情。
「你想跟我出門?」
有沒有搞錯?她不是一直嫌棄他難相處,避之唯恐不及?
張培湮聳聳肩。
「我閑到快發霉。」她坦率直言。平常忙慣了,現在不用工作,落得清閑,卻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麼,幾個姐妹淘都有要忙的事,不可能整天陪她逛街吃飯,騎單車也不可能騎一整天,要顧身體,上網讀書啥的也膩了,家事又輪不到她動手,于是……
「你可以去學烹飪,」他譏諷道︰「做一桌好菜犒賞你辛苦的丈夫。」敢情這女人是抱怨日子過太爽?
她露出假假的笑容。「你真的想吃我煮的菜?」
算了,蔡成寰面無表情。
「先說清楚,我的行程都訂好了,不可能為了你更改,你要是中途想下車,就自己回家。」他放話,而她則不甘示弱。
「別把我想成弱女子,我是懷孕,不是斷手斷腳。」
好歹她也是懷著他的親生骨肉,什麼態度嘛。
「請問,你到底要去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啊?」她同樣嘲諷回應。
這個嘛,他睨著她逐漸脹大的肚皮揣想,應該不會是一個孕婦喜歡的地方。
我干嘛要帶著一個累贅?不,應該是帶著兩個累贅。
蔡成寰開著車,斜眼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孕婦,瞧她像個要出門郊游的小學生雀躍不已,突然覺得,或許路上多個聒噪的伴也不算壞事。
張培湮才不管身旁男人在想啥,總算能出趟遠門,她開心極了。
她向來坐不住,自從肚子里多了顆「肉球」,幾乎哪里都不能去,別說工作得暫停,連去百貨公司逛街,姐妹淘都小心翼翼地照顧她,深怕她跌倒摔傷,又很容易肚子餓,三不五時想上廁所,走沒多久就累得想坐下來休息,難怪她們寧願找間店吃吃飯喝下午茶聊八卦。
懷孕要犧牲的東西可真多呢。
偏偏她天性好動,要她整天關在家里發霉簡直要她的命。
不管她老公要去哪里,她都跟定了。
出門前張培湮特地將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蔡成寰看她邊照鏡子,因為不知道該挑哪件衣服在嘆息,還譏笑她。
「大肚子還這麼愛漂亮,」接著他又撂話︰「放心,要去的地方沒人管你穿什麼,隨便找一件舒服的衣服穿就行。」以為要去參加派對還是大飯店喝下午茶?
對他的不耐煩和白眼,她也嗤之以鼻。
「你不懂,女人不管何時何地都希望自己展現出最好看的一面。」可惜的是,好看的孕婦裝實在不多。
他懶得理她,隨便啦。
「快點,沒空等你。」照催不誤。
張培湮老早練就出快速化好妝的功夫,即使在捷運上短短的通勤時間也能旁若無人地化出完美的妝容。
更何況這時候車上只有一個駕駛陪著她,她很快對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再多瞄幾眼,確定滿意了才闔上粉餅盒。
蔡成寰的悍馬車早已經駛出城市,逐漸往鄉間走,她這時才想起沒問過目的地。
「你要去哪里?」
他斜睨她身上穿的那件寬松緞面洋裝,腳底下則是一雙尖頭平底涼鞋。
「鄉下。」他簡明扼要地回答。
隨著窗外綠意盎然的景致,終于揭曉謎底,他們確實正在往山上移動,可另一個問題接踵而來,他干嘛到鄉下?
這問題也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原來他帶她去的是有機農場,而且都是他合作過的農場,包括養雞場和果園,另外就是鄉間的市集,相當熱鬧。
她看著他實際去品嘗那些雞蛋、面粉、新鮮水果、女乃酪、鮮女乃油……等等食材,表情很認真,確定品質再下訂單,其中有個養雞場的女主人很熱心,拉著她的手教她怎麼分辨一顆好雞蛋,還教她煎出漂亮的荷包蛋。
張培湮心想,可以吃就好了,何必那麼麻煩?
但她可沒說出口,客套地附和著,沒打算破壞氣氛,要是到時候蔡成寰叫她自己回家就慘了。
最後他們抵達一個貌似教育農場的地方,現場有許多小朋友,特地闢了一個寬闊的蝴蝶園。
張培湮跟著熱心的農場主人踏進園中,听他口沫橫飛地介紹,目光仍忍不住追隨蔡成寰駐足在園中的背影,莫名的,胸口竟涌起一陣酸楚。
他自己可能都沒有察覺到,他是用多麼溫柔的目光在凝視著一群群飛舞的蝴蝶,說不定他仍不自覺地跟著父親的腳步,在刻意忙碌的生活中找出閑暇時間,接納了DNA當中烙印的宿命。
她走到他身邊,輕聲問︰「蔡成寰,你怕不怕?」
面對他疑惑的表情,她接著說︰「我的家庭背景不大好,很復雜,你不怕我們的孩子是個‘壞種’?」
他的眼色瞬間黯了下來。
「你是你,你的爸媽是你的爸媽,小孩是小孩,不要混為一談。」
「你可能不懂,我從小就告訴我自己要戰勝遺傳,要戰勝我的不良基因。」
他忍俊不禁,笑了,她的表情倒是很嚴肅。
「好笑嗎?如果從小在你身邊的大人天天說你不應該出生,你將來會跟你媽媽一樣下賤,跟你爸爸一樣沒用,是個毒蟲,你能毫不在乎的笑出來嗎?」
蔡成寰凝視著她。奇怪?他喜歡這個假面心機女每次吐露真心話的樣子,雖然這種時刻很稀少,仿佛只有幾分鐘的日落時分,得好好珍惜,但他很高興她願意在他面前露出這短短幾分鐘的真我,讓他看見她的真性情。
就好像他對她而言是特別的,不只是一台提款機,更不是她虛與委蛇、敷衍應付的陌生人。
他上前模模她的肚子,裝出一副無辜樣貌,開口問︰「幾個月了?」
她愣住,不加思索地回︰「六個月。」他不是上星期才陪她去做過產檢?
他點點頭,語帶譏諷︰「你不覺得現在才來警告我遺傳問題有點太晚了嗎?」接著,他挑眉一笑,灑月兌地說︰「不用打預防針,我很清楚我跟什麼樣的女人生小孩,」他頓了頓,難得誠懇地直望著她的眼楮。
「我不後悔。」